古代汉语被动句略论(1)
古代汉语中表达被动意义的形式多样,对此,学术界分别从形态学的角度和语法史的角度进行过研究,成果显著,但问题依然存在。因此目前通用的各种《古代汉语》教科书对被动句的讲述,也只能停留在罗列现象、介绍格式这个地步。但是照这种体例和内容实施教学,其效果并不理想,主要表现在不易将同样格式的被动句与非被动句区别开来。根本原因在于“于”“见”“为”在古汉语中具有多功能性,表示被动不是其唯一职能。换一个角度,以语言表达和理解为着眼点,运用比较分析的方法来说明古代汉语中几种常见的被动句的特点,同时认为语言表达求区别、求简明的要求是被动句发展变化的驱动力。
一、无形式标志的被动句
无形式标志的被动句,只单纯靠主谓语义关系来表达被动意义,即意念上的被动句。如:
(1)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庄子·胠箧》)
“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分别表示“龙逢被斩”“比干被剖”“苌弘被胣”“子胥被靡”的意思,主语“龙逢”“比干”“苌弘”“子胥”分别是谓语动词“斩”“剖”“胣”“靡”所表示的动作行为的受事者。像这类被动句,没有任何形式标志,在显性结构上同主动句没有区别。比较:
(2)a.公朝国人。(《左传·定公八年》)
b.孟子将朝王。(《孟子·公孙丑下》)
例(2)a、b两句都是“主、动、宾”结构,谓语动词一致(都是“朝”,表示“朝拜”的意思),但a的主语“公”是动作行为的受事,该句是被动句,“公朝国人”即“公被国人朝拜”的意思;b的主语“孟子”是动作行为的施事,该句是主动句,“孟子将朝王”即“孟子将朝拜王”的意思。
意念上表示被动的句子,对上下文语境的依赖性较大,否则不易确定主谓间是哪种关系。如果联系被动表示法历史变化的事实,我们认为,最大限度地从句子结构形式上显示被动意义,努力减少对语境的依赖性,是被动句的发展和产生被动句式的动因。
二、“于”字式
“于”字式即用“动词+于+宾语(主动者)”的格式表达被动意义。如:
(3)故有备则制人,无备则制于人。(《盐铁论·险固》)
介词“于”的宾语“人”是谓语动词“制”这个动作行为的发出者,由此可以直接断定该句是被动句。此类被动句显然比意念上的被动句易于辨识。
但是,介词“于”字在古代汉语中有多种语法作用,它不仅能引介主动者(表“被动”),还具有引介时间、地点以及和动作行为有关的其他对象等作用。如:
(4)a.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滕文公上》)
b.虞卿请赵王曰:“人之情,宁朝人乎,宁朝于人也?”赵王曰:“人亦宁朝人耳,何故宁朝于人?”(《战国策·赵策四》)
例(4)a、b两句中,介词“于”的宾语虽然都是指人名词,但语义角色不同。a句“人”充当主动者,b句,《战国策译注》译为:“虞卿对赵王说:‘人的心情,宁愿使别人朝见自己呢?宁愿自己去朝见别人呢?’赵王说:‘人都是宁愿使别人朝见自己,怎么会宁愿去朝见别人呢?’”(2)可见b句“朝于人”的“人”是“朝”的对象。这表明介词“于”的宾语未必都是主动者。又如:
(5)傅说举于版筑之间,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孟子·告子下》)
该句是被动句,“举”的受事分别是“傅说”“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介词“于”的宾语“版筑之间”“士”“海”“市”分别表示“举”的处所。
看来“于+宾语”构成的介宾结构作补语的句子是否表被动不是由“于”字决定的,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被动式的发展”一节将(4)b归入被动句,误以为该句中“于”字也是介绍了动作的发出者(“施事的人物”),(3)是不妥的。甲骨文、金文中的例子,也能证明“于”字并非专门表被动的形态标志。例如:
(6)a.三百羌用于丁。(合295)
b.作册麦易金于辟侯。(麦方鼎)
例(6)引自郭锡良《介词“于”的起源和发展》一文。(4)两例都是被动句,但“于”的作用不同,a例主语“三百羌”是“用”的对象(即主谓关系是受事关系),介词“于”的宾语“丁”是“用”这个动作的受益者,而不是施事。b例中“于”的宾语“辟侯”是“易(赐)”的施事。
分析表明,介词“于”具有多功能性,引出动作的主动者只不过是它的多种功能作用中的一个罢了。薛凤生基于“于”字构成的介宾短语“并不一定能使前面的动词变成被动,甚至不一定能使同样的一个动词变成被动。”从而得出结论,说表被动意义的“于”字式“不可能是句法意义上的被动句型”,(5)我们赞同。
三、“见”字式
先秦汉语中另外一种表达被动的格式是:“见+动词”。例如:
(7)a.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楚辞·渔夫》)
b.妪子何以见杀?(《史记·高祖本纪》)
“见放”是“被放”的意思,“见杀”是“被杀”的意思。
助动词“见”具有直接表达被动义的作用,“见”字式表示被动还具有结构凝练的特点。据赵诚研究,甲骨文中就有“见”字式被动句,如“已酉卜,宾贞,今日王其步,见雨,亡灾。”(《续》6.10.4)赵先生解释:“‘见雨’是被雨淋的意思。”(6)
但是应该看到用“见”字表示被动并不太理想:一是不能出现主动者,一是“见”字在历史演化过程中,并没有停留在专门表示被动意义上,正如吕叔湘研究发现的那样,大约到汉魏之际,“见”字出现了称代作用。(7)例如:
(8)a.[信]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史记·淮阴侯列传》)
b.人君见赏而人臣用其势,人君见罚而人臣乘其威。(《韩非子·喻老》)
a是被动句,“见”为被动助动词,“见禽”即“被擒”之意;b却是主动句,“见”指代“赏”和“罚”的受事。
可见“见+动词”并非专职表示被动的格式,像例(8)b这样的句子,稍不留意,就会误为被动句,况且用这种格式表示被动,不能出现主动者。所以为了消除歧义、弥补不足,借助介词“于”能引进主动者的特点,又出现了“见+动词+于+宾语(主动者)”的格式。例如:
(9)a.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庄子·秋水》)
b.臣恐见欺于王而负赵。(《史记·廉颇林相如列传》)
“见笑于大方之家”即“被大方之家嘲笑”;“见欺于王”即“被大王欺负”。
当然,这种排除歧义和明确被动意义的方式是以句子的复杂化为代价的,而句子的繁冗不符合求简的表达原则,况且无论从汉语的表达习惯还是被动句的发展趋势来看,都与施事者置动词之前的特点相悖,因此这种句式最终还是消失了。
四、“为”字式
一般认为“为”字表示被动有两种格式:一是“为+动词”式,一是“为+主动者+动词”式。根据姚振武先生的研究,“为+动词”格式应看作动宾结构,其中动词已经指称化,“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也不宜采取‘被动式’的观点,因为这样无法解释表被动的‘为’由实到虚的过程。”(8)所以我们把诸如“管蔡为戮”(《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这样的句子看作一般陈述句(主动句)。至于“为+主动者+动词”的格式,肯定表示被动,其中“为”字已经虚化为介词。例如:
(10)止,将为三军获。(《左传·襄公十八年》)
句中介宾结构“为三军”作状语,介词“为”的宾语(“三军”)是“获”这个动作行为的发出者,该句为被动句。但是,“为”在古代汉语中也是一个多义介词。例如:
(11)a.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贾谊《过秦论》)
b.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左传·隐公元年》)
c.汉卒十万余众,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史记·项羽本纪》)
三句中“为”字的作用各不相同,a中“为”介绍动作的施事(“天下”),b中“为”介绍的是“请”这个动作所关联的对象(“之”)。c中“为”介绍动作行为的原因,“睢水为之不流”即“睢水因此不流”之意。
“为”字式被动句的特点如何乐士先生所言:“动作行为的施动者首次由动词后移至动词前”,“为”字是“把被动句的施动者由动词后移至动词前的第一个介词。”(9)但是介词“为”字的多义性从另外一个方面反映了“为”字式表示被动意义不够明确,所以在战国以后又出现了给动词前面加“所”字的格式。见下文。
五、“为……所……”式
“为……所……”式即用“为+宾语(主动者)+所+动词”的格式表示被动意义,例如:
(12)a.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史记·项羽本纪》)
b.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史记·项羽本纪》)
由于助词“所”具有强调被动意义的作用,加之介词“为”具有引出动作主动者的作用,所以“为……所……”式一般只单纯表示被动意义。刘景农《汉语文言语法》中说:“‘为’和‘所’结合起来,作用可等于一个表被动的词。”(10)但“为”字后面省略主动者的句子很少,《马氏文通》指出:“愚考先秦诸书,‘为所’二字连用以成受动者,实鲜见也。”(11)
学术界对“为……所……”式的讨论比较热烈。如薛凤生认为“为……所……”式实际上是由动宾结构“为(N)”与名词性“所”字结构“所(V)”的合成,不是真正的被动结构。(12)王力在《汉语史稿》中把表被动时的“所”字看作“成为外动词的词头”,认为“是类化的结果”,(13)姚振武根据陈述与指称的转化关系,认为“为(N)V”虽是指称式,但它可能用于陈述,“所V”是指称式,但它是由陈述转化来的指称形式,它身上还带有陈述的因素,“从春秋战国晚期的‘为(N)V’到战国末年的‘为N所V’,体现的也是由指称式到陈述式(被动式)的转变”,“‘为(N)V’表陈述的需要与形式上的制约相互作用,终于迫使形式本身作出调整,以满足陈述的需要。这种调整就是‘所’字的介入。从此真正的被动式乃告产生。”(14)姚先生的论述有说服力。
“为……所”式具有标志性强和表意明确、单一的优势,自战国末期出现,到《史记》中已经远超过其他有形式标记的被动句。(15)但这种句子的结构复杂,加之如前所述,“所+动词”的结构主要用于指称而不是陈述,所以随着魏晋时期“被+宾语(主动者)+动词”式被动句的出现和唐代的盛行,包括“为……所……”式在内的各种被动式被淘汰。
六、“被”字式
“被”字由名词引申为动词表示“覆盖”“遭受”的意思。虚化为助动词和介词后,“遭受”意并没有完全消失,这和被动句本来就含有“遭受”的意义相契合。先秦出现“被+动词”式被动句。例如:
(13)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随仇者,贞也。(《韩非子·五蠹》)
上例助动词“被”字直接放在动词之前表被动义。由于汉代以前的“被”字还没有虚化为专表被动的介词,所以它还不能直接引出动作的主动者。
汉末以后,“被”字进一步虚化为介词,成为专门表示被动态的语法标志,其后出现动作行为的施事者,形成了“被+施事者+动词”结构的被动句。例如:
(14)臣被尚书召问。(蔡邕《被收时表》)
王力在《汉语史稿》中指出:“到了中古时期,被动式有了新的发展,不仅‘被’字用的更普遍了,更重要的是,‘被’字句也能插入关系语(施事者),它在一般口语里逐渐代替了‘为……所’式,这一发展阶段很重要,因为它为现代汉语被动句奠定了基础”。(16)“被”字式以它表意单一明确和结构简单的优点,为人们乐用。于是,先在口语中取代了其他句式,继而渗透到文学作品中,沿用至今,成为现代汉语被动句的基本形式。
综上所述,在“被+主动者+动词”格式的被动句出现以前,为了适应和满足表达的需要,先后出现过多种格式的被动句,它们各有优点和不足,但也反映了汉语表达方式的丰富性;被动句一直是朝增强标识性、表意明确性并力求在最大限度上消除歧义和句式简练的方向发展。由“被”字引出主动者表被动意义的“被”字句,克服了其他表达方式的不足,因而被广泛运用。正如杨伯俊、何乐士在《古代汉语语法及其发展》一书中所言:“语法的发展趋势:一方面,淘汰一切在交际中多余的东西;另一方面,发展出更为完美的表达方式。”(17)被动句的发展及“被”字式取代其他格式的情形正是如此。
【注释】
(1)载于《牡丹江大学学报》2004年第10期。
(2)韩峥嵘、王锡荣:《战国策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612页。
(3)王力:《汉语史稿》(中),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21页。
(4)郭锡良:《介词“于”的起源和发展》,载《古汉语语法论集》,语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88页。
(5)薛凤生:《古代汉语的主语省略与所谓的被动句型》,载《中国语言学论丛》第一辑,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3页。
(6)赵诚:《甲骨文动词探索(二)(关于被动式)》,载《古代文字音韵论文集》,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25页。
(7)吕叔湘:《见字之指代作用》,载《汉语语法论集》(增订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16~121页。
(8)姚振武:《“为”字的性质与“为”字式》,载《古汉语语法论集》,语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548页。
(9)何乐士:《从〈左传〉和〈史记〉的比较看〈史记〉被动句的特色》,载《古汉语语法研究论文集》,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203页。
(10)刘景农:《汉语文言语法》,中华书局第1958年版,第209页。
(11)马建忠:《马氏文通》,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61,204页。
(12)马建忠:《马氏文通》,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61,204页。
(13)薛凤生:《古代汉语的主语省略与所谓的被动句型》,载《中国语言学论丛》,第一辑,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3页。
(14)王力:《汉语史稿》(中),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24页。
(15)姚振武:《“为”字的性质与“为”字式》,载《古汉语语法论集》,语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548页。
(16)王力:《汉语史稿》(中),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29页。
(17)杨伯俊、何乐士:《古代汉语及其发展》,语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6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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