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季氏将伐颛臾》被选入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必修)《语文读本》第一册。文中有“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以句号为标志的三个句子表明三层意思:指出统治者一般所关注的问题——“寡”“贫”“不均”“不安”,其关键是“不均”和“不安”;说明要害原因——“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修文德”,使远人“来”并且“安”。三层意思前后连贯,集中体现孔子治国安邦的主张。
从阅读和理解层面来看,文中“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有两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是“寡”的含义,究竟指人少还是东西(或财物)少?一是“寡”与“贫”是否“文字互误”而需“订正”为“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
先看“寡”的含义。
《语文读本》注“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怕(东西)少而怕分配不均匀,不怕贫困而怕不安定。寡,少。”当中释“寡”为“少”,准确揭示了“寡”的词汇概括义,但是认为“寡”指“(东西)少”,则值得讨论。
如果仅着眼于“不患寡而患不均”并要求“寡”与“不均”在意义上保持一致性对应关系,那么将“寡”理解为“东西少”(即“财物少”)是通顺的,但是,根据前后文理仔细推敲,则觉不妥。因为:
1.“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在点出统治者有四大忧患——“寡”“贫”“不均”“不安”的同时,通过“患”与“不患”比照,而强调了“患”的重点是“不均”和“不安”。两处“而”字的作用是将“不患寡”与“患不均”、“不患贫”与“患不安”连接起来表示并列,至于“而”字前后两项在意义上有无制约与因果关系,既非“而”的语法作用所及,也不是说话人在这句话里所关注的。所以,不能因为“均”一般指东西(或财物)而且“寡”与“均”在结构上对应就要求其意义对应,进而推断“寡”也指东西(或财物)。
2.“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一句用三个紧缩条件分句揭示出“均”与“贫”、“和”与“寡”、“安”与“倾”之间制约与因果关系:“不均”导致“贫”,“不和”导致“寡”,“不安”导致“倾”。着眼于财物,分配平均了才不会导致“贫”(贫穷);着眼于人民,关系平和了才不会出现“寡”(人少);着眼于整个邦国,人民安宁了才不会发生“倾”(倾覆)。杨伯峻《论语译注》:“‘贫’和‘均’是从财富着眼”、“‘寡’和‘安’是从人民着眼”,(1)甚是。可见“和无寡”的“寡”指人。
3.据上述两点理由并结合前后文理,可以肯定“不患寡而患不均”之“寡”与“和无寡”之“寡”所指一样,均指人,意即“人少”。何晏《论语集解》在“不患寡而患不均”下引孔安国注“不患土地人民之寡少”,(2)将人民和土地并列,是因为人民的多寡关乎土地,故采用了“连及”表达方式(主说人而连及到土地),此注从另一方面表明“寡”指人而非指东西或财物。
再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其中“寡”与“贫”是否“文字互误”,得“订正”为“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
清俞樾《群经评议》“上下两句互误例”部分,就“古书有上下两句平列,而传写互误其字者”做举例说明,认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属此类情况,并做了如下分析订正:(3)
《论语·季氏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按:寡、贫二字,传写互易,此本作“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贫”以财言,“不均”亦以财言;不均则不如无财矣,故“不患贫而患不均”也。“寡”以人言,“不安”亦以人言;不安则不如无人矣,故“不患寡而患不安”也。《春秋繁露·制度篇》引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可据以订正。
俞樾的意见被杨伯峻《论语译注》及王力、郭锡良等分别主编的《古代汉语》教材采纳。其实,俞樾的“订正”未必可靠。
1.《论语》在汉代曾流行鲁论、齐论、古论三种不同的本子,均已失传。传世《论语》是汉人在上述三种本子的基础上整理而成的。
2.《论语》邢昺疏:“不患寡而患不均者,……不患土地人民寡少,但患政理之不均也”。“不患贫而患不安者,言不忧国家贫,但忧不能安民耳。民安则国富也”。“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者,孔子既陈其所闻,更为言其理。盖言政教均平则不患贫矣,上下和同不患寡矣,小大安宁不倾覆矣。如上所闻,则此应云均无寡,安无倾,而此乃云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者,欲见政教均平又须上下和睦,然后国富民多而社稷不倾也。故衍其文耳”。(4)
如按邢昺疏,则不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有传写互易问题,倒是下句“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出现了衍文和传写互易。
4.《春秋繁露》所引,可能另有所本,也可能是编者做了改易。按俞樾在《古书疑义举例》卷三“古书传述亦有异同例”下所言:“古曰在昔,昔曰先民,盖古人之书,亦未必不更本于古也。然其传述或有异同,不必尽如原本。”(5)所以,不能单凭《春秋繁露·制度篇》所引“不患贫而患不均”来“订正”世传《论语》。
我们认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应尊重传世的《论语》本子,不必如邢昺、俞樾等那样主观臆断有“衍文”和“传写互易”,况且三个句子是从不同角度说理,又互相照应,文通理顺,不必“订正”。进一步说明如下:
1.前述《季氏将伐颛臾》一文三个句子中所出现的六个关键词“寡”“贫”“均”“安”“和”“倾”,无疑是春秋时期“有国有家者”面对诸侯争霸与弱肉强食的现实所必须重视的因素,其中“寡”“安”“倾”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因素,“贫”“均”“和”关系到民生并影响国家的安危。
“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既是上句“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的原因,又是下句“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的前提。“均”与“贫”、“贫”与“安”、“和”与“寡”之间关系密切。“不均”生“贫”,“贫”生“不安”,而“不安”是导致国家倾覆的直接原因;“和”能克服“寡”(人少)的不足,既能以少抵众,又能致“远人”到来。所以文中用三个条件分句“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作了高度概括,既照应了前文,又为下句话作了铺垫。
2.一般说来,在孔子所处的时代,人之多寡与一国之安关涉国家的安危与存亡,也是“有国有家者”最为关注的两个问题,其中民安又是国安的前提与基础。所以,孔子提出用“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手段来解决“寡”即人少的问题,用“既来之,则安之”的办法来确保国家之“安”。
3.《季氏将伐颛臾》是孔子谴责季氏无事生非,借讨伐同盟者(颛臾)而制造内乱与不安的,因此,将“寡”放在次要位置;又因为“贫”是个突出问题,又是由“不均”直接导致的,所以,孔子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从治国安邦的角度将“寡”“均”“贫”“安”一起进行轻重比较后提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就该句而言,旨在说明“不均”与“不安”比“寡”与“贫”重要。鉴于“贫”是“不均”所引起的,组句时选用连词“而”字,把“寡”与“不均”放在一组,把“贫”与“不安”放在一组,并将“不患寡而患不均”与“不患贫而患不安”作了先后排列。换言之,“寡”与“不均”之间、“贫”与“不安”之间除结构上的平列关系以外,是否含有因果关系,不在“而”字的作用范围,也不是说写者(孔子)在这句话里关注和着意想体现出来的。
看来,那种按“贫”与“不均”、“寡”与“不安”在现实中所具有的因果相生关系去评判“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将“寡”与“贫”互换的做法是多此一举。退一步讲,如果像杨伯峻《论语译注》中那样,根据下句有“均无贫”“和无寡”,而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当作‘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6)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有人会问:前文既然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为什么后面只有“均无贫”而没有“安无寡”呢?
分析可见,不明白“而”字的语法作用以及孔子的表达意图,据后文改前文的做法实不可取。同理,据前文改后文的做法也不正确,如邢昺疏据“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改“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为“均无寡,和无倾”,将“均无贫”视做“衍文”的看法,纯属臆断。
尽管《季氏将伐颛臾》一文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不必改为“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可《春秋繁露》引作“不患贫而患不均”并广为流传,似有“习非为是”之势。这是因为“不患贫而患不均”直接体现了人民反对贫富不均的态度,符合长期处于受剥削地位的劳动者的心愿。我们认为,立场与着眼点不同,恐怕是将“不患寡而患不均”引作“不患贫而患不均”的根本原因,而后代注者用《春秋繁露》中的引文去订正传世《论语》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则是不了解孔子说话时的立场与表达意图,并受民众意识束缚与驱使所致。
【注释】
(1)杨伯峻:《语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4页。
(2)[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20页。
(3)俞樾等:《古书疑义举例五种》,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09页。
(4)[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21页。
(5)俞樾等:《古书疑义举例五种》,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4页。
(6)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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