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对话理论和社会行动理论(巴赫金、维高茨基)
米哈依尔·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生活在动荡的俄国革命时代,一生笔耕不辍,但几十年默默无闻,直到20世纪60年代以后才被世人发现,成为著名的思想家。20世纪70到80年代西方掀起“巴赫金热”,他的语言理论是百家争鸣的焦点。虽然巴赫金的研究对象集中在文本和文论,但他的方法论和问题意识与哲学、语言学、社会文化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以及其他学科紧密联系在一起,已经远远超出文学或文艺学的范畴。
对话理论是巴赫金思想的核心。对话是人类存在的基本方式,也是人们认识世界、互动互通的基本方式(刘康,1995:55)。包括各种语言和非语言符号在内的对话形式,归根结底是一种价值的交换关系和交换形式,其终极是审美判断(刘康,1995:55)。人要达到生活完美,就要对自己有“全观”的认识;但人有天然的局限,他(她)不能看到自己的全部,不能直接观察自己的面孔和背部,这就是“视域剩余”。这样,借助他人、借助中介来观察自己的“视域剩余”、超越自我、完善自我就成为必需。也就是说,对话和交流是完美生活的必需。自我有“视域剩余”,他人也有“视域剩余”,“视域剩余”构成了相对于我本人和他本人的“外在性”(刘康,1995:66)。“视域剩余”和“外在性”不失为一种“内在”与“外在”、唯心与唯物之二元对立的“救药”:我不是全然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但也不能全部看到;对方也是如此。对话,即符号交流,使人克服不足,体察自我,在主观和客观之间搭起桥梁。借助别人的眼睛反观自我,把借助中介(别人的眼睛、镜子或符号)得到的像似与直观所见作比较,这便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人是天生符号动物。巴赫金的“视域剩余”和“外在性”与皮尔斯的“拟象”和“三性”殊途同归,都强调心与物的对话和互补,都是克服主观与客观、唯心与唯物之二元对立的良方。
以“三”[1]对“二”是巴赫金和皮尔斯批判或修正索绪尔结构主义的重要思想“处方”。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类似于客观心理学,从科学主义立场出发,提出能指—所指、言语—语言、横组合—纵组合(组合—聚合)等二元对立观,试图用逻辑、理性、稳定的结构解决纷乱无序的社会语言现象,这样就人为地割裂了人与社会、语言与价值的联系,也就割裂了现实与历史的联系(刘康,1995:116),割裂了现状与发展(变化)的联系。巴赫金把索绪尔语言学的排列顺序颠倒过来,不从稳定的语言出发,而从变化的话语出发,从生活和历史事件出发,论证对话的社会属性(刘康,1995:116)。这样,巴赫金为主观和客观、稳定与变化、语言与言语、社会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找到了一个辩证位置,不是让“二元”对立,而是对转、对话、互动、互渗。正如语言人类学研究语言学不愿研究的东西一样,“语言学从活的语言中排除掉的这些方面,对于我们的研究目的来说,恰好具有头等的意义”(巴赫金,1998B)。
意识形态过程是象征过程,“没有符号,就没有意识形态”;“一切思想意识活动首先必须是‘符号对符号的回应’,具有客观实在性与普遍社会性”(刘康,1995:15)。我们说话不能避免引用他人的话语,不能避免回应和重复别人的话语,这个过程充满政治和意识形态(刘康,1995:17)。引语(语录)分两类:“线性引语”、“图性引语”。“线性引语”是加引号的直接引语,它象征中世纪神学、理性主义和机械论的统治话语,具有神圣的权威,象征大一统、封闭、神权和王权,象征旧时代;“图性引语”是间接引语形式,它消除了引用者本人的话语和被引用话语之间的界线,使二者互驳、互动、互渗,象征对话、开放、多元的新时代(刘康,1995:17)。
古代希腊文明向罗马文明的过渡,也是“独白”向“杂语(heteroglossia)”(“语言杂多”)和“众声(polyphonic)”的过渡,是从专治、封闭、封建、分割走向民主、开放、自由、交流的标志。民间诙谐文化(各种仪式和演出形式、各种诙谐的语言作品、各种形式和体裁的广场言语),尤其是狂欢节、愚人节、“驴节”和“复活节游戏”,与官方严肃的祭祀和庆典形成鲜明对照,官方与民间的对立构成“双重世界”。狂欢节语言充满戏谑,遵循与官方正统颠倒的逻辑,“面部和臀部不断易位的逻辑”,降格、亵渎、打诨、脏话、诅咒、绰号,是典型的言语风格。例如,在拉伯雷的作品中,神职人员的名字常常和病症的粗俗名称有关,他从传统挖掘语言素材,为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取类似于绰号的名字:Gargantua,Grandgousier,Gargamelle。这三个名字都有“喉咙”的意思,“但不是中性的、解剖学上(的)术语,而是贪食、吞食、狼吞虎咽、筵席上的褒贬形象”,“这也是指张开的嘴巴、坟——肚子、吞食——诞生”(巴赫金,1998A)。作为艺术体系的小说把不同的“杂语现象”结合起来,形成新的统一体;小说语言是各种“语言”的组合,这些“语言”可以来自不同的民族语,也可以来自同一民族语内部的各种社会方言、各种社会团体的习惯用语、行话、各种文体的语言、政治用语、时髦用语等,它们还可以和作者语言、叙述人语言、穿插的文体及人物语言等结合,产生“多元一体”的效果(巴赫金,1998C)。词语的意义来自异质的对话活动,意义也产生于多义。对话意味着“说”和“答”,“说”是为了让对方“答”,对“答”的期待会反过来限定“如何说”和“说什么”,这样的期待同时也指向未来,意义便在这样的“时间差”和互动中产生。在真实的社会生活中,对话是“说”和“答”之间的“协商”,彼此期待、彼此制约,形成一个流动的结构。要让对话持续下去,就要给对方面子,让对方有话可说,让对方理解和“跟上”,要有一个在不断调适中形成的默认规则和认同结构,否则对话无法继续。双方都要积极为对话中产生的意义“作贡献”。这样的对话充满生命力,面向未来,宽容异己,富于创造和弹性。使用语言就是利用语言本身可能的意向性,让它们为我所用,具体地指向特定目标,体现特定价值、职业观和表达风格(Bakhtin,1981:289)。因此,社会生活中不存在“中性”词语和形式,它们总是反映特定的意识、意图和“语调”(accent),反映杂语表达的世界。所有词语都体现职业、风格、倾向、党派、工作、个人、世代、年龄、时刻。语言作为具体的社会意识形态之物,作为杂语观的表达,在个人意识中处于“我”与“他”的边缘。词语的一半属于他人,说话人只有通过对话,把自己的意图和语调注入其中,才能将其据为己有(Bakhtin,1981:293-294)。对话和对话中的协商让词语带上诸多个人色彩,不断产生新义和活力,并发展变化。
巴赫金重视民间,重视边缘,注视非主流,这正是社会文化人类学的传统视角,也是文化多样、语言多样、价值多样的观点。与他的语言理论和语言人类学的主要理论相合。
列夫·维高茨基(Lev Vygotsky)1896年出生于白俄罗斯,家庭属于犹太中产阶级。[2]他兴趣广泛,学过医学、法律,热爱戏剧,曾在沙尼亚夫斯基(Shniavsky)大学就读历史和哲学专业。当时的结构主义革命引起他的注意,他涉猎过罗曼·雅可夫斯基、列夫·雅库宾斯基(Lev Jakubinsky)等人的著作。不过,他最终投身的事业是艺术心理学和语言心理学。维高茨基从未受过正规的心理学训练,但这并未妨碍他成为一个有创见的心理学家。他认为,心理学应当研究人类意识和人类情感生活的高级形式的起源,不应局限于研究人类的基本行为。也就是说,心理学要研究人的社会活动,要超越自然研究或生物研究的樊篱。在反射学(refexology)占主导的东方和行为主义占优势的西方,正统的心理学家大都拒绝维高茨基的社会人文取向。
维高茨基认为,心理研究本身不是目的,对于他来说,文化和意识是真正的研究课题。他在1925年成稿的《艺术心理学》中[3]强调,心理学研究就像刑事侦察,不能局限于罗列事实,而要联系环境,注重间接证据,无意识表现和文化人类学材料都会提供重要线索。就像巴赫金强调社会对话的重要作用一样,维高茨基指出,个人意识建立在与他人的关系之上,是从外部建立的;社会行为的机制和意识的机制属于同一个东西,我们意识到自己是因为我们意识到别人,我们和自我的关系就如同他人和我的关系。他相信,人的高级心理机能是中介活动的产物,心理工具(psychological tools)和人际交流扮演了中介角色。心理工具有指号(semiotic)属性,它是内指的(internally oriented),能够把人的自然能力改造为高级心理机能。这样的心理工具包括语言、手势、记忆术、决策手段(如抓阄)等。例如,我们想用大脑的自然机能记住A与B的联系,记忆术中用A和X、X和B的关系取代原有的关系,这里的X就是心理工具(Kozulin,1986)。符号心理工具和社会关系内化(internalization)直接相关,前者依赖后者,也促进后者。我们可以观察这样一个例子:开始,婴儿伸手抓东西,但抓不到,维高茨基称之为“自在的手势”(gesture-in-itself);这时妈妈来帮忙,情况发生了本质变化——“自在的手势”变成“为他的手势”(gesture for others)。他人(妈妈)认为孩子抓东西的举动是有所指的手势。这样,婴儿的手势就变成了有社会意义的交流活动,他(她)从此转向对妈妈而不是对东西做这种手势。“自在的手势”变成了“自觉的手势”(gesture-for-oneself)(Kozulin,1986)。
维高茨基关注各种高级心理机能,尤其关注语言和思维的关系。他指出,儿童的言语发展表明,思维和言语有不同的起源,思维的发展经历了前语言阶段,言语的发展经历了前智力阶段。语言和思维先是各自独立发展,然后在一定阶段上“合流”,思维成为语言的思维,言语成为理性的言语(Vygotsky,1986:83)。他进一步指出,儿童的语言和思维的发展不是语言和思维各自内部的发展,而是它们互相间关系的发展,它们之间的关系和联系并不稳定,在各个阶段上各有特点,不能一概而论(Kozulin,1986)。
维高茨基在《语言和思维》(Language and Thought)一书中还认为,前概念思维甚至神话思维不仅是儿童和精神病患者的特点,同样也是一般成人日常推理的基础。这是他的独到见解。维高茨基区分两种不同的经验形式,它们各自生成不同的概念群——科学概念和自发概念。科学概念来自结构化和专门化的课堂教学,它建立在理解和随意性上,而源自个人经验的日常概念是尚未被理解、尚未被大量使用的概念。教学和学习对于获得科学概念起关键作用,学龄儿童开始产生“言语化内省”,开始具有能动概括能力,学校教育使儿童把知觉概括起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心理过程,“反省的意识经由科学概念的大门而成为儿童的财富”(维高茨基,1997:97-98、102-103)。在维高茨基看来,日常概念从低级属性向高级属性发展,科学概念从高级属性向低级属性发展,在教学过程中科学概念的发展胜过日常概念的形成。当然,“为了形成科学概念,也需要日常概念发展到一定程度”。维高茨基认为,教学和发展不是互相独立的过程,也不能把它们等量齐观;“教学始终并应当走在发展的前面,而不要落在发展的后面”[维高茨基,1997:14-15(中文版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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