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的阴影——谫论吴迎君《阴阳界:胡金铨的电影世界》
孙金燕
胡金铨是20世纪以武侠电影赢得世界范围声誉的少数导演之一。皮特·伊斯特(Peter Rist)称:“胡金铨在世界电影史上能否被称作‘伟大的导演’尚存某些争议,但他毫无疑问是武侠电影至关重要的创新者。”事实上,这个判断还稍嫌保守。可以说,在其影片问世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胡金铨武侠电影的美学品格与艺术个性,仍然无人超越。
这是胡金铨电影作品诸讨论总是将“胡金铨的电影”和“胡金铨的武侠电影”混用的主要诱因,也是第一本较全面研究胡金铨的学术专著《阴阳界:胡金铨的电影世界》(吴迎君,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以下简称《阴阳界》)企图矫正的解读误区。然而,即使在《阴阳界》反复申说“正是由于胡金铨的‘电影作者’品格,才使其能通过武侠电影成为‘武侠电影作者’,而非相反”的同时,作者其实也并不准备回避一个问题:武侠符号于胡金铨究竟意味着什么?
写作《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的皮兰德娄还有一篇题为《蝙蝠》的短篇小说,写的是一只来自现实世界的“蝙蝠”闯入舞台剧,这“偶然的不相干的因素的闯入,给艺术虚构带来的强烈的奇妙力量”,成为不可缺少的戏剧元素中的一个意外。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小说虚构保留了四种态度:其一,害怕蝙蝠的女演员小加斯蒂娜认为,既然艺术要创造现实,那么现实世界蝙蝠的闯入也就可以带来剧本的改动;其二,剧本作者佩雷斯认为这个提议无异于毁了他的作品,因为那只蝙蝠,是钻进了演戏的舞台,而不是钻进他的剧本里;其三,当首演舞台上,那只蝙蝠对准女演员小加斯蒂娜冲过去并将其吓晕时,这逼真的晕厥,让沸腾的观众以为剧情就是这样的;其四,无论是首演前还是首演后,剧院团长都一再拒绝捣毁那只蝙蝠窝。这里面“蝙蝠”的符号意义在于:它如同现实世界投在虚构世界中的阴影,是永远没有办法消除的。那只来自现实的蝙蝠,更是现实世界中不受控制、无法改变的那一部分。而同时,它带给虚构世界的冲击,是无法预知的。
所以,《阴阳界》用力地抓住了那个词:“中间”,一个“位于‘古代’和‘现代’的‘中间’,即位于‘现代隐喻的古典叙述’和‘古典故事的现代寓言’的‘中间’”。因为“武侠电影类型尽管是胡金铨的‘自由’选择,却也是他处在多重钳制之间,如政治管制规训、经济投资诱逼、社会舆论曲解等束缚的创作夹缝中,不得不作出的‘自由’选择。”也就是说,对于现实世界这只“蝙蝠”的阴影,胡金铨选择了一条“隐喻”式的路径,要以隐喻式的武侠视觉符号潜入“幻觉”与“真实”的连接空间。并且,武侠符号于胡金铨,不是一个修辞手段意义上的隐喻,而是取代某一观念真实浮现在他面前的替代形象。既不甘心沉溺于完全的虚构幻想,又完成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无法靠岸的悬置的“中间”意义诉求,给胡金铨提供这个“武侠”隐喻,也迫使这个武侠隐喻同时处理它与现实世界以及虚构世界的关系,借以表达他的那种不立于某种立场而消解立场的不透明方式。
在此基础上,胡金铨武侠电影得以展开“一个人际关系、身份、面孔急剧转变”的乱世明朝叙事,传达“侠”之精神与“禅”之精神的他救与自救秘响旁通的精神图景,同时提供出政治空间、文化想象上的“中间世界”“中间性”“中间者”体验,成为解读自身的“密码”。吴迎君将其归纳为胡金铨电影的“影像三原色”,即美学、家国和人性的基本内涵:“电影技巧至上”背后的文化救亡情结;“乱世明朝图景”背后的幽深家国情怀;从世俗性信念到超越性信仰的人性追寻。以及“在电影美学(审美性)、家国意识(中国性)、存在困境(人性)的三种价值中,胡金铨没有选择一种压倒另一种,既不以美学至上对抗意识形态,不以普世存在困境取消中国语境,也不以民族认同放逐普世存在价值”。
然而,正如提供“侠”之他救的允诺,胡金铨武侠电影往往置于“禅”之自救的消解观中。当人们共同怀着同样迫切的心情和同样的想象力来认识这个“武侠”允诺时,《阴阳界》却独独能理解胡金铨在他似乎正要向我们作出允诺的同时,也正需要取消它。唯有如此,才能“最终揭示在多重价值观念之间‘去立场化的立场’的普遍有效性,‘中间形而上学’的普遍有效性”。这也将是《阴阳界》为胡金铨电影后来研究者提供的最有洞见的发现。
返回武侠符号于胡金铨的意义追寻,我们将发现,他的武侠视觉符号-语义场,以“中间”立场伪装问题又避免逃避问题,表达了武侠隐喻有着比“时事”事实更强的韧度。我们无法假设没有遭遇“武侠”符号的胡金铨,我们看到的是,胡金铨所获得的掌声,不正是多亏了那只自现实世界闯入的蝙蝠吗?
作者简介:
孙金燕,文学博士,云南民族大学讲师,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所特约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符号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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