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不明语典词而误释
有时,即使明确了语典词的来源,但如果不了解语典词的构成方式或成词理据,也很难正确理解语典词。例如,有不少语典词是通过割裂经文的形式而形成的,如果我们了解割裂的目的在于避俗求雅,特点在于其所割去的正是其所要表达的,那么对通过割裂而产生的语典词便不致于产生理解错误,反之则很容易出现偏差。
如《汉语大词典》“圣善”条:
圣善 1.聪明贤良。《诗·邶风·凯风》:“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毛传:“圣,叡也。”郑玄笺:“叡作圣,令,善也。母乃有叡知之善德。”2.专用以称颂母德。(书证略)3.父母的代称。《文选·杨修〈答临淄侯〉》:“伏惟君侯少长贵盛,体发旦之资,有圣善之教。”吕向注:“圣善,谓植父武帝也。”《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北魏元彧墓志》:“早违陟岵,兼丧孔怀,训育所资,实唯圣善。”唐张说《鄎国长公主神道碑》:“免怀之岁,天夺圣善。”宋彭乘《续墨客挥犀·丰城老人生子》:“东坡即席戏作八句,其警联云:‘圣善方当而立岁,乃翁已及古稀年。’”
其中第三个义项的释义是不准确的,“圣善”只指母亲,并不兼指父亲。“圣善”的这个义项,实际上是其作为由割裂而产生的语典词的一个意义。而其所割裂的经文来自于《诗经·邶风·凯风》“母氏圣善”一句,割取“圣善”用于表示“母氏”,只是为了避俗直书人所熟知的“母亲”之类的字样,而达到求雅的目的。就《大词典》所提供的四个书证来看,除第一个书证似乎有疑问外,后三个书证中的“圣善”都是指母亲,兹分别简单说明如下:第二书证中的“陟岵”与“孔怀”亦是源自《诗经》的语典词,分别指父亲与兄弟;结合墓志下文中又有“母子二人,更相为气”的字样,可知书证所引文字的意思是由于墓主早年便没有了父兄,所以其教育是由母亲一人承担的,其中的“圣善”与表示父亲的“陟岵”相对,当然是指其母亲。第三书证中的所言之事,在《新唐书·诸帝公主传》有相关的记载:“鄎国公主,崔贵妃所生。三岁而妃薨,哭泣不食三日,如成人。”则其“圣善”指母亲自然没有疑问。第四书证不过是在戏讽生子的这对夫妇妻子(妾)之年轻与丈夫之年老,将“圣善”与表示父亲的“乃翁”相对,其义自然是指母亲。即使是第一个书证,我们认为其中所涉及的“圣善”亦不例外是指母亲,所谓“圣善,谓植父武帝也”云云纯属吕向的臆断,不可据信。杨修的这一段文字是在叙述曹植幼年之事,而从《三国志·魏志·武宣卞皇后传》等有关内容来看,曹丕曹植兄弟幼年时应是由其母卞氏抚养教育的,曹操也曾称赞卞氏“抚养诸子,有母仪之德”,“圣善之教”正指此事,“圣善”应该是指曹植的母亲卞氏。
如果既不知语典词渊源所自,又不知其构词特点,则解释时出现错误更是难免的了。
如《汉语大词典》“作解”条:
作解 谓解救百姓。唐包佶《庆祀雨师乐章·迎神》:“作解之功,乐惟有年。”唐刘禹锡《代杜司徒谢追赠表》:“陛下应乾御极,作解庇人。”宋王禹偁《贺御楼肆赦表》:“泽流率土,仍推作解之恩。”参见“解网”、“解愠”。
仅从《汉语大词典》的释义及所提供的书证来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实际上这样的释义是不可据信的。“作解”语出《周易·解》:“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后人从这句话截取“雷雨作解”,用以表示“赦过宥罪”之义。如《唐代墓志汇编》所收撰成于元和年间的《有唐故抚州法曹参军员外置陇西李府君墓志铭并序》中有:
冤气未申于九重,谪官已闻于万里,贬崖州澄迈县尉。恭承诏命,远达朱崖,天之爱人,事或见革。旋逢雷雨作解,量移抚州法曹,方闻霈泽,北望生还。
何以本来贬作边远的崖州的一个小小县尉,“逢雷雨作解”后,便改为抚州(今江西临川一带)主管司法的法曹?那是因为“雷雨作解”,便是赦免宽宥的意思。《汉语大词典》收有“雷雨作解”一词,并说明了古人用此词来表示赦过宥罪的意思,可惜没有更进一步说明,“雷雨作解”又可节缩成“作解”,而同样表示赦过宥罪的意思。例如《全唐文》卷十六载中宗《虑囚制》:
礼防君子,自昔通规;律禁小人,由来共贯。朕情存革务,志在惩愆,欲申作解之恩,虑开侥幸之路,非所以纳人轨物,垂裕后昆。
所谓“欲申作解之恩,虑开侥幸之路”,意思是说想要推广赦过宥罪之恩,但又担心为犯罪者打开了侥幸之路。又如《旧唐书·刘邺传》载邺所上奏章:
故崖州司户参军李德裕,……顷以微累,窜于遐荒,既迫衰残,竟归冥寞。其子晔坐贬象州立山县尉,去年遇陛下布惟新之命,覃作解之恩,移授郴州郴县尉。
检《旧唐书·懿宗本纪》可知,刘邺所谓“去年遇陛下布惟新之命,覃作解之恩”,是指前一年懿宗即位,而实行大赦之事。这里的“作解”正是赦罪之意。
回过头来再看《汉语大词典》所提供的三个书证,其中后面两个中的“作解”都无非是赦过宥罪之义。而第一个书证中的“作解”,可解释为“雷雨”之意,此处属于割裂“雷雨作解”而以“作解”表示“雷雨”的用例。这样看来,《汉语大词典》这一词条因不明语典词而导致的失误也许还不止一处。
又如《汉语大词典》“大憝”条:
大憝 极为人所怨恶。《书·康诰》:“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孔传:“大恶之人犹为人所大恶。”后用以称极奸恶的人,首恶之人。晋潘岳《西征赋》:“愠韩马之大憝,阻关谷以称乱。”唐刘禹锡《天平军节度使厅壁记》:“天宝末,大憝起于幽都。”《明史·刑法志一》:“巨恶大憝,案如山积。”
这一词条粗看也似乎并没有问题,其实不然。我们在前文曾介绍了“大憝”是属于通过割裂而形成的语典词,“大憝”之所以有“首恶之人”的意思,是因为人们从《尚书·康诰》的“元恶大憝”中截取了“大憝”来表示“元恶”。语典词“大憝”的这种成词方式,与“友于”一词完全一样。但我们看《汉语大词典》的“友于”条,其释义与“大憝”条有所不同。《汉语大词典》“友于”条:
友于 1.《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后即以“友于”为兄弟友爱之义。《后汉书·史弼传》:“陛下隆于友于,不忍遏绝。”《魏书·良吏传·宋世景》:“世景友于之性,过绝于人,及道玙死,哭之哀切。”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向杲》:“〔向杲〕与庶兄晟,友于最敦。”2.借指兄弟。三国魏曹植《求通亲亲表》:“今之否隔,友于同忧。”唐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万里抛朋侣,三年隔友于。”清昭槤《啸亭杂录·亲骨肉》:“其连枝友于之爱,实后世所罕见也。”
很清楚,《汉语大词典》在解释“友于”之义时,于“兄弟友爱之义”外,另立第二个义项,称“借指兄弟”,是因为编者知道“友于”并不等于“兄弟”,虽然没有说明原因,但称其“借指兄弟”,说明编者明白,后人所用的这个意义的“友于”一词,是通过割裂“友于兄弟”而来的,读者也能根据这两个义项,了解“友于”一词与“兄弟”的关系。将《汉语大词典》中“大憝”和“友于”这两个词条作比较,“大憝”条没有将作为语典词而特有的“首恶之人”义与《尚书·康诰》中的原义分开作解释,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大憝”的“首恶之人”义是由原义引申出来的,而不是因为通过割裂而获得的。
除了割裂这种方式外,有些例子中语典词的意义,也同样需要我们联系其渊源所自的经典的上下文来作出判断,否则难以抉发其语典词义。《汉语大词典》在这方面也存在着一些失误。
例如《汉语大词典》“西成”条:
西成 谓秋天庄稼已熟,农事告成。《书·尧典》:“平秩西成。”孔颖达疏:“秋位在西,于时万物成熟。”唐高适《东平路中遇大水》诗:“稼穑随波澜,西成不可求。”
这一词条对于“西成”一词的释义并不全面。为了说明问题,我们来看《尚书·尧典》中与“西成”有关的上下文: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
我国古代将春夏秋冬四季与东南西北四方相对应,秋天对应西方,即孔颖达疏此所谓“秋位在西”,因此,古人也有根据上引《尚书·尧典》的内容,将“西成”作为秋天的别称。这样的例子在中古的文献中有不少,例如《宋书·傅亮传》载亮所作《感物赋》:
余以暮秋之月,述职内禁,夜清务隙,游目艺苑。……怅然有怀,感物兴思,遂赋之云尔:
在西成之暮晷,肃皇命于禁中。聆蜻蛚于前庑,鉴朗月于房栊。
其中的“西成”,与农事完全无涉,而只是秋季的一种典雅表达。
又如《艺文类聚》卷一四载梁沈约《齐明帝哀策文》:
经原野之荒凉,属西成之云暮。伐金鼓以清道,扬悲茄而启路。
根据《南齐书·明帝纪》及《资治通鉴》卷一四一等书的记载,齐明帝死于永泰元年七月,八月葬于兴安陵。哀策文中的“西成之云暮”,正是指其下葬之时所属的暮秋时节。
又如《旧唐书·音乐志三》载《迎爼用雍和》:
律应西成,气躔南吕。珪币咸列,笙竽备举。苾苾兰羞,芬芬桂醑。式资宴贶,用调霜序。
其中的“西成”,也显然只是指秋季之义。
根据上述用例,可知《汉语大词典》“西成”条失立了其表示秋天的雅言义项。
又如《汉语大词典》“江沱”条:
江沱 亦作“江沲”。
长江和沱江。亦指长江流域和沱江流域。《书·禹贡》:“浮于江、沱、潜、汉。”陆德明释文:“江、沱、潜、汉,四水名。”南朝齐谢朓《和王长史卧病》:“顾影惭騑服,载笔旅江沱。”南朝梁元帝《玄览赋》:“张素盖而萦州屿,驰白马而越江沲。”唐杜甫《别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诗:“为我谢贾公,病肺卧江沱。”明李梦阳《赠何舍人赍诏南纪诸镇》诗:“锦帆暮闪江沱日,江沱秋交多烈风。”
此条没有揭明“江沱”的另一个词源,导致了其释义与书证之间的矛盾。
我们认为中古文献中所出现的“江沱”,至少有一部分是语典词,源于《诗经·召南·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毛传注“沱”称:“沱,江之别者。”毛传的意思,不过是说明“沱”是江水的支流而已,并没有坐实为沱江。如果参考毛传注“汜”称“决复入为汜”,注“渚”称“渚,小洲也,水岐成渚”,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毛传解释“汜、渚、沱”时,仅仅是泛指江水的支流或小洲,并没有特指某一具体的支流。事实上《汉语大词典》的“沱”字条,其所列的第一个义项也称是“江水支流的通称”,并引《诗经·召南·江有汜》及高亨注“小水入于大水叫做沱”为证。因为“汜、渚、沱”都与江边有关系,后人利用《江有汜》中的诗句,制造出“江汜”、“江渚”、“江沱”等词,来泛指长江或江边之义。例如《三国志·吴志·周鲂传》载周鲂与曹休笺其二:
鲂远在边隅,江汜分绝,思泽教化,未蒙抚及,而于山谷之间,遥陈所怀,惧以大义,未见信纳。
这里的“江汜分绝”,与周鲂与曹休的第一笺中提到的“远隔江川”是同一个意思,即为长江所分隔之意,“江汜”实指长江。
又如《晋书·周浚传赞》:
开林才理,爰登贵仕,绩著折冲,化行江汜。
其中的“化行江汜”,结合本传,可知是指周浚镇秣陵时“宾礼故老,搜求俊乂”而令“吴人悦服”之事。这里的江汜是只能指江边的意思。
又如《三国志·吴志·孙晧传》载晧与王浚等书:
至于今者,猥烦六军,衡盖路次,远临江渚,举国震惶,假息漏刻。
又如《梁书·杜崱传》载元帝诏:
崱京兆旧姓,元凯苗裔,家传学业,世载忠贞。自驱传江渚,政号廉能;推毂浅原,实闻清静。
这两例中的“江渚”,都是指长江边的意思。
而“江沱”一词的情况,也与“江汜”、“江渚”的情形相似。例如北周庾信《将命使北始渡瓜步江》:
校尉始辞国,楼船欲渡河。轩临碛岸,旌节映江沱。(《庾子山集》卷四)
其中的“江沱”恐怕无法与“沱江”或“沱江流域”联系起来。根据诗题,这首诗是在庾信出使西魏渡瓜步时所作。“瓜步”是古地名,在今南京六合东南,有瓜步山,山临大江。诗中所谓“碛岸”、“江沱”云云,都应该是指瓜步山一带的江边的景色。“江沱”只能是指长江边。
现在再看《汉语大词典》所举梁元帝《玄览赋》的“江沱”用例,为了说明问题的需要,我们将与之有关的上下文一起引出:
临阊门之跨水,耸重阙而开都;观泉亭之涌波,窟巍巍而峨峨。张素盖而萦洲屿,驰白马而赴江沱。登舜桥而延首,假禹井而淹留。
其中上下文所提及的“阊门”、“舜桥”、“禹井”等地名,根据《建康实录》、《会稽志》等书的记载,都是长江下游一带的地名[2],故此处文辞所及,与长江中游的沱水及上游的沱江无涉。且此处“江沱”与“洲屿”相骈,“洲屿”泛指江中之沙洲,并非特指某一具体的地点,与之相同,“江沱”也应该是泛指江边之地。
上述两例“江沱”用例的使用者梁元帝与庾信,无疑都属熟悉经典且擅长典雅文风之辈,其诗文中出现源自《诗经》的语典词是很自然的事。
综上所论可知,《汉语大词典》因为不明“江沱”一词渊源所自,遗漏了其表示江边之义的语典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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