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现状:语言与场所
按不同的公开度与风格,可分为家庭、会馆、市场三个场所。语言的场所以语言为基点,考察每种语言或方言的使用范围;场所的语言以场所为基点,看三个场所各自出现几种、哪几种语言及其使用频率;然后结合范围与频率,讨论语言间的竞争。
(一)范围:语言的场所
各语言的使用场所范围由大到小分别是缅语、普通话、云南话、闽粤等方言。具体而言,缅语使用范围最广,各个场所都可见到,但少数早滇与多数晚滇家庭例外,他们只说云南话,不说缅语;普通话常见于市场与会馆等公共场所,偶见于各省籍家庭,频率远低于缅语;云南话不仅见于滇籍家庭、会馆、社团,还出现在“汉人街”等市场上[5];闽粤等方言只有限地用于这些省籍的会馆与家庭中。如表1.2所示:
表1.2 三类华人的语言使用场所
(二)频率:场所的语言
各场所语言数量与比例不同:第一种情况是只用一种语言,云南话或缅语;第二种情况是并用两种或三种语言,如缅语+云南话、缅语+闽粤等方言、缅语+普通话、缅语+普通话+云南话、缅语+普通话+闽粤语。家庭与市场单语比多语多,会馆多语更常见;多语中必不可少的是缅语,其次为普通话。图1.1以饼状图反映单语与多语局面,图1.2采用柱形图反映多语中各语言使用频度。
1.市场与公共场所
市场是最公开的场所,各类人群都可能出现,其语言使用最能反映社会情况。市场出现的语言有缅语、云南话与普通话。缅语是市场使用最多的语言,云南话因早期和晚期滇籍侨民人数众多、财力雄厚而很常见,普通话用于顾客或经营者一方不懂缅语时。
图1.1反映了单、双、三语在公众场所的总态势,由多到少。单语是指只用缅语;双语包括缅语加云南话、缅语加普通话这两种情况,缅语加云南话的情况稍多于缅语加普通话;三语是指缅语加云南话加普通话。图1.2反映了三语使用时各语言所占比例,缅语仍占优势,云南话与普通话是辅助用语。
图1.1 公共场所中单语、双语、三语的比例
图1.2 公共场所三语使用时各语言的比例
2.会馆
会馆区别省籍,共同的背景与文化心理使会馆中使用的语言趋向单一,滇与非滇间差异明显。虽然都使用缅语、家乡话与普通话,但缅语与家乡话的使用度呈相反序列。各会馆中家乡话的使用频率由高到低的排序是:果敢(晚滇)会馆最高,云南(早滇)会馆次之,其他省籍会馆最低。而各会馆中缅语的使用情况与之相反:果敢(晚滇)会馆最低,云南(早滇)次之,其他省籍会馆最高。省籍间的交流语言是缅语和普通话。图1.3反映三语并用中各语言或方言的大致比例。
图1.3 三语并用时各语言/方言的比例
3.家庭
家庭是最私密的空间,所使用的语言类型趋向于单一,各省籍间差异明显。如表1.3所示:
表1.3 不同省籍家庭中语言使用比例
饼图1.4展示了早滇、晚滇、闽籍家庭中各语言的使用比例,图中数字指语言使用人数:
早滇家庭
晚滇家庭
闽籍家庭
图1.4 各省籍家庭语言使用比例
图1.4为分省统计饼图,反映两个极端:表面上都是一语占优势,但双语使用中家乡话所占比例不同。滇人以家乡话为主,非滇籍华侨家乡话比例小。三语指的是福建家庭中缅语、普通话、闽语共同使用的情况。
(三)语言竞争
语言与场所交叉错配,一种语言可以应用于不同场所,一个场所可出现不同频度的语言,显示出优势与弱势的对比与相互制衡,形成两种结局——绝对与相持。在曼德勒华人的语言生活中,前者表现为缅语使用频率超过汉语,汉语闽粤等方言退出舞台,这是不可逆转的,因而谓之“绝对”;后者指普通话与云南话的微妙关系,相承相让,又相互竞争,因而谓之“相持”。
1.绝对结局
在缅甸,缅语是最重要的语言,运用范围最宽,频率最高。单语环境中除滇人家庭外,都是缅语;多语环境中缅语是必不可缺的语言之一,而且占有很高的比例。场所公开度越大,缅语出现频率越高。即使在滇籍家庭中,下一代母语仍是或将成为缅语。汉语会逐步蜕化,受缅语影响发生变异,出现“怪怪”的缅音[6]。只要生活在缅甸社会中,与社会有方方面面的接触,汉语各方言就会在与缅语的竞争中逐步退位,发生变化或消失。晚滇、早滇、闽粤三个社团共时的语言现状可以分别代表方言消失的不同历史阶段。闽粤方言的现在是晚滇家乡话的将来,可能会因人口、地理、经济、新移民等因素推迟缅化速度,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闽粤语方言范围最窄,使用频率最低,将要并正在或者说已经退出历史舞台。闽粤方言不是单语使用,在多语中只作为次要语言有限地出现于部分家庭。这代表着缅语使用频率超过汉语、普通话替代方言的必然趋势,是符合社会与语言规律的,只是在外力作用下来得快了些。语言的社会性由此可略见一斑:闽粤语在缅甸华人社会中曾是独尊的,五四运动以前是教学语言;缅语中有很多闽音借词,包括滇籍在内的中年华人的普通话中都带有闽粤腔;现在的北美洲、澳大利亚、越南都还有保存完好的闽粤语社区。诸多事实都从语言上证明了闽粤侨民在世界上的影响力及其在缅华社会中的历史贡献。但随着云南人大批迁入缅甸,云南话的影响力也日渐深入。青年闽粤裔华人与缅人滇语腔与滇语词汇屡见不鲜;缅语中的汉语官话借词替代闽粤语借词;云南话从家庭蔓延到公共场所,闽粤语则由公共场所退回家庭,直至消失。
傣语虽也是极少数家庭使用的语言,但因是掸邦(缅泰边境少数民族邦)的民族语言与中缅边境通用语,将会持续地存在。
2.相持局面
云南话是使用频率居第二位的语言,普通话是使用范围居第二位的语言,二者的关系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相辅相成,相互避让,以互补价值应用于不同领域。滇籍家庭使用云南话,闽粤籍家庭使用普通话;二是竞争与相持,公共场所两种话并用,滇籍家庭可能会说普通话。先分别来看云南话和普通话的使用现状。
云南话的使用频率次于缅语,高于其他汉语方言与普通话。与缅语相比,云南话居于次要地位。云南话虽然是第一代滇人的母方言,却很难成为生于曼德勒的下一代的母语。大多数早期移入的滇人与闽粤裔华人一样已完全缅化,成为缅语单语使用者。如在八莫、果领、恩多等缅北的一些小城镇中,云南话方言岛正在消失,几十户聚居的滇人家庭已不会讲云南话与汉语;少数未完全缅化的双母语者的云南话正在发生缅化变异,不同于我国境内的云南话;教育水平较低者不一定懂同为官话的普通话、昆明话,甚至相邻侨乡的土话。另一方面,云南话是缅语以外唯一可以单独使用的语言,限家庭、会馆、同省籍朋友间使用。市场单用虽少,常作为缅语的辅助语,但非常值得重视:市场是公众场合,市场上运用广的语言必定有广泛的影响力,可以通过商业领域影响其他省籍华人,甚至缅族。事实上,云南话已经改变了曼德勒的语言格局:闽粤裔第三代所说的普通话,其云南调已经替代了闽粤腔,第二代中的不少人对云南话也能说会听,有的对云南话的掌握程度还超过其家乡话闽粤语;云南话对异族官方语缅语的渗透也较明显,大量食品类借词进入缅语词汇,如“米线”“四川麻辣菜”“宫保鸡丁”。来自闽语的借词现正在被官话与云南话中的借词所替代,如“老板”代替“头家”。笔者在调查与访谈中了解到,一些非滇籍华人把云南话列入下一代必须会讲的话之一。云南话在曼德勒巨大的影响力一方面是随新老云南人的经济实力与5 000户以上的可观数量及较强的传承意识而发生的,另一方面是因其方言类属。云南话属于北方方言中的西南官话,与普通话同型度很高,按照对应规律可相通转换。文化素质较高的滇侨会同时说两种话,普通话水平较高的闽粤侨、缅人也能逐渐掌握云南话。
可见,在各语言、方言集中之面的曼德勒市,云南话独占鳌头。而作为语言接触频繁的变化之点,由曼德勒往北,沿曼德勒—密支那,曼德勒—皎脉—腊戌两线,云南话与汉语强化;由曼德勒往南到仰光,云南话与汉语弱化,地位已形同正在消失的闽粤语,用于少部分家庭。
普通话的使用范围次于缅语,可以应用于各种场所。但除公共场所略高外,使用频率很低,作为双语或三语并用语之一,是缅语的补充语、云南话的平行语、闽粤语的替代语。普通话出于其官方性质,用于公共场所无须多言,但进入家庭、朋友间,成为亲密用语,却值得一书。闽粤籍第二代与滇籍第三代已开始用普通话替代家乡话或与家乡话并用。家庭用语,闽粤侨首选缅语,其次是普通话或家乡话,而普通话正在替代闽粤语。闽粤侨裔缅化程度高,闽粤语方言性强,可懂度低;同时汉语推广工作使普通话普及,曼德勒的云南话环境也使普通话得到强化,因而闽粤家庭用语已经出现缅语为主、普通话为辅的现象与趋势。朋友间用语,有年龄之分:老人省籍区分明显,同省籍朋友与异省籍朋友间分别使用家乡话与普通话;中青少年省籍与种族区分都不明显,青少年省籍区分尤其模糊,故而共同语使用更多,即第一位是缅语,第二位是普通话,家乡话基本不出现。这与调查结果一致,朋友间用语第二位都是普通话。
可见,普通话从社交场合扩展到家庭,从异省籍间的通用语到同省籍用语的结果,使其在官方语性质上加上了一层亲密语色彩,故而使用率日趋增高。这可以从三个方面证明:第一,除了缅语作为缅甸华人使用最多的语言以外,普通话和家乡话是使用频率第二位的语言,不同省籍家庭使用普通话和家乡话的情况不同,其比例如下:
福建8∶5
广东11∶5
云南1∶3
由此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第一,在福建和广东家庭中,普通话的使用率超过他们的家乡话;第二,在“下一代必须掌握的语言”这一问题上,各省籍的华人(包括云南籍华人)都回答应该学习普通话,而且普通话的选择率超过家乡话的选择率,这一点可以参见本节表1.4;第三,晚滇人群中不懂缅语的人较多,他们与其他省籍华人交流的唯一语言是普通话,这与其他省籍华人采用缅语作为基本交流工具形成对比。普通话在曼德勒华人中的普及是与华人在缅甸社会地位的提升、汉语在世界的推广同步的,借助的是政治力量;而华人普通话水平与华文教育程度及社交面密切相关。随着下代华文教育加强,华人身份的进一步认同,普通话将成为缅华社会最主要的交流语言。
由上可知,普通话与云南话在两种情况下并用,出现竞争与相持局面,一种情况是,公共场所中,一种是滇籍第三代的语言使用中。竞争的结局是:现阶段普通话与云南话各自扩展,普通话从公共场所到家庭,云南话从家庭到公共场所;中期未来,普通话将战胜云南话,成为公共场所通用语,云南话则退回家庭,成为亲密用语;长期未来,如果没有成规模移民,云南话会消亡,普通话则作为外语官方语言使用。竞争的时间与结局取决于二者的本质与同型度。
本质上,普通话是通用语与官方用语,云南话是方言与亲密用语。社会政治因素使二者地位不同,变异方向与前途不同:普通话有标准范式可循,最多成为滇味或缅味普通话;而云南话难以统一,原祖籍土话不同,各代云南话水平渐低,现在第三代滇裔已听不懂昆明话、果敢话。加上云南话进入缅甸后在各自地理范围内发生变异,这些因素会使差异越来越大,继续缅化下去,祖籍邻近者之间也将不能相互通话。就目前而言,多数早滇完全缅化,家庭中云南话使用与闽粤语相同,少数未完全缅化者第二代虽是双母语,家庭用语是云南话,但对外交际时,缅语多于汉语,普通话胜过云南话;新滇将与早滇情况相同,第一、第二代是汉语母语者,普通话地位次于或等于云南话,第三代母语很可能是缅语,普通话也会逐渐胜过云南话;第四、五代以后就是华人与汉语共同趋势,族群被缅化,语言被替代。与普通话和云南话本质相关的是,它们的传播方式也不同。普通话通过正规渠道,如华教、媒体,而云南话借助日常环境,如市场、聊天。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从未学过汉语的缅人能用普通话与云南话进行不同语域的基础表达,用普通话说“你好”“谢谢”“没关系”等礼貌语,用云南话说数字与“好看哩”“吃了吗”“我走了”等市井语。
同型度上,普通话以北方方言为基础,云南话是北方方言中西南官话的一支,二者语音上相近对应,词汇语法体系一致,与闽粤方言相互可懂度低、内部分歧大不同。因此,普通话与云南话在场所与语言上相互扩散融合,出现普通话滇化、云南话标准化现象。比如家庭用语是云南话的滇裔普通话学习效率高,以孔教学校为代表的汉语母语教学在上缅甸可行,闽粤裔、缅人普通话中夹杂云南土话,词汇上“爱人”指对象,语法上语气词“哩”常见。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二者同型可懂,相持局势更突出,本应以普通话为主的公共场所多见云南话,应以家乡话为主的滇籍家庭、密友间时常使用普通话。
总而言之,在两话的竞争中,未来中期云南话将退回家庭,普通话会占据公共场所与闽粤家庭。这是因为:第一,两话本质与政治地位不同,推广方式有教学传媒与个人耳濡目染与口口相传之分;第二,同型度使普通话正可以借助云南话推广与强化,云南话中太地方化的语言要素影响面不可能大,只有在各云南土话中有共通性才能产生较大影响。而共通点越多,就越接近高层语普通话,从而“意外”地扩大了普通话的影响力。如缅语“loban”(老板)的声调是[11],更接近普通话,不似云南话[41][41];第三,学习难易程度上,非滇籍由普通话到云南话难,而滇裔从云南话到普通话易,普通话更便捷,是首选学习、沟通语。因此,普通话在缅甸与华人社会及闽粤家庭中的作用力会同样显示在滇籍家庭中,但这种作用力不是显示在第二代华裔,而是显示在第三代、第四代及更远的下一代的语言使用上;虽然云南话现阶段和近期从家庭向市场扩散,但范围不够宽,其主要功能还是家庭与朋友间的亲密用语,不能与普通话的反向扩散相提并论。
缅北普通话与云南话相互依存,相互竞争,共同构成异于海外粤、闽、客家语社区的不多的官话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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