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却奁

桃花扇^[1]·却奁

孔尚任^[2]

【夜行船】（末）人宿平康深柳巷^[3]，惊好梦门外花郎^[4]。绣户未开，帘钩才响，春阻十层纱帐。

下官杨文骢，早来与侯兄道喜。你看院门深闭，侍婢无声，想是高眠未起。（唤介）保儿，你到新人窗外，说我早来道喜。（杂）昨夜睡迟了，今日未必起来哩。老爷请回，明日再来罢。（末笑介）胡说！快快去问。（小旦内问介^[5]）保儿，来的是那一个？（杂）是杨老爷道喜来了。（小旦忙上）倚枕春宵短，敲门好事多。（见介）多谢老爷，成了孩儿一世姻缘。（末）好说。（问介）新人起来不曾？（小旦）昨晚睡迟，都还未起哩。（让坐介）老爷请坐，待我去催他。（末）不必，不必。（小旦下)

【步步娇】（末）儿女浓情如花酿，美满无他想，黑甜共一乡^[6]。可也亏了俺帮衬，珠翠辉煌，罗绮飘荡，件件助新妆，悬出风流榜。

（小旦上）好笑，好笑！两个在那里交扣丁香^[7]，并照菱花^[8]，梳洗才完，穿戴未毕。请老爷同到洞房，唤他出来，好饮扶头卯酒^[9]。（末）惊却好梦，得罪不浅。（同下）（生、旦艳妆上）

【沉醉东风】（生、旦）这云情接着雨况，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被翻红浪，喜匆匆满怀欢畅。（合）枕上余香，帕上余香，消魂滋味，才从梦里尝。

（末、小旦上）（末）果然起来了，恭喜，恭喜！（一揖，坐介）（末）昨晚催妆诗句，可还说的入情么？（生揖介）多谢！（笑介）妙是妙极了，只有一件。（末）那一件？（生）香君虽小，还该藏之金屋^[10]。（看袖介）小生衫袖，如何着得下？（俱笑介）（末）夜来定情，必有佳作。（生）草草塞责，不敢请教。（末）诗在那里？（旦）诗在扇头。（旦向袖中取出扇介）（末接看介）是一柄白纱宫扇。（嗅介）香的有趣。（吟诗介）妙，妙！只有香君不愧此诗。（付旦介）还收好了。（旦收扇介）

【园林好】（末）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题在宫纱扇上；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须紧紧袖中藏。

（末看旦介）你看香君上头之后^[11]，更觉艳丽了。（向生介）世兄有福，消此尤物^[12]（生）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爱。（小旦）这都亏了杨老爷帮衬哩。

【江儿水】送到缠头锦，百宝箱，珠围翠绕流苏帐^[13]，银烛笼纱通宵亮，金杯劝酒合席唱。今日又早早来看，恰似亲生自养，赔了妆奁，又早敲门来望。

（旦）俺看杨老爷，虽是马督抚至亲^[14]，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钱，来填烟花之窟?在奴家受之有愧，在老爷施之无名；今日问个明白，以便图报。（生）香君问得有理。小弟与杨兄萍水相交^[15]，昨日承情太厚，也觉不安。（末）既蒙问及，小弟只得实告了。这些妆奁酒席，约费三百余金，皆出怀宁之手。（生）那个怀宁^[16]？（末）曾做过光禄的阮圆海。（生）是那皖人阮大铖么？（末）正是。（生）他为何这样周旋？（末）不过欲纳交足下之意。

【五供养】（末）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17]，西汉文章。逢迎随处有，争看坐车郎^[18]。秦淮妙处^[19]，暂寻个佳人相傍，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你道是谁的，是那南邻大阮^[20]，嫁衣全忙。

（生）阮圆老原是敝年伯^[21]。小弟鄙其为人，绝之已久。他今日无故用情，令人不解。（末）圆老有一段苦衷，欲见白于足下。（生）请教。（末）圆老当日曾游赵梦白之门^[22]，原是吾辈。后来结交魏党^[23]，只为救护东林^[24]。不料魏党一败，东林反与之水火^[25]。近日复社诸生^[26]，倡论攻击，大肆殴辱，岂非操同室之戈乎^[27]？圆老故交虽多，因其形迹可疑，亦无人代为分辩。每日向天大哭，说道：“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谆谆纳交^[28]。（生）原来如此。俺看圆海情辞迫切，不觉可怜。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29]，皆我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末）果然如此，吾党之幸也。（旦怒介）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

【川拨棹】不思想，把话儿轻易讲。要与他消释灾殃，要与他消释灾殃，也提防旁人短长。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拔簪脱衣介）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30]，名自香。

（末）阿呀！香君气性，忒也刚烈^[31]。（小旦）把好好东西，都丢一地，可惜，可惜！（拾介）（生）好，好，好！这等见识，我倒不如，真乃侯生畏友也^[32]。（向末介）老兄休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

【前腔】（生）平康巷，他能将名节讲；偏是咱学校朝堂，偏是咱学校朝堂，混贤奸不问青黄^[33]。那些社友平日重俺侯生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奸邪，那时群起来攻，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节和名，非泛常；重和轻，须审详。

（末）圆老一段好意，也还不可激烈。（生）我虽至愚，亦不肯从井救人^[34]。（末）既然如此，小弟告辞了。（生）这些箱笼，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末）正是“多情反被无情恼^[35]，乘兴而来兴尽还”。（下）（旦恼介）（生看旦介）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可爱。（小旦）虽如此说，舍了许多东西，倒底可惜。

【尾声】金珠到手轻轻放，惯成了娇痴模样，孤负俺辛勤做老娘。

（生）些须东西，何足挂念，小生照样赔来。（小旦）这等才好。

（小旦）花钱粉钞费商量^[36]，

（旦）裙布钗荆也不妨。

（生）只有香君能解佩^[37]

（旦）风标不学世时妆。

【注释】

[1]本文选自孔尚任《桃花扇》第七岀。奁在这里做嫁妆解。

[2]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岸堂，自称云亭山人，山东省曲阜人，孔子的第六十四代孙。著有《桃花扇》传奇，有诗文集《湖海集》、《岸堂文集》、《长留集》等，近人辑为《孔尚任诗文集》。

[3]平康：唐代长安里名，妓女聚居之处，新科进士往往游乐其中。后多泛指妓院。

[4]花郎：此处指卖花人。

[5]小旦：传奇角色名。本剧中系李香君之假母李贞丽。

[6]黑甜共一乡：谓熟睡。俗以熟睡为黑甜乡。

[7]丁香：花名。此处借指形似丁香花蕾的衣纽，通常又称丁香结。

[8]菱花：指镜子。古时多用铜制镜磨光，背面缕铸图案，以菱花为最普遍，故常用“菱花”指代。

[9]扶头：一作清醒头脑，振奋精神解；一作酒名。此处取第一种解释。卯酒，早晨卯时前后饮的酒。

[10]金屋：言精致华丽的房屋。典出汉武帝“金屋藏娇”故事。

[11]上头：女子婚后发饰须作成人装束。

[12]尤物：绝色美人。

[13]流苏：彩色丝线或羽毛所作垂饰。流苏帐，以流苏为垂饰的帐子。

[14]马督抚：即马士英，时任凤阳总督，弘光朝总揽朝政，以贪邪称。

[15]萍水相交：谓偶然结识无深厚交情的朋友。

[16]怀宁：指马党另一主要人物安徽怀宁人阮大铖。

[17]东洛才名：晋左思磨琢十年，写成《三都赋》，当时人竞传抄，洛阳于是纸贵，其名遂显。此处借表侯方域文学才名。

[18]争看坐车郎：系引晋潘安故事。传谓潘安才高貌美，每坐车出游，妇女咸相争看，投以果饵。

[19]秦淮：即秦淮河，源出溧水，流经南京。城南两侧河房，古代多为妓女聚居地，笙歌画舫，颇称繁华。

[20]南临大阮：晋阮籍、阮咸叔侄，并有文名，时以大小阮称之。此处借指阮大铖。

[21]年伯：父之同年，谓之年伯。阮大铖与侯方域父侯恂为同年，故方域呼阮谓“年伯”。

[22]赵梦白：即赵南星，明末高邑（今河北省高邑县）人。熹宗时官吏部尚书，为魏忠贤所忌，矫旨削籍，贬戍代州（今山西省代县）而死。

[23]魏党：即明末宦官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魏于熹宗时专擅朝政，遍植党羽，并极力搜刮财富，纵其爪牙虐害人民，排斥代表中小地主阶级利益的东林党人。马、阮之流，皆其余孽。

[24]东林：即东林党。

[25]水火：喻彼此不相容。

[26]复社：明天启年间代表中小地主利益的政治、文化团体。由张溥等倡结，实东林党裔脉。该社除讲学之外，对阉党祸国殃民的罪行，屡加抨击，故亦为阉党所忌。

[27]同室之戈：即同室操戈，指兄弟间不和，自相残杀。此处谓一家人自相倾轧。

[28]谆谆：殷勤。纳交，献财物礼品以相交结。

[29]定生：陈贞慧字，江苏省宜兴县人，明亡隐居不仕。次尾，吴应箕字，安徽省贵池县人，明亡后曾在家乡率众抗清，兵败被执，不屈而死。二人均为复社后期著名人物。

[30]布荆：即布裙、荆钗，古代贫穷妇女的服饰。

[31]忒：“太”的同义词，犹言“过于”。

[32]畏友：刚直的朋友，多能严于律己，正言规劝于人，不阿谀取容，令人敬畏，故称畏友。

[33]不问青黄：即不管是非黑白。

[34]从井救人：意谓无济于人而有损于己，此处指不顾自己的名节去救助别人。

[35]多情反被无情恼：原系苏轼《蝶恋花》词句子。

[36]花钱粉钞：妇女用于花粉装饰之费，此处借作妆奁之资。

[37]解佩：即却奁。屈原枟《九歌·湘君》有“遗余佩兮澧浦”之句。佩，衣带之装饰物。

【阅读提示】

《桃花扇》是孔尚任创作的一部历史剧，全剧四十出。历来受到读者的好评。近代戏剧家欧阳予倩对《桃花扇》情有独钟，曾分别在话剧、京剧、电影等领域涉猎过这一题材。作品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以复社文人侯方域和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为线索，描写南明王朝内部错综复杂的斗争，深刻反映了明清之际广阔的社会现实，歌颂了民族英雄史可法和富有政治头脑、坚持正义的风尘妓女李香君以及柳敬亭、苏昆生等下层人民。全剧以主人公的悲欢际遇系国家兴亡，主题明确，人物形象的塑造主次分明。

“却奁”这出戏，写李香君力拒权奸阮大铖为收买侯方域而送给她的妆奁，突出了她坚持操守、不为利诱的性格，用一曲“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来表达自己的气节与爱憎。本出戏，矛盾冲突集中，人物性格鲜明，语言简练。

【思考题】

1.本出戏如何刻画李香君的形象？

2.如何理解孔尚任剧作的“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