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本雅明《译者的任务》中对翻译本质问题的延展与界限
陈 剑[1]
摘 要:本文对本雅明《译者的任务》中关于翻译与交流、原文与译文、语言与纯语言等基本关系的内容进行了描述和解读,探讨本雅明翻译思想的指向,思考其对翻译理论建设的意义。
关键词:本雅明;翻译;交流;原文;译文;纯语言
一、引言
《译者的任务》是本雅明在1923年为自己所译的波德莱尔《恶之花》所做的序言。作为哲学家、文学批评家和翻译实践家,他的这篇序言被认为是“第一次明确地从哲学的角度对翻译的本质进行了讨论”(袁筱一2011:34)。然而,“本雅明究竟说了什么?他所传达的最直接的意义是什么?”(保罗·德曼2005:48)至今仍然是这篇公认晦涩的序言带给我们的疑问。
蔡新乐曾对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的翻译思想做过如下要点提取:“一、翻译同音乐、绘画以及别的艺术一样不是用于交流的;二、原文与译文只是一种偶然相会的关系,它们在偶然接触之后,便了无干系;如果还存在着什么关系的话,那只能说译文是原文的‘以后的生命’或者说‘来世生命’;三、任何语言碎片都是‘纯语言’的某种反映;四、‘纯语言’可以理解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中一开篇讲的‘泰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中的‘道’。”(蔡新乐2010:52)由此,我们可以这样归纳本雅明对翻译本质的看法:翻译不是为了交流,是为了“纯语言”的灵光闪现,而“纯语言”则昭示上帝之道。
那么,在本雅明看来,翻译与交流,原文与译文,语言与纯语言,翻译本质与上帝之道,它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我们将试图就这几个主要概念进行梳理,以期了解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对翻译本质问题所做的延展及其界限所在。
二、《译者的任务》中的几个基本问题
(一)翻译不是为了交流,是为了什么?
本雅明开篇就说:“任何一首诗都不是有意为读者而写的,任何一幅画都不是有意为观者而画的,任何一首交响乐都不是有意为听众而作的。”(本雅明2005:3)这段著名的观点即:艺术不是用来交流的。这个观点本身充满争议,本雅明接下来要说的却更加颠覆传统,即:翻译也不是为了交流而存在的。因为既然一部文学作品的“本质属性不是交流或传达什么信息”,那么,试图这样做的翻译,就是一种“低级的翻译”。所谓“低级的翻译”,指的是:“对非本质的内容的不准确传达”。(本雅明2005:3)
如果我们把这一观点的对象落实在诗歌上,会变得更容易理解一些。一首为了服务读者而出现的诗歌不是真正的艺术品。同样,对诗歌的翻译如果是把原文中超越理解能力范围的所谓“诗意”的东西进行再生产,以便“传达”给读者,那么其所产出的就是“低级的翻译”。为了能让读者“接受”,一首诗可能需要在目的语中被“读懂”,这样才能在普通意义上实现“交流”的目的(这往往就是多数译者所做的工作),而它造成的,是原文被遮盖,是有可能闪现的语言意图之微光完全消失,是对出发语和目的语都毫无促进作用的语言废品,是对激发语言新的可能性的放弃,也就是本雅明所谓“糟糕的翻译”。
那么,什么才是与“糟糕的翻译”相对应的“好的翻译”,或者叫“真正的翻译”?
很明显,本雅明是一个“直译派”。他曾引述鲁道夫·潘维茨(Rudolf Pannwitz)的话说:“我们的翻译,甚至优秀的翻译,都是从一个错误的前提开始。它们想要把印地语、希腊语、英语变成德语,而不是把德语变成印地语、希腊语、英语。比之对外国作品的精神,我们的翻译者对本族语言的运用推崇备至……译者的根本错误在于,他维护了本族语言碰巧所处的状态,而不是让他的语言深受外国语言的影响。”(本雅明2005:11)就如雅各布斯所总结的:“对本雅明来说,翻译不是把原文的外语转换成我们所说的自己的语言,而是让翻译彻底异化我们认为是自己的语言。”(雅各布斯2005:65)这正反映了本雅明所提出的译者任务之一,即:不维持语言原本所处的状态,而是最大程度地释放语言自身所蕴藏的可能性。
所以,在本雅明看来,真正的翻译是透明的。所谓“透明”,就是翻译不掩盖原文,不阻挡“原文的光”,而是让原文被“纯语言”的光芒“更充足地照耀”。(本雅明2005:10)在他看来,直译就是保证其透明的方法。因为直译的基本元素是词语而不是句子。经过成熟的语法和逻辑构建完成的句子就仿佛是一堵墙,挡住了原文本身的语言。而“直译是拱廊”(本雅明2005:10),它转换词语,但不急于进入系统、锁定意义,所以它保留住了照见原文的可能性。由此我们发现,本雅明更关心的,似乎并不是翻译是否准确传达了意义,是否满足了交流的目的。他真正关心的,是语言而非文本,是方式而非内容,他想通过翻译来观察语言是否实现了其显示自身的能力。
(二)原文与译文是什么关系?
在本雅明这里,原文与译文的关系远没有传统翻译理论所认为的那样密切和重要,他只是由“译文源出于原文”这一基本事实,将译文比作原文的“来世生命”。这种生命的概念,是从历史的观点来说的。一部文学作品,孕育于语言这块沃土,在创作者手中成型,然后,它获得的声望使它流传后世。在我们传统的理解里,译文是为了服务于这样一件出色的原作而出现的。但反过来说,只有当原作在另一种语言中拥有了自己的译文的时候,它才得以在一个新的世界当中存在,因为“在译文中,原作的生命获得了最新的、继续更新的和最完整的展开”(本雅明2005:5)。
另外一个关于原文与译文的重要比喻,是对内容和语言之间关系的描述:在原文中,内容与语言是统一的,“如同一个水果与其外皮”;而在译文中,译文的语言则像“宽松的皇袍围包着内容”。(本雅明2005:7)因为在出发语当中,意义与语言是共生的,它们同时生成,就如同果皮与果肉之间的关系一样自然紧密。翻译对原作所进行的,首先是一场分崩离析的破坏,然后,当译文成型时,内容和形式再度以统一的面目出现,但已不可能是破碎之前的结合方式,也不可能是对其的模仿,而是在目的语当中彻底的重构。由于这样的构建充满了多样的可能性,语言对于内容,不再是原文语言那样独一无二的熨帖包裹,于是译文的语言看上去会像“宽松的皇袍”。果皮与皇袍的比喻,也许正好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原作具有艺术品的权威性,可以被不断重译,而译文则不行;为什么原作可以不朽,而译文则会随着语言的发展而老化。这些关于重译的问题,都可以从这个比喻当中找到答案。
可以肯定的是,本雅明之所以讨论原文与译文,不是在于两者的对比,而是为了观察在原文的破碎和译文的重建之中,在翻译这个奇妙的过程里,处在游离状态的语言。在传统的翻译理论中,我们比照的是原文与译文的文本,或者更进一步,我们谈论出发语与目的语之间的关系。但是在《译者的任务》中,我们却需要面对第三方的概念:纯语言。
(三)“纯语言”是什么?
在《译者的任务》中,本雅明是这样说起“纯语言”的:“在作为整体的每一种语言中,所指的事物都是同一个。然而,这同一个事物却不是单独一种语言所能表达的,这只能借助于语言间相互补充的总体意图(intention):纯语言。”(本雅明2005:6)那么翻译要做的事是什么呢?他说,“译者的任务”,就是“要解放他自己语言中被流放到陌生语言中的纯语言,在对作品的再创造中解放被囚禁在那部作品中的语言。为了纯语言的缘故,他打破了自身语言已经腐朽了的障碍。”(本雅明2005:10)
从这些对“纯语言”及其与翻译之关系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出,对于本雅明而言,无论是出发语,还是目的语,不过是事物的表象,或者说,我们在现世所使用的语言,都只不过是以碎片的方式呈现,而它们的意义,在于“互补”,通过这种互补的关系,呈现出一种更伟大的语言的存在方式。
本雅明的语言观很像是一种“泛神论”,他认为“语言不仅内在于人类思想表达的所有领域,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语言。在有生命或无生命的自然界,没有任何事物不以某种方式参与着语言,因为任何一种事物在本质上就是传达其思想内容。”(本雅明1999:263)以他这种定义语言的方式,甚至可以更进一步说,存在就是语言,世间除了语言,无物存在。他将这样的涵盖一切的语言,称为“总体的语言”。这一思想,与他的犹太身份和弥赛亚情怀密切相关。“总体的语言”存在三个层次:一、万物的语言,即自然界万物的存在之表达;二、人类的语言,主要指的是人为事物命名的特权;三、上帝的语言,相当于上帝创世的方式。
而人类的语言试图与上帝的语言相通,却始终是不完美的。哪怕是诗歌艺术,这种最接近神性的语言,依然不够纯粹。于是翻译,这一原本属于经验世界的世俗行为,被赋予了哲学的乃至神学的意义,在原文到译文的翻译过程中,“纯语言”得以闪现:“从语言流动中重新获得圆满的纯语言,则是翻译的巨大和唯一的功能。在这种纯语言中——它不再意指或表达什么,而作为非表现性和创造性的‘道’(WORD),它成了所有语言所意指的东西——一切信息,一切意义,一切意图,最终都在一个语层上遭遇,并注定在这里消亡。”(本雅明2005:10)
在这里我们发现,“纯语言”意味着终点。难怪蔡新乐将本雅明的翻译思想判定为“不折不扣的终结论”:“那是交流的终止,也就是翻译的终结。”(蔡新乐2010:55)在巴别塔的故事中,上帝变乱了人类的语言,让它们如同散落的碎片,人类因为语言的障碍,无法实现精神的“大同”,也就无法建造起通天之塔,直抵上帝。而当纯语言通过翻译闪现之时,纯语言本身就已经是“道”,于是“一切信息,一切意义,一切意图”,都在彼此遭遇的同时也消亡了。本雅明对于翻译的热情,全然不在于现世,而在于天国。上帝之道才是他的终极追问。
我们不妨留意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显示出来的身份认同。保罗·德曼曾指出,本雅明在其文章当中所援引的几位诗人:荷尔德林、格奥尔格和马拉美,他们之于诗歌,都带有一种“僧侣般的精神功能”。尤其是格奥尔格,曾在诗歌中将自己视为“某种先知、某种救世主式的人物”。而后来的荷尔德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也都笼罩在这种语气当中。德曼用这一背景知识告诉我们,本雅明写作《译者的任务》时的情绪和氛围,无疑受到当时普遍流行的观点所影响,即“把诗歌看成是神圣精神的表达,是神圣的语言,诗人也是神圣的人物”。于是,德曼认为,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带着一种“救世的语气”,“几乎就是圣人,发出神圣语言之回音的一个人物”。(保罗·德曼2005:46)所以,本雅明的翻译思想及追求,很明显地带有神学意味,是其自身立场与方向的映射。
三、结语
正如袁筱一在《文学翻译基本问题》中提到的:“从西塞罗到本雅明,尽管他们对翻译高度重视,并且尝试在其关于翻译的著述中赋予翻译特别的地位,他们的研究对象却不是作为独立而特殊的既定领域的翻译,翻译理论研究在他们的笔下没有取得整体性和‘前后贯通’的系统性。”(袁筱一2011:15)我们也看到,在《译者的任务》的启发之下,以德里达为代表的很多哲学家、语言学家都纷纷介入翻译理论研究,他们的研究往往借用了翻译这一现象,来讨论其所关注的其他问题。这与本雅明的这篇著名序言在功能意义上几乎一脉相承。
无疑,本雅明对于翻译本质问题的阐述,将翻译带入一个更为广阔的哲学空间,他甚至因此成为了后现代翻译理论的鼻祖。他提出的许多精辟比喻,如“来世生命”“果皮与皇袍”“圆与射线”“碎片与陶罐”,都成为后世的翻译研究者津津乐道并反复探讨的概念。但是,我们必须承认的是,这篇讨论翻译的著名文本,其真正的指向,并不是为了解释翻译本身而是讨论……。
所以,当我们借用本雅明的翻译思想之时,我们有必要明确的一点是,他可以在何种层面、多大程度上指导我们对于翻译理论的探索与建设。
在所有学术研究中,当一个新的问题领域产生之时,总会涌入大量相关领域的学者,带来他们认为可以解决这个新问题的范式和模式。在翻译理论这个领域当中,便汇集了来自语言学、语言哲学、文学甚至信息理论、逻辑学等学科领域的方法论,各种理论与主义也轮番登场,各领风骚。早在20世纪70年代,詹姆斯·S.霍姆斯(2005:411)就在《翻译研究的名和实》中,就翻译如何建设成为一门“翻译学”进行探讨,对其不同的研究分支进行了细致的分类、描述和限定。在分类的最后,我们注意到,他提到翻译学需要这样一个特殊的维度:“一个可以称作方法论的或元理论的维度,关注在这个学科各分支的研究中最好使用什么方法和模式的问题”。显然,对这样一种元理论的认识及方法论的明晰,可以帮助我们厘清学科建设的思路,避免陷入思辨循环的游戏。
因此,当后现代翻译理论成为翻译研究的风潮,当“本雅明论《译者的任务》是一个著名文本,不仅广泛地流传,而且在这个领域中,如果你不就该文本说点什么,你就一文不值”(保罗·德曼2005:42)时,我们有必要明确,我们所选择讨论的翻译思想,可以有怎样的发展空间,以及其自身有哪些界限。只有当我们理解了翻译理论建设的需求,明确了一种理论思想在学科建设当中的位置时,我们才能更准确、克制、合理地运用它。
参考文献
[1]瓦尔特·本雅明.译者的任务[M]//陈永国.翻译与后现代性.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2]保罗·德曼.“结论”:瓦尔特·本雅明的“译者的任务”[C].陈永国.翻译与后现代性.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3]卡罗尔·雅各布斯.翻译的狰狞——瓦尔特·本雅明的“译者的任务”[A].陈永国主编.翻译与后现代性[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4]詹姆斯·S·霍姆斯.翻译研究的名和实[M]//陈永国.翻译与后现代性.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5]瓦尔特·本雅明.论语言本身和人的语言[M].陈永国,马海良.本雅明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6]蔡新乐.译学新论——从翻译的间性到海德格尔的翻译思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7]袁筱一,邹东来.文学翻译基本问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注释】
[1]陈剑,女,福建龙岩人,助教,研究方向:翻译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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