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语典词义而失立义项

第三节　不明语典词义而失立义项

要揭示语典词的意义，必须调查使用者对语典词所本经文意义的理解。例如前所说，由《诗经》篇目所形成的语典词，其意义往往与毛诗的诗序有关，如果撇开诗序不论，则容易出现误解。《汉语大词典》中涉及《诗经》篇目的词条，大都能联系诗序，抉发其语典词义，但也有一些词条，尚待补充。

例如《汉语大词典》收有“樛木”一词：

樛木　枝向下弯曲的树。《诗·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郑玄笺：“木下曲曰樛。”《汉书·叙传上》：“葛绵绵于樛木，咏《南风》以为绥。”颜师古注：“樛木，下垂之木也。”唐黄滔《送君南浦赋》：“林骈樛木，摧诚而敢望合欢；洲跃嘉鱼，取信而当期剖腹。”宋王安石《示安大师》诗：“踞堂俯视何所有，窈窕樛木垂榠樝。”

《汉语大词典》的释义只顾及了樛木的本义，而没有涉及其作为源自《诗经》的语典词义。《诗·周南·樛木序》：“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魏晋南北朝以来的文人，利用这一诗序，以“樛木”为词，来表示妇女不嫉妒的品德。这样的用例在当时的文献中屡见不鲜，如晋张华《中宫所歌》：

先王统大业，玄化渐八维。仪刑孚万邦，内训隆壸闱。皇英垂帝典，大雅咏三妃。执德宣隆教，正位理厥机。含章体柔顺，帅礼蹈谦祗。螽斯弘慈惠，樛木逮幽微。徽音穆清风，高义邈不追。遗荣参日月，百世仰余辉。

其中“樛木”与“螽斯”对举，两词都是来自《诗经》的语典词。所谓“樛木逮幽微”，意思是其不嫉妒的恩惠施及微贱者之身。又如《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东魏·魏上宰侍中司徒公领尚书令太傅领太尉公假黄钺九锡任城文宣王文竫太妃墓志铭》：

太妃恭勤妇业，助治家道，中馈是宜，内政有序；务先窈窕，不有妒忌之心；博进才贤，而无险诐之志。……《易》称一人得友，《诗》著三五在东^[3]，以兹樛木之恩，成此螽斯之业。抚养异宫，恩同己子，故能化自斗闱，声闻邦国。

这里的“樛木之恩”，主要是指不嫉妒的意思。这个意义的“樛木”，到唐代时也还有用例，如唐皇甫琼《对词标文苑科策》：

伏惟圣母皇帝陛下辟阴阳之一气，独化初皇；启日月之三光，混成太极。……忧在进贤，道叶采苓之化；恩无不逮，德合樛木之风。（《文苑英华》卷四八一）

前文说到，由于有些诗序所包含的内容较多，因此，利用《诗经》篇目所形成的语典词，其意义往往会侧重于诗序的某一方面，于是便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即同一个语典词往往具有多个不同的意义。在《汉语大词典》中，有一些词条，注意到了语典词义与《诗序》内容的一部分关系，但并不全面，由此造成了一些失误。

如其“螽斯”条：

螽斯　1.虫名。（略）2.《诗经》篇名。《诗·周南·螽斯序》：“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后用为多子之典实。《后汉书·皇后纪下·顺烈梁皇后》：“夫阳以博施为德，阴以不专为义，螽斯则百，福之所由兴也。”明陈汝元《金莲记·慈训》：“追昔缘成孔雀，期今庆衍螽斯。”清陈维崧《满江红·秋日几士兄姬人生子词以志喜》词：“嫂已庆，螽斯缉；孙渐解，胜衣揖。”

诚然，中古文献中有不少“螽斯”用例是表示多子的意思，但我们也发现还有大量的用例并不能用这一意思来作解释。例如《晋书·明穆庾皇后传》载明帝《立皇后册》：

夫坤得尚柔，妇道承姑，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潜畅阴教。又如《宋书·孝武文穆王皇后传》：

宋世诸主，莫不严妒。太宗每疾之。……左光禄大夫江湛孙敩当尚世祖女，上乃使人为敩作表让婚，曰：“……夫螽斯之德，实致克昌，专妒之行，有妨繁衍。是以尚主之门，往往绝嗣，驸马之身，通离衅咎。”

又如《唐代墓志汇编·故繁昌县令马君墓志》：

夫人常氏，门胄清华，容德兼蕴，外敷令淑，内含肃顺，慕螽斯以立身，挹关雎以砥行。所以合葬玄堂，庶千龄而不朽；同归梓椁，与天地而长存。

在这些例子中的“螽斯”一词，如果用“多子”之义来解释都是无法说通的，显然，这些“螽斯”应另有其义。根据上下文的内容，我们认为这些例子中的“螽斯”一词，都扣住了《诗·周南·螽斯序》中的“不妒忌”一点，而借指妇人不妒忌的美德。这是“螽斯”这一语典词的另一个常用意义。这样的例子，对于我们的辞书编纂来说，应该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又如《大词典》“小星”条：

小星　1.小而无名的星。《诗·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毛传：“小星，众无名者。”清蒲松龄《聊斋志异·雷曹》：“小星动摇，似可摘而下者。”2.《诗·召南》篇名。《诗·召南·小星序》：“小星，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后因以“小星”为妾的代称。明吴炳《疗妒羹·贤风》：“夫人时常宽慰，许备小星。”清钮琇《觚剩·云娘》：“公子治吉席，将为小星催妆。云忽易戎服，掣所佩刀，出立堂上，责公子。”老舍《老张的哲学》第十：“真的八爷要纳小星？”

本条失立了“小星”作为语典词的一个重要的义项，即表示妇女不妒忌之德。

《诗·召南·小星》序：

小星，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

后人根据诗序，用“小星”表示夫人不妒忌的美德。

如北魏《魏代扬州长史南梁郡太守宜阳子司马景妻墓志铭》：

又夫人性寡妒忌，多于容纳，敦桃夭之宜上，笃小星之逮下。故能庆显螽斯，五男三女，出入闺闱。（《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北魏》）

又如唐代墓志残碑：

亡宫者，不直何许人也。爰自良家，入陪天阃，专一成性，淑慎居心。夙夜在今，小星之辉方耀；春秋非我，大年之数先穷。（《唐代墓志汇编·残志〇三八》，P2563）

又如唐崔众甫《弘农杨氏墓志并序》：

柔风琬淑，惠性瑞和，年廿一，归于太中大夫、青州刺史荥阳郑府君。佐中馈之礼也。小星纳惠，助夫□汉之光；贯□承宠，载协得□之美。（《唐代墓志续编·开元一二三》P537）

《汉语大词典》的有些语典词条目，虽然揭示了其语源，但由于不明白其作为语典词的特殊含义，导致失立义项。

例如“包羞”一词^[4]，《汉语大词典》全文如下：

包羞　忍受羞辱。《易·否》：“六三，包羞。《象》曰：‘包羞，位不当也。’”孔颖达疏：“位不当所包承之事，惟羞辱已。”唐陆龟蒙《寒泉子对秦惠王》：“大王出则夺气，入则包羞。”明刘基《题扇面牡丹花》诗：“舞罢春风却回首，六宫红粉总包羞。”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四章：“汉高蚤年最恶儒。有儒冠者辄溲溺之，其吐弃也至矣。而郦食其、叔孙通、陆贾等深自贬抑，包羞忍垢以从之。”

这一词条未能揭明“包羞”作为语典词的特殊含义。我们在论述有关源自《周易》的语典词时说过，不少源自《周易》的语典词是后人利用《象辞》的解释性文字制造出来的，其作为语典词所包含的意义往往与相关的《象辞》有关，“包羞”也正是这样的例子。后人利用《象辞》“‘包羞’，位不当也”的解释，将“包羞”作为语典词，来表示“位不当”，即处于不适合的职位的意思。例如宋刘安世《论胡宗愈除右丞不当第二十一》：

宗愈幸累疏之不出，盗据丞辖，包羞期年，辱国已甚。（《尽言集》卷四）

又如宋苏颂《待罪》：

虽二圣覆之如天，未令投迹于四裔，而群臣谓其失职，岂宜包羞于近班。（《苏魏公文集》卷六九）

据此可知，《汉语大词典》“包羞”条失立了其作为语典词所含有的“处于不合适的职位”的义项。

又如《汉语大词典》“离明”条：

离明　1.日；日光。2.喻指君上的明察。

此条失收该词表示“太子”的语典词义项。《周易·离》有《象辞》：“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后人因此而创造出“离明”一词，以喻指太子。例如《唐大诏令集》卷二八《册立遂王为皇太子文》：

自顷离明辍曜，震位虚宫，地德可尊，人神攸属，式稽令典，载焕徽章，是用册尔为皇太子。

又如《册府元龟》卷五四四载宋务先上疏：

陛下自登皇极，未建元良，非以守器承祧，养德赞业，离明不可辍曜，震位不可久空，伏愿早择贤能，以光储副。又如《汉语大词典》“作霖”条：

作霖　《书·说命上》：“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孔传：“霖，三日雨。霖以救旱。”原谓充作救旱之雨，后以指降甘霖或下雨。唐杜牧《云》诗：“莫隐高唐去，枯苗待作霖。”唐卢殷《欲销云》诗：“如逢作霖处，当为起氤氲。”

这一条，遗漏了“作霖”一词在中古时期的一个常见义项，即表示担任宰相之类的重要职务的意思。这个词义来自于《大词典》所引的《尚书·说命上》，不过，其所引的这段文字不完全，难以看出后人为何能用“作霖”表示上述意思，今不惮其烦，将《尚书·说命上》中的有关内容全引如下：

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据之可知，这是武丁任命傅说为相时对傅说所说的话。后人因此而将“作霖”喻指充任宰相之类重要职务的意思（中古时期还从此段文字中产生出“作砺”一词，表示与“作霖”同样的意思，详见前文有关《尚书》语典词的章节。）。例如唐黄滔《南海韦尚书启》：

朝廷不欲止于鸳省，便入凤池，须加分阃之尊，用饰作霖之盛。（《黄御史集》卷七）

又如北宋范仲淹《阅古堂诗》：

仆已白发翁，量力欲投簪。公方青春期，抱道当作霖。（《范文正集》卷二）

又如南宋赵鼎《谢生日赐牲饩表》：

伏念臣偶玷荣求，居惭固陋。职参师律，莫施借箸之筹；位忝台司，久负作霖之命。（《忠正德文集》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