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语篇连贯

5.8.2　法治语篇连贯

西方民族形式逻辑式的思维客观上则要求其语言在表述逻辑关系时必须依赖连接词，因而其语言必然呈现出法治连贯特征。西方民族重分析，它构成的句子如同一串串的葡萄，主干很短，其上附着丰硕的果实。汉民族重悟性，语序作为重要的语法表达手段。汉语句子比较短，一句接一句往下叙述，逐步展开，信息内容像竹竿一节节捅下去，很少有叠床架屋的结构。汉民族思维由于重整体、重悟性、重主体，汉语句子也无须任何逻辑标记，逻辑自明。西方民族思维重理性、重分析、重形式，英语句子必须化隐为显，变含蓄为明示，添加关联词(connective)，如:

(163)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

The native people tried to stop me，but I couldn't listen to them，Only after taking a bite did I find it to have a very harsh flavor.So much so that I quickly spat it out and has to come down from horse back and rinse my mouth at a spring before I could speak.

这个汉语例句22字，竟无一连接词，语言生动活泼、隽永简洁。“汉语造句注重的不是空间构架的严谨，而是线性的流动、转折，追求流动的韵律、节奏，不滞于形，而是以意统形，削尽冗繁，辞约义丰。”(申小龙，2003)翻译时例句中添加“but”、“so much so that”、“and”、“before”等连接词，句子比较冗长。英汉民族不同思维模式对各自语言中的句子产生了重要影响。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英语形态突出外显，思维通过形态变化等程式整合才投射为言语形式，过程一般比较复杂，而汉语则在几千年的重意、重神、重风骨、重凌虚的哲学和美学传统影响下，形成了一种注重内在关系、隐含关系、模糊关系的语言结构素质，采取词语直接对接的组合方式体现为言语形式，直接实现思定于言的特点，意念少受形式的匡驭，呈现出意念主轴的简约性和便捷性(潘文国，1997)。对于这一点，洪堡特评论道:“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古典汉语具有一种惊人的高雅之美，它抛弃了一切无用的语法关系，只凭语言本身而不必凭借语法形式来充分表达纯粹的思想。一方面，它赋予了思想更大的活动空间和更丰富、更细腻的色彩，另一方面，它更准确、更忠实地表达了思想，此外，这种语法结构也以语言形式的均衡配置和语音联系的和谐一致陪伴着思想，这两点同样合乎思想以及心灵感知的要求。”(洪堡特，1826)^[3]在比较汉语与作为原始印欧语的梵语时，洪堡特认为汉语独特的长处在于，它比任何其他语言都更突出思想内容，将词与词的联系几乎完全建立在思想的序列和概念的相互关系之上。

著名语言学家王力曾经说过，就句子结构而论，西洋语言是法治的，中国语言是人治的，法治的不管主语用得着用不着，总要呆板地求句子形式的一律;人治的用得着就用，用不着就不用，只要能使对话人听懂说话人的意思，就算了(王力，1942:15)。汉语语篇倾向于人证，即强调说理，激扬文字，或感情抒发，引经据典。而英语文章倾向于法证，即侧重强调事实材料，引用专家和数据。

马秉义说，英美人重形式、善于分析。他们把文章分为几个部分，是真的分开了，最明显的是科研论文，每个部分都有写作特点和写作要求，即开头要诉诸感情，重述大意。汉语重整体，善于综合，讲究辩证、变化，文章各部分的划分和修辞要求不很明确，说有则有，说无则无，千古文章之妙，全在个人了悟(马秉义，1996)。

下面我们就这一问题作一比较。

1)引用名人:用著名人物作为例子是英汉两种语言语篇的共同特点，因为他们是读者较为熟悉的，因而说服的效果大一点。但同时，英语语篇却更为重视普通、平常无名人物。

(164) Others couldn't stand the pressure and the competition.A 35-old woman，who had a high position in her company，decide to leave when she found herself suffering from allergies that made her life miserable.She had two children and no savings; but even her anxiety about the future couldn't spoil her feeling of relief and her new peace of mind.

蔡基刚说在汉语议论文中就很少出现以无名小卒为例子的。英语中不仅举日常生活中的人物，而且还有名有姓，体现其真实性。差别更大的是，只要文体允许，英语作者倾向于叙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事例来说明问题(蔡基刚，2000)。

(165) I was forced to think about popularity not too long ago in a talk I had with my daughter.Margy had to change schools when my busy work schedule made it necessary for me to move houses.I suppose that，for a girl in her teens，entering a new school is about as easy as spending a season alone in the tropical jungles.At least that's how Margy found it at first.

But while the increase is lamentable，having less safety must be distinguished from having so little safety that one's quality of life is affected.

The small low a town where I grew up illustrates the point.

Local crime has unquestionably increased in last 25 years，and it is a topic of complaint.Once，few people bothered to lock their homes when they left the house to go shopping.Now，many do.

(引自蔡基刚，2001:61)

而汉语的文章，稍微正式一点，很难看到把自己放进文章中去。克林顿总统在国会做咨询报告这样庄重的场合，也插进自己女儿切尔西的事，副总统戈尔在民主党代表大会上作正式报告时也谈到自己姐姐因抽烟而过早去世的事(蔡基刚，2000:62)。

2)运用典故:英汉写作都引经据典，使用历史典故。但使用频率大不一样。中国人写文章，尤其是议论文到了似乎不引经据典就不是好文章的地步。请看下文。

(166)　　　　没办法与有办法

作者:刘桂海

据马斯洛学说:吃饭是底线，要吃饭必须工作。做教师的当然要有学问，当学问以论文为终极目标，就没办法了。

……

翻了一下金岳霖的《知识论》，我“出笼”一篇题为《没有思想的学问与没有学问的思想》的文章，讲的是体育界外行领导内行现象与内行中没有思想，导致一些体育项目从外耗、内耗到没有耗的进化过程。这似乎与学术规范问题有相似之处，学术要规范，规范要制度，制度要官员，官员要办法，当有办法时你就没有办法了。中国知识分子是在从“给碗饭吃，不要说话”到“要碗饭吃，不要说话”的进化过程中。

你有办法吗?“没办法。”

(资料来源:见华东师范大学校报夏雨岛文艺副刊，2003-10-10。)

上面的这篇文章一开始就引用了马斯洛的话，“据马斯洛学说:吃饭是底线，要吃饭必须工作”，在后面又引用了金岳霖的观点，“翻了一下金岳霖的《知识论》”，以此来增强文章的说服力。由罗竹风主编的《上海杂文选》，内收100名作家、杂文家的268篇在各种报纸上发表的文章。经统计，引经据典率达76%。邓拓的《燕山夜话》五集共150篇文章，几乎每篇要多次引用古人来论证，引经据典率几乎达100%(蔡基刚，2000:63)。

中国人写文章喜欢引经据典同社会心理和文化习惯有关。中国人引用典故、诗歌、比喻等间接的手法来表示自己不能直说的看法，或表示对文化名人如孔子、李白等的尊敬。Conner(1996:39)是这样归纳一些研究者的意见的:“中国写作者倾向于‘建议’式或者间接式。他们用反诘问句、类比和祖宗先辈的话来表明自己的意图，而避免个人的观点和感情的自由表达。”

3)引用权威:英汉语篇都引用现代权威的言论来证明某种观点。但英汉语篇有着根本的不同，汉语语篇倾向于政治领袖和名人，而英语语篇偏向于专家和普通人。

(167)最近，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人才工作会议，明确提出要科学界定人才的范围。这一重要信号预示，在我国要逐步建立一种新的人才标准，人才将不再与学历、职称划等号。

(沈荣华:《率先在上海建立新的人才标准》文汇报2003年9月15日文汇时评)

(168) What causes such fads to come and go? And why do many people follow them?…According to Jack Santino，an expert in popular culture，people who follow fads are not irrational; they simply want to be part of something new and creative，and they feel good when they are part of an“in group”.

如何解释这么多人跟着时尚走，作者并没有自己的分析，也没有引用政治领袖人物的话，而是根据研究这方面的专家的话来加以说明。

4)使用比喻、类比等:类比是一种比喻，通过引用一个熟悉的事例来说明一个观点或事例，从而达到说服他人、说服读者的目的，把语篇的社会人际功能得以体现。由于熟悉的事例和要说明的事例有共同性，因此如果熟悉的事例得到接受，那么要说明的事例也就得到接受。类比在英汉语篇中都被使用。

(169) The Negro has callus growing on his soul and it's getting harder and harder to hurt him there.That's simple law of nature.Like a callus on the foot in a shoe that's too tight.The foot is nature's and that shoe was put on by man.The tight shoe will pinch your foot and make you holler and scream.But sooner or later，if you don't take the shoe off，a callus will form on the foot and begin to wear out the shoe.It's the same with the Negro in America.That shoe—the white man's system—has pinched and rubbed and squeezed his soul until it almost destroyed him，But it didn't.And now a callus has formed on his soul，and unless that system is adjusted to fit him，too，that callus is going to wear out that system.(蔡基刚，2001:67)

(170)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到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龙头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

(鲁迅:《藤野先生》)

但比较起来，汉语中的类比用得比较多，而且被说明的事物或观点往往不出现。让主张通过所叙述的熟悉事例和上下文来“悟”出来。这与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很有关系。这就是我们前面讲到的理性与悟性的区别。在西方社会，人们说话写文章喜欢直来直去，不必转弯抹角，他们喜欢用直线型的语篇。

5)战斗性语言和教训式语言

这种情况在汉语语篇尤其是政论文、社论、议论文中是非常常见的。

(171)“神舟”五号飞船首次载人航天飞行成功，对亿万中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上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一个极大的振奋和鼓舞。同时，也使我们各行各业在中国航天人身上得到许多鲜活的生动启示，学到许多宝贵的精神财富——

其一，要把高远理想与实际行动紧密地结合起来。中国航天人正是怀揣着科学报国的信念，树雄心壮志，立远大目标，横下一条创业心，“咬定青山不放松”，以锲而不舍、不怕牺牲、顽强拼搏的精神，在荒无人烟的恶劣环境中艰苦创业，在科学殿堂中辛勤耕耘，才硬是“从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一条阳光大道，劳苦的汗水终于结出璀璨的胜利之果!

其二，要把爱我中华与振兴中华紧密地结合起来。一位哲人说过，“爱祖国就要首先为祖国服务”。爱国主义涌腾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这要求我们将之转化在振兴中华的实际行动中，立足本职、脚踏实地、埋头苦干，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认真办好自己的事情，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添砖加瓦。

其三，要把科学精神与认真作风紧密地结合起来。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两字，共产党最讲认真。航天技术可谓高深艰难、奥妙无穷，宇航事业责任重于泰山、进退影响巨大，来不得丝毫马虎和差错。中国航天人以精益求精、严密缜细的极端负责的工作态度，进行了一系列高、难、尖、险的航天实验，达到了万无一失，这足以让世人惊叹，让国人自豪!

让我们向为我国航天事业作出卓越贡献的中国航天人致敬!

(桑士达:《壮哉!“神舟”五号》《文汇报》文汇时评，2003-10-16)

上面的这篇文章中的战斗式的语言是相当多的，几乎每一段都有，如:“其一，要把高远理想与实际行动紧密地结合起来”;“其二，要把爱我中华与振兴中华紧密地结合起来”;“其三，要把科学精神与认真作风紧密地结合起来。”这样的句子在汉语的新闻评论、社论等文体中可以说是俯拾即是。

在汉语语篇中，批评倾向、驳斥观点，形成了汉语报刊评论的主要特色。政论性文体，如社论、评论和杂文强调的是战斗性、立场鲜明，所以主观性的语言、意见和战斗性的言论就比事实和数据更为重要，比冷静的分析更具有鼓动性。这就是为什么这类文章中充满了“我们应该”，“我们必须”，“我们认为”，“应当承认”，“我们要”，“要……”等等。相反，英语语篇更注重事实说话，注重冷静的分析。

邓炎昌(1989:242)在《语言与文化》一书中指出:“在说理性文章(如政论文、社论或讨论社会问题的论文等)中用英语的人写起来和中国人不同，在措辞上不那么强硬或富有战斗性。其指导思想是:让事实本身说话。换句话说，事实本身应该能说服读者。因此，这类文章中很少使用下列短语:我们必须，我们不该，……是错误的，是荒谬的，不可否认，坚决要求等等，一般说，在语气上比较有节制，措辞比较温和。当然，现代中国的争论性文章也首先注重事实，但仍然比较强调战斗性，强调立场鲜明。经验证明，一篇用汉语写的措辞强硬的政论文或社论，译成英语后往往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直率生硬的语气和措辞有时使人不快，怀疑作者自知理亏，不能摆事实、讲道理，只好使用激烈的言辞。”

“我们必须”之类的战斗性的语言在学生的英语作文中也经常出现:

(172) A child should be vigorous and exuberant: a child should be filled with hearty smiles and permeated with vitality everywhere;a child should have much interest in things about him and strong desire for knowledge; a child should be“like the rising sun，light and young”.Parents and teachers are directors and educators to healthy growing children.They should be doctors and guardians to the children's development in body and mind as well as guides and supervisors to the children's studies.They ought to realize their good intention and glorious hopes，awake to the children's psychology，interest and also consider the pressure they can bear.The educational system should aim at turning out qualified personnel with all-around development of morality，intelligence and physique.

(蔡基刚，2001:70)

上面这篇作文几乎通篇都用了战斗式的语言，几乎每个句子都有情态动词“should”、“ought to”，这样的情况在英语里是很少的。喜欢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的特点在学生的英语作文中也有所体现。中国传统的意向性思维对汉语语篇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把价值判断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上，明显表现出一种泛道德化的倾向。

根据张卫中的研究，这种情况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1)突出语篇的教化功能。这种倾向在中国古代语篇的源头上就已经表现出来了。孔子曾有“兴、观、群、怨”说，汉儒要求文学要能: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王充要求文人负起“劝善惩恶”、“匡济薄俗”的任务，曹丕则认为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语篇的视角比较多的限制在道德与伦理中。中国传统文化以儒学为主，而儒学本质上是一种伦理哲学或道德形而上学。儒学的“和谐”的理想境界，“中庸”的心理结构，“仁、礼”的社会秩序。“至善”的人生主题，以及“体用不二”的思维模式，无不打上了伦理型文化特有的印记。在古代，意向性思维已经形成了一种定势，语篇常常与道德伦理紧密联系在一起(张卫中，2002:172)。

以上的分析表明，英语语篇与汉语语篇的确存在很大的区别，相比较而言，汉语语篇的连贯模式更倾向于随意性，是一种情感连贯模式，而英语的语篇则更多地呈现出法治倾向，这一点与我们前面论述的英语是形式连贯与汉语的语义连贯的倾向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