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言语行为、交际意图和预示语列
8.言语行为、交际意图和预示语列[1]
言语行为理论一直被当作话语分析的一种有效工具,人们借助言语行为描写单个语句的交际功能并解释它们在语篇中的相互关系。但是,从80年代初开始,一些话语分析学家对该理论提出了许多批评,代表人物是E.A.Schegloff和S.C.Levinson。批评的焦点之一是言语行为理论对日常会话中的语言运用的解释力(explanatory potential)。Schegloff和Levinson认为,在许多情况下语句实现的不是言语行为,而是别的东西,例如邀请前语列(pre-invitation)、宣告前语列(pre-announcement)、请求前语列(pre-request)、结束前语列(pre-closing)等,它们统称为预示语列或前语列(pre-sequence)。这两位语言学家断言,言语行为理论对预示语列做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解释(见Levinson,1983:332;Schegloff,1984)。本文试图证明,言语行为与预示语列并不相互排斥,一个语句可以同时完成两种功能;我们不仅能够而且必须借助言语行为理论,才能比较充分地解释预示语列这一会话现象。
首先,让我们看几个Schegloff和Levinson用来支持其观点的例子(以下例子中的字母T系本文作者所加,表示话论)。我们将重新分析这些例子以证明本文的上述论点。
(1)(B has called to invite C,but has been told that C is going out to dinner.)
T1B:Yeah.Well get on your clothes and get out and collect some of that free food and we’ll make it some other time July then.
T2C:Okay then Jack.
T3B:Bye bye.
T4C:Bye bye.
(Schegloff,1984)
Schegloff指出,言语行为理论会根据语法形式,错误地认为例(1)T1中的语句表达一个“指令”(command)。但是,该语句的位置和它后面的话论表明,这是一个结束前语列。
(2)T1 A:Whatcha doin’?
T2B:Nothin’.
T3A:Wanna drink?
(Levinson,1983:346)
Levinson(1983)和Schegloff(1988)指出,像例(2)T1这样的语句在适当的上下文中不是被简单地理解为“请求提供信息”,而是被理解为一个邀请前语列。言语行为解释不了这种现象。
(3)(Family dinner,Mother,Gary,Russ)
T1M: ’z everybody(0.2)[washed for dinner?]
T2G:Yah.
T3M:Daddy’n I have t-both go in different directions,en I wanna talk ta you about where I’m going(t’night).
T4R:Mm hmm.
T5G:Is it about us?
T6M:Uh huh.
T7R:I know where you’re go’in,
T8M:Where.
T9G:To the uh(eigth grade)=
T10M:=Yeah.Right.Do you know who’s going to that meeting?
T11R:Who.
T12M:I don’t know.
T13R:Oh:Prob’ly Missiz McOwen(’n detsa)en prob’ly Missiz Cadry and some of the teachers.(0.4)and the counselors.
(Schegloff,1984)
Schegloff认为,言语行为理论无法预测例(3)中的R在T11里对T10中的“Do you know...?”语句的误解。R开始把这句话理解为一个宣告前语列,只是当他听了M在T12中的回答才恍然大悟,认识到它实际上是一个提问。Schegloff的结论是,如果根据言语行为理论来分析,我们就看不出“Do you know...?”语句在该上下文里会有预示语列的功能。
Levinson(1983:332)在总结对上述这类例子的分析时指出:“它们表明,言语行为理论和关于话语功能的相关理论只能是粗糙的,充其量只是对语境中的话语意义做了部分解释。”他在别处又断言:“事实上,有些非信不可的理由使人认为言语行为可能消失,代之以更为复杂和多方位的语用方法来分析话语的功能。”毋庸置疑,言语行为理论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它不可能(也从未打算)解释语言运用的所有现象或解决话语分析中的所有问题。Schegloff和Levinson有关预示语列的研究是对话语分析的一大贡献,但他们就此对言语行为理论的批评却值得商榷。我们认为,他们在作出这些批评时,没有注意到言外行为(illocutionary act)和言后行为(perlocutionary act),言外效果(illocutionary effect)和言后效果(perlocutionary effect)之间的区别。他们似乎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通常,发话人实施的每一个言语行为背后都有某种交际意图或目的,这种意图是通过完成言语行为达到的(至少发话人希望如此)。
Grice(1957)从言语交际的本质出发区分了自然意义(natural meaning)和非自然意义(non-natural meaning),后者亦称说话者意义(speaker’s meaning)。Grice对非自然意义的解释是,发话人A通过x表达了某种非自然意义,这(大体上)相当于“A意欲使话语x对受话人产生某种效果;A意欲通过受话人认识到上述意图以达此目的”。从定义可以看出,Grice把言语交际过程视为发话人表达自己的意图(如使受话人产生某种看法,使受话人做某事等),受话人领会这一意图的过程(见何兆熊,1989:19)。但是,Searle(1969:43—44)指出,Grice对非自然意义的定义混淆了言外行为和言后行为,定义中的预期效果(intended effect)实际上是言后效果,而非自然意义的表达应该是发话人意欲实施言外行为,不是言后行为。Searle对言外效果的解释是:“只要受话人认识到我们试图在做什么,我们就成功地做了什么。但是,对受话人的‘效果’不是某种信念或反应,而仅仅是受话人对发话人话语的理解。正是这种效果,我把它叫做言外效果。”(Searle,1969:47)van Rees(1992)进一步解释了Searle在言外行为和言后行为,言外效果和言后效果之间做出的区别,指出言外行为旨在取得一种交流效果(communicative effect),发话人意欲通过话语使受话人认识到发话人就某一事态所表达的态度,信念,需求,意向和情感等;只要受话人认识到发话人的上述意图,言外行为即告完成。言后行为旨在取得一种互动效果(interactional effect),它指发话人通过话语实施的言外行为对受话人的思想,情感和行为产生的进一步影响。Grice关于非自然意义的定义所涉及的预期效果便是这种互动效果,即言后效果。
言语行为理论的主要研究对象是言外行为,它不太重视言后行为。原因之一是言后效果不总是受发话人的控制,一个言语行为实际产生的效果可能并非发话人希望取得的效果(见Searle,1969:46)。但是,言后效果与交际意图(或目的)密切相关。每个言语行为的实施都带有一定的目的性,Searle(1976)把这种目的叫做言外之的(illocutionary point or purpose)。发话人能否通过所实施的言语行为获得预期的言后效果决定着他能否顺利达到言外之的。van Rees(1992)指出,人们通过实施言语行为来实现交际意图,交际效果(即互动效果或言后效果)的最低要求是受话人接受话语的言外之力(illocutionary force)和命题内容;所有其他的交际效果无不取决于这一最低效果。由此可见,实施言语行为绝非人们说话的最终目的,而只是发话人获取言后效果、完成交际意图的手段。请看下面的例子:
(4)a.It’s very hot in here.
b.Could you open the window?
(5)a.We are in a cinema.
b.Don’t talk so loudly.
(6)a.You have gotten really fat.
b.Why don’t you go on a diet?
假定上述各例分别为同一发话人在一个话论中发出的连续话语,我们从中至少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a)每句话实现的言语行为背后都有一个动机或言外之的;
(b)各例中的整个言语行为序列的背后也有一个动机或言外之的;
(c)在各序列中,实施两个言语行为的动机之间存在着主从关系。
在例(4)—(6)中,实施b言语行为的动机也是整个言语行为序列的动机,它们分别为:使窗户打开(4);使受话人压低嗓音或使受话人意识到自己说话声音太高(5);使受话人可能产生节食减肥的想法(6)。各例中a语句实现的言语行为都是“断言”(assertion),其作用(即发话人实施该言语行为的动机)是为b语句实现的言语行为提供理由。van Dijk(1977:214—218)把类似于例(4)—(6)这样的言语行为序列视为一个言语行为,叫做“复合言语行为”(composite speech acts)。应该指出的是,在这些例子中,a语句也可出现在b语句之后;它们所传递的都是在语境里已为受话人所知的信息,但这丝毫不影响该语句的“断言”功能;发话人正是通过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来为b语句实施的言语行为提供强有力的理由。
现在让我们根据上述言语行为理论来重新分析例(1)、(2)和(3)。例(1)T1中的话语从言语行为层次看,它表达了B的一种愿望(wish),即C穿戴好去赴宴请。但从交际意图看,该语句又表示发话人B意欲结束交谈。这是因为B的愿望表现了对受话人利益的关心,而表达这种关心(一般使用祈使句)是对话双方结束交谈或告别时常用的一种方式(见Brown &Levinson,1978:98)。下面是另一个例子:
(7)B:Well have a nice day.
A:Thank you.Bye-bye.
B:Bye.
(Coulthard,1992:161)
Schegloff和Levinson把例(2)T1中的语句叫做邀请前语列,恰当地反映了该语句的交际功能。但不容忽视的是,这一功能是建立在该语句完成的言语行为(即“请求提供信息”)上的。T1和T2中的两个语句之间的关系与例(4)—(6)中语句的关系,从交际意图或言外之的看具有共同之处,即第一个语句实现的言语行为为后面将要实施的言语行为做准备。在例(2)T1中,发话人用提问相关信息的方式,来探测提出邀请的合适性和受话人接受邀请的可能性。Searle(1969)提出,要成功实施一个言语行为,必须满足四个条件(即合适条件):命题内容条件(propositional content conditions)、准备条件(preparatory conditions)、诚意条件(sincerity conditions)和根本条件(essential conditions)。受话人是否有时间或精力接受邀请,是发话人提出邀请时必须考虑的准备条件。如果邀请人不能肯定准备条件是否具备,那么他经常采用的策略是先请求被邀请人提供有关信息,而不是贸然提出邀请。例(2)T1中实施的言语行为,其交际意图便在于此。让我们再看一个请求前语列的例子:
(8)T1 A:Hi.Do you have uh size C flashlight batteries?
T2B:Yes sir.
T3A:I’ll have four please.
T4B:(Turns to get.)
(Coulthard,1977:73)
购物的前提是商家有购物者欲购买的商品,当购物者不清楚该前提是否存在时,提出例(8)T1中这样的问题便是很自然的。受话人B的回答决定着T3中的购物请求是否实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T1中的语句才被称为请求前语列。请比较例(8)和下面的例(9):
(9)T1 C:Do you have Marlboros?
T2S:Uh,no.We ran out.
T3C:Okay.Thanks anyway.
T4S:Sorry.
(Levinson,1983:358)
在这个例子中,C的提问得到的是一个否定的回答,因而他就不会再提出购物请求了。从例(2)、(8)和(9)T2中的回答来看,受话人首先也是把T1作为提问来做出反应的。
至于例(3),我们同样能够用言语行为理论做出比较满意的解释。T10中的“Do you know...?”语句在适当的语境里既可能提问“宣告”的准备条件,也可能提问“请求提供信息”的准备条件。向他人传递信息的前提是对方不拥有该信息;请求他人提供信息的前提是对方已拥有该信息。当发话人不能肯定上述前提是否存在时,最简单的办法是就此提问。请比较:
(10)T1 A:Do you know where John is?
T2B:No.
T3A:He has been in the garage the whole morning.
(11)T1 A:Do you know where John is?
T2B:Yes.
T3A:Where?
T4B:He has been in the garage the whole morning.
如果说例(10)T1是宣告前语列,那么我们可以将例(11)T1叫做提问前(或请求前)语列(像(11)这样的例子往往带有特殊含义,例如它表明B或许不太乐意合作,否则他会在T2中给出T4中的信息)。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就T3中实施的言语行为的准备条件提问。应该指出的是,在例(10)中B也可用where这个词来回答T1中的问题。Schegloff(1988)指出,受话人使用where、who(见例(3)T11)和what这样的wh-词作为回答,说明他把前面的语句视为宣告前语列。然而,这并不能否认受话人同时把该语句视为一个“请求提供信息”的言语行为。事实上,使用wh-词,受话人一方面告诉了发话人他不具备所提问的信息,另一方面又请求发话人提供该信息。如果受话人不清楚发话人是在就“宣告”抑或“请求提供信息”的准备条件提问,或者搞错了,那么就会产生例(3)T11中的那种误解。例(3)的语境上下文是导致R判断错误的主要原因。M在T3中宣布要告诉G和R她晚上的去向,R在T7中表示已经知道了,M反问R“Where?”M提问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获取信息,因为她已经拥有该信息,R对此也非常清楚。M在T10中肯定了R的回答并又发出了“Do you know...?”这个问句。此时R完全有理由认为,和在T8中一样,M又在明知故问,因而出现了T11中的误解,把该语句理解为一个宣告前语列。上述分析表明,运用Searle关于合适条件(felicity conditions)的思想,言语行为理论完全可以预测和解释“Do you know...?”语句在适当语境中可能产生的两种交际效果。
本文从Searle对言外效果和言后效果的区别,言后效果和言外之的的关系出发,重新分析了Schegloff和Levinson用于支持其对言语行为理论的批评的几个例子。分析表明,言语行为和预示语列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相互排斥,非此即彼的。一个语句在适当的上下文中之所以具有预示语列的功能,正是因为它实现了某个言语行为。言语行为产生的言后效果往往与言外之的密切相关;人们说话时总是希望实施的言语行为能产生预期的效果,以实现某种交际目的(至于这种希望最终能否实现则是另一回事)。因此,实施言语行为是达到交际意图的手段。当实施某个言语行为的意图是为后面将要实施的言语行为做准备时,我们便可把它视为预示语列。
参考文献
[1]Brown,P.&Levinson,S.C.Politeness:Some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Cambridge:CUP,1978.
[2]Coulthard,M.An Introduction to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 &New York:Longman,1977.
[3]Coulthard,M.Advances in Spoken Discourse Analysis.London &New York:Routledge,1992.
[4]Grice,H.P.1957.Meaning.In R.M.Harnish(ed.).Basic Topics in the Philosophy o f Language.New York &London:Harvester Wheatsheaf,1994.
[5]Levinson,S.C.Speech Act Theory:The State of the Art.Language Teaching and Linguistics:Abstracts Vol.13,No.1.1980.
[6]Levinson,S.C.Pragmatics.Cambridge:CUP,1983.
[7]Schegloff,E.A.On Some Questions and Ambiguities in Conversation.In J.M.Atkinson &J.Heritage(eds.),Structures of Social Action:Studies in Conversation Analysis.1984.
[8]Schegloff,E.A.Presequences and Indirection:Applying Speech Act Theory to Ordinary Conversation.Journal of Pragmatics 12.1988.
[9]Searle,J.R.Speech Acts: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 f Language.Cambridge:CUP,1969.
[10]Searle,J.R.A Classification of Illocutionary Acts.Language in Society,Vol.5,No.1.1976.
[11]van Dijk,T.A.Text and Context:Ex plorations in the Semantics and Pragmatics o f Discourse.London &New York:Longman,1977.
[12]van Rees,M.A.The Adequacy of Speech Act Theory for Explaining Conversational Phenomena:A Response to some Conversation Analytical critics.Journal of Pragmatics 17.1992.
[13]何兆熊.《语用学概要》.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9.
【注释】
[1]原载于《外语学刊》,1999年第1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