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熟读与深思
多读、熟读,是提高阅读古文能力的一种传统的、行之有效的方法。据史书记载:三国时有个经学家名叫董遇,对《左传》、《老子》等古籍都很有研究。有人想跟他学,他却不肯教。说一定得先读一百遍,“读书百遍,而义自见”[1]。董遇这话并不是信口搪塞,而实在是经验之谈。熟读一定要和深思相结合。宋代大文豪苏轼深有体会地说“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2]。朱熹也特别强调阅读时“须是如猛将用兵,直是鏖战一阵;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是不恕他方得”[3]。不在阅读上狠下功夫,而想通过什么别的途径获得一把可以打开一切古籍之门的钥匙,那只是一种幻想。
古文中的词存在复杂的多义性,但在一定的上下文里,都只能有一种意义。反复阅读通篇,能帮助读者联系上下文确切地理解词义。鲁迅在《论新文字》一文中说:“虽是方块字,倘若单取一两个字,也往往难以确切地定出它的意义来。例如‘日者’这两个字,如果只是这两个字,我们可以作‘太阳这东西’解,可以作‘近几天’解,也可以作‘占卜凶吉的人’解;又如‘果然’大抵是‘竟是’的意思,然而又是一种动物的名目,也可以作隐起的形容;就是一个‘一’字,在孤立的时候,也不能决定它是数字‘一二三’之‘一’呢,还是动词‘四海一’之‘一’。不过,组织在句子里,这疑难就消失了。”如果孤立地去考证一词一字的意义,词义就可能被曲解。例如:
马或奔踶而致千里。
——《汉书·武帝纪》
这里“奔踶”二字,王念孙认为是“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的“连语”,又说“奔踶,犹奔驰耳”。并引《说文》、《史记·张仪传》司马贞《索隐》、《淮南子·修务篇》高诱注,证明“踶”就是“疾行”,指马快跑[4]。考证不可谓不博。然而并没有得其真诠。究其因,就是过于执着于一字一词的考证,没有反复阅读全文,联系全篇和上下文的意思来考察。本文是汉武帝下的《察茂才异等诏》,他的意思是令各州郡察举人才,不要对人才求全责备。所以下面接着说“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奔踶”与“负俗之累”对文,应该都是指不足之处。下文“泛驾之马,跅弛之士”正是分承这两句的。马能“奔驰”,正是马的长处,显然与文意不合。因此,“奔踶”二字还是颜师古注得对,“乘之则奔,立则踶人”。《广雅·释诂》“踶,蹋(踏)也。”“蹋”也就是“踢”。《庄子·马蹄》:“马怒则分背相踶。”“相踶”即“相踢”。《韩非子·说林》:“伯乐教二人相踶马。”“踶马”即好踢人的烈马[5]。
又如《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记载晋公子重耳出亡,有这样一段话: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
对于这段文章中的“块”字,有的学者从字形和字音两方面作了细致的考证。认为这里的“块”,就是“蒉”,蒉是一种粗草编的,用来盛土的田器。并引《史记·晋世家》“野人盛土器中进之”一语为证,说明《左传》中的“块”,就是《史记》中的“土器”。因而,这句话应理解为“农民把食物盛在装土的草器里献给重耳。”但联系全篇和上下文意来考察,这个“块”字,只能理解为“土块”。对于重耳这个在外流亡多年的落魄公子来说,怒的原因只能是由于给的是不能充饥的土块。子犯那些离奇的举动,也是因为看到农民给的是土,于是异想天开,认为是重耳受封得国的预兆。据史籍记载:周天子封给诸侯土地与臣民,要举行授土授民仪式。授土是天子建一个大社,分封时,凿一块社土放在白茅上,赐给受封诸侯,称为受土于周室。至于《史记》“盛土器中”,并不是说“把食物放在土器里”,而是“盛土于器中”的省略。同时《史记》紧接着还有下文:“赵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更是明明白白写着是土。
阅读古文必须在篇章中理解句意,在句子中识别词义。今人钱钟书说得好:“乾嘉‘朴学’教人,必知字之诂,而后识句之意,识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义,进而窥全书之指。”但是“复须解全篇之义乃至全书之指(“志”),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词”),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诂(“文”)。”[6]
古人行文,上下文往往采用相同的句式,以增强表达效果。因而,通过上下文句子结构的对比,也有助于准确理解词义。如: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溉。
——《诗·大雅·泂酌》
这里的“溉”字,《毛诗正义》说:“溉,清也。谓洗之使清洁。”朱熹《诗集传》注:“溉,亦涤也。”这些解释是否正确,可以联系上一章进行对比。上章是“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濯罍。”“罍”,没有疑问是一种酒杯,是名词,“濯罍”是动宾结构。那么和它处在同等地位的“濯溉”,一般说来,也应该是动宾结构,“溉”也应该是名词。而“清”是形容词,“涤”是动词,于义不切。这样一比较,就启发我们进一步去探讨。原来“溉”就是“概”,古代有一种祭祀用的黑漆酒樽就叫“概”[7]。
《左传·襄公十三年》在叙述晋大夫士匄和韩起让贤的事情后,有一段议论:“世之治也,君子尚能而让其下,小人农力以事其上。”这里的“农力”二字,《春秋左传读本》注为“尽力于农作”。把“农”解为名词“农作”。我们从与上句的对比中可以看出,“农力”应与“尚能”结构相同。“尚”是动词,“农”也应是动词。进一步考察,原来“农”在古代有“厚”义。段玉裁说:“凡农声字皆训厚。”[8]引申作“勉”解。《广雅·释诂》:“农,勉也。”《管子·大匡》:“用力不农。”即用力不勉的意思[9]。可见,这里的“农力”应解为勉力。又如:
是以古者尚力务本而种树繁,躬耕趋时而衣食足。
——《盐铁论·力耕》
这里的“种树”,是否可理解为“栽种树木”呢?我们也可以结合下文的语法结构来考察。下句“衣食”是并列词组,那么处于相同位置的“种树”,一般也应是并列词组。原来,先秦两汉时期“树”多作“种植”解,跟“种”是同义词。《吴越春秋》卷一:“(后稷)为儿时好种树禾黍桑麻五谷。”“种树”连用,主要指农业上的种植。《汉书·文帝纪》“吾诏书数下,岁劝民种树,而功未兴”。这里是针对“民有饥色”而下的劝农令,“种树”是种植农作物,均不能解为栽种树木。
在阅读中提高,不能只停留在熟读一些优秀篇章这个范围内。分析比较也不能局限在一篇古文或一部古书中。广泛接触,开阔眼界,同样是一个重要方面。接触面广,不仅可以增加对古代社会的了解,从而更好地理解古文。还能更清楚地认识古人用词造句的特点,解决阅读中的一些疑难。例如《孟子·梁惠王下》:“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有人认为这里的“几千人”,可以解为不止一千,与现代汉语的“几千人”意思相同。也曾有人把《汉书·韩安国传》“高帝身披坚执锐,蒙雾露,沐霜雪,行几十年”中的“行几十年”,解为“干了几十年”。如果我们接触面较广一些,就可以看到古文中常有“几四十年”、“几十五万”、“几八万”等说法。而现代汉语叙述句中的“几十”,古人只说“数十”。如《孟子·滕文公》:“其徒数十人。”《战国策·齐策》:“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有时虽然也用“几”表数,如《庄子·逍遥游》:“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汉书·赵充国传》:“当用几人。”但这种用法的“几”,是表有疑问的未知数。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就可断定,《孟子》的“几千人”只能是“将近千人”的意思;《汉书》的“几十年”,也是“将近十年”的意思。“几”都读平声(j~)。
语言是具有社会性的。某一词的某一意义,绝对不只出现在某一人的笔下,或某一篇文章中。接触面广,可以便于我们将同一个词在不同文章中的意义和用法加以对照,从而获得正确的解释。例如: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
——曾巩《墨池记》
这里的“隐然”是什么意思?有的注本说“隐然,隐约地”,有的说“隐然而高,微微高起”。就这一篇文章看,似乎无可非议。如果我们还读过别的一些文章,如:
自岳阳门西距金鸡之右,其外隐然隆高以长者曰偃虹堤。
——欧阳修《偃虹堤记》
累历战功,声名隐然。
——王明清《挥麈后录》
比较这数例中“隐然”的用法,我们不难断定,“隐然”绝不是“隐约”或“微微”的意思,而是形容明显突起的样子。
古文中有一些流行于一定时代的俗语,历代辞书中不收,也往往为注家所忽略或误解。多读古书,可以帮助我们掌握较多的语言材料,从比较中弄清它的含义。例如:
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
——《汉书·田蚡传》
这是韩安国对田蚡责难的回答。颜师古注:“何不自谦逊为可喜之事也。”《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裴骃《集解》引苏林说“何不自解释为喜乐耶?”显然都很牵强。要想求得确切解释,必须对照“不自喜”在其他文章中的用法:
帝非我不得立,已而弃捐吾女。壹何不自喜而倍本乎!
——《史记·外戚世家》
足下何不自喜也。臣愿以事见,而曰吾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
——《史记·郦食其列传》
这两例中,前者是武帝陈皇后被废,其母责备武帝姐平阳公主的话。后者是郦食其针对刘邦轻视士人的态度说的话。“不自喜”均表示一种责备或规谏的语气。其中的“喜”与喜乐无关。明末清初的学者黄扶孟据此推断:“诸云‘不自喜’即今俗云‘好不思量’之意。必当时方言如此。”[10]以此解释《汉书·田蚡传》,疑问亦涣然冰释。这个结论是可信的。
掌握较多的古代文献中的实际语言材料,通过比较,获得词语的确切含义,是一种重要的训诂方法。学习古文,如能多接触古代文献,经常涵泳其中,不断比较对照,则古文的词义,古文的句法,古人的行文习惯等,都会逐渐了然于心。
古代同一件事,往往在不同的著作里都有记载。说法基本相同,有时句式也接近,其中有的字词却不同。这就叫异文。参考类似记载,有助于我们对事件的了解;对照异文,可以更确切理解词义。例如《吕氏春秋·权勋篇》:“虞公滥于宝与马,而欲许之。”这里“滥”字很费解。这件事在《韩非子·十过》中也有记载,却写作“虞公贪利其璧与马,而欲许之。”可见“滥”跟这里的“贪”意义应该相同。故高诱注:“滥,贪也。”又如《史记·黥布列传》:“人有闻者,共俳笑之。”唐司马贞《史记索隐》解释后一句,说是:“谓众共以俳优辈笑之。”把“俳”看作是名词“俳优”,添了许多字,文意仍危阢不安。对照《汉书·黥布传》:“人有闻者,共戏笑之。”可见“俳”应作“戏”解。《一切经音义》引《仓颉篇》:“俳,戏也。”正是这样解释的。
古音通假也往往可以对照异文来推究。如《史记·陈涉世家》:“士亦不敢贯弓而报怨。”这句话在《汉书·陈胜传》中写作“士不敢弯弓而报怨”。由此可知“贯”是“弯”的通假字。又如《战国策·燕策》:“乃引其匕首以提秦王。”这件事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写作“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提”、“擿”音近,“提”就是“擿”的通假字。“擿”即“掷”字。
古文中成分的省略,也可以参考类似记载,正确加以补足。例如《战国策·卫策》:“卫赎之百金,不与;乃请以左氏。”后一句,结构不完整。参考《韩非子·内储说上》“乃以左氏易之。”可以明确,《战国策》原文“以左氏”后,省略“易之”二字。又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蔡女为桓公妻。桓公与之乘舟。夫人荡舟。桓公大惧,禁之不止,怒而出之,乃且复召之。因更嫁之。”最后一句主语是谁,照一般的规律,似乎是承上省去“桓公”二字。对照《左传·僖公三年》写作“蔡人嫁之”,我们才能清楚知道,“嫁”的主语并不是桓公,而应是“蔡人”。是蔡女被桓公赶回家后,蔡人把她改嫁给别人。
文字讹阙,是古书难读的重要原因之一。要解决这个问题,除利用同一著作的不同版本进行校勘外,也可以参考不同著作中的类似记载来加以订正。如:《战国策·齐策》:“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奚以薛为?夫齐,虽隆薛之城到于天,犹之无益也。”这后一个“夫齐”,与上文不衔接,与下文语气也不合。这段话在《韩非子·说林》中,写作“君失齐,虽隆薛城至于天,犹无益也”。“君失齐”,与上文“君长有齐”正相对应,与下文语气也相贯。再看《淮南子·人间篇》:“君失齐,则薛能自存乎?”至此,我们就有充分理由断定:《战国策》原文“夫齐”是“失齐”之误。
这种读书方法,人们称之为“校读法”。学会运用它,对提高阅读能力很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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