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阎王》与《琼斯皇》表现主义手法对比

《赵阎王》与《琼斯皇》表现主义手法对比

四川农业大学　彭　雪

摘要

洪深在其作品《赵阎王》中充分借鉴了奥尼尔《琼斯皇》的表现主义手法，在戏剧结构和场次安排和一些重要细节如“逃离”中运用声音和色彩来体现人物内心矛盾冲突上皆得到体现。然而两剧表现的内容和主题却不同。

关键词

表现主义　戏剧　赵阎王　琼斯皇

Abstract

In his famous play Zhao Yanwang，Hong Shen referred to the Emperor Jones of O'Neill for its expressionistic techniques．Similarities between the two plays are embodied in the structure and some important details，such as the use of drum and color to show the inner contradiction of characters．However，the themes of the two plays differ greatly．

Key Words

expressionism drama Zhao Yanwang the Emperor Jones

洪深是我国杰出的戏剧家，中国话剧的奠基人，著述甚多，对其所处时代和后世的戏剧发展均产生过重要影响。

尤金·奥尼尔是美国戏剧史上划时代的剧作家，美国严肃戏剧的奠基人，其影响早已超越国界，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的现代戏剧及剧作家创作起了促进作用。奥尼尔作品多样的风格为世界戏剧注入了新鲜血液。

1914年清华大学毕业后，洪深留学哈佛，在美国著名戏剧理论家乔治．贝克开设的“English 47”课程班学习编剧，与奥尼尔是师兄弟，受其影响很深。洪深自己也承认，其作品《赵阎王》直接受到奥尼尔《琼斯皇》的影响。而也正是这部使他一举成名的作品，让中国人知道并开始关注起奥尼尔这位独特的美国戏剧家。

这两位生活在地球两端的大家，共同的一点是都极具探索精神，穷其一生追求新形式新事物，特别是他们的表现主义剧作充分体现出了他们强烈的创新意识。

表现主义文学于20世纪初产生于德国，而后蔓延到欧美各国，是现代派文学中极具广泛影响的流派。表现主义文学重视主观世界，特别是精神、情绪、思想的赤裸的强烈的呈露。他们不重视对外在客观事物的忠实描绘，而要求突破事物的表象而表现事物内在的本质。这个“本质”是创作者的主观感觉、意念、体验。极度的夸张、形象的变形、大段的内心独白，这些所谓的“原始语”是他们最惯于使用的艺术手段。在表现主题上，他们追求抽象性，注重表现全人类的普遍的东西。瑞典的斯特林堡、德国的恺撒·托勒和布莱希特，以及美国的奥尼尔，都是表现主义的代表作家。

在《琼斯皇》这部作品中，奥尼尔首次采用欧洲表现主义技巧来反映人物的心理冲突，从而为美国的表现主义戏剧艺术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洪深在《赵阎王》中有意借鉴和学习了这样的表现主义技巧。他本人所作的《欧尼尔与洪深——一度想象的对话》一文，“虽然主要是为了反驳各种关于《赵阎王》是《琼斯皇》的翻版而做，但也可以看作是洪深本人对自己与奥尼尔关系的一种陈述”^［1］。日本评论家饭塚容在这一点上也认为洪深在技巧上吸取了奥尼尔的新手法，并且获得了较之《琼斯皇》更为紧凑严肃的主题。

首先，在结构和场次安排上，洪深套用了《琼斯皇》中表现主义的应用。《琼斯皇》是八场剧，除一前一后两场外，中间六场是琼斯独白。《赵阎王》是九幕剧，除一前一后两幕外，中间七幕也是赵大在林子里的独白。两剧中大量运用独白、幻觉等表现人物极度紧张的心理和强烈的内心斗争。

其次，表现主义技巧在两剧的开始均通过色彩的运用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在《琼斯皇》中，奥尼尔别出心裁地用白色来描绘琼斯的皇宫。那是一个十分宽敞，天花板很高且具有光滑和雪白的墙壁的房间。宫殿内的地砖和柱子也全部呈白色，而中间则安放着一张耀眼的鲜红色的御座，鲜明的色彩对比极为形象地体现了这位黑人皇帝背叛种族、崇尚白人统治模式的心理，并反映出其疯狂的野心和扭曲的性格。

洪深在《赵阎王》的开始描写了一个除了一家粮店五百兵，没有别的人家的荒村。屋内是油尽快灭了的洋灯，所以无甚光亮。天冷，营长赌钱去了，屋里有火盆，于是赵大扯了一条粉红湖绉被裹在身上，与《琼斯皇》的白色背景衬红色御座相似。只是《赵阎王》用这一背景是衬托赵大这个兵油子的暗淡心理状态，但又不是天良完全泯灭，只是已油尽灯暗太微弱了。粉红色的反差则折射出赵大这个人铤而走险、疯狂扭曲的性格。这一颜色反差的使用与《琼斯皇》如出一辙。赵大本是一个善良的农民，因被迫当兵在旧军队腐朽环境影响之下变成了这样一个兵痞。洪深并不是像《琼斯皇》那样选用鲜红色与白色作对比，而是采用粉红色，从中体现了他的一贯主张:人的善恶是由社会造成而非天生的。

再者，洪深有意借鉴了《琼斯皇》中利用表现主义手法——如独白、幻觉——展现人物心理活动的创作方法。他在《戏剧的方法》一文中对奥尼尔表现人物心理的方式作了一个简短的评论:“戏剧的模仿人生不只是模仿了外表的浅薄的人事、悲欢、言动、状貌而已;更须表现人的心理。凡是好的戏剧，都是能够很深刻地表现心理的。但是戏剧不能直接简单的，如小说一般，说明分析人的心理，必须剧中人自己的言语行动，去说明他自己。有时候人的心理，过于隐微，过于曲折了，那发露在外的言语行动，固然多少能说明一部分，但不能完全地充分地说明使得台下的人能丝毫不错误地认识……近年美国欧尼尔( Eugene O'Neill)竭力想在戏剧里表现这类过于曲折隐微的心理，结果不免用了近于中国戏曲里自言自道、背躬，对台下人说话的方法;而抛弃了戏剧只应客观的在台上模仿，须由观众自己去直接认识人生的原则了”^［2］。

作为一部由八场戏组成的悲剧，《琼斯皇》中只集中表现了琼斯皇最后一天的统治，却生动展示了他从傍晚出逃到第二天清晨被杀期间的心理骚动和心灵的旅程。琼斯听到土人造反的消息时，迅速逃出王宫，由于土人追赶得紧，他精神非常紧张，事先藏好的食品，慌乱中也找不到了。钻进丛林后，过度的心理惊慌使他迷失了方向。森林的阴暗不断地折射他心理的恐怖、惊慌、紧张，引导他心理的幻觉。茫茫的黑夜和原始森林象征着琼斯的潜意识及其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而朦胧的月光不时折射出他的梦境与幻觉，在极其原始和混沌的背景下，琼斯过去的罪恶与可怕经历及其民族的困境与困惑逐渐展示在人们的眼前。最后他的心理情绪坏到了极点，他伏在地上，双臂伸长，恐惧呻吟，威风扫地，精神世界已完全崩溃。剧中的鼓声具有推动全剧情节发展的功效，随着鼓声逼近声音更激越，他内心的紧张也逐步升级。最后，震耳欲聋的鼓声包围了琼斯，逼得他走投无路。结果他被土人的银子弹打死。奥尼尔不仅巧妙地将现实与幻觉交相并置，而且还运用表现主义技巧充分展示主人公夜间在原始森林中的内心冲突、狂想独白，直到最终毁灭。

洪深自己也承认，“第二幕以后，他借用了欧尼尔底《琼斯皇》中的背景与事实——如在林子中转圈，神经错乱而见幻境，众人击鼓追赶等等”^［3］。《赵阎王》中也用了表现主义的技巧来反映人物的心理冲突。赵阎王仓皇出逃到大森林，满天乌云，“今宵真黑，比营长的心还黑!”“我的祖宗，怎么这么黑呀!”实际上，这寓示着赵阎王所走的那条道路，本来就是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路。黑夜和古老的树林象征了赵大所生活的社会和他所面临的处境。同样也象征了他的愚茫和蒙昧。他的心像这黑林子一样找不到出路，也不可能走出这黑林子，因为他根本不能找到一条走出这黑林子的明确的路。他的心也一样在这黑林子中迷了路，而且早就迷了路，变成了阎王。他的处境和命运，他的困惑与困境因此也就展示在人们的眼前。偶尔的月光则象征他良心的发现，还没有完全变黑。追赶的铜鼓声始终也是赵阎王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先是“远远听得有铁笛、铜鼓之声”，赵阎王觉得“无愁无恐”“，一阵风过，铜鼓声格外响”，赵阎王发了急，赶紧逃入林子去了。赵阎王才坐下，可是“那鼓声也近了”，他只得又赶紧奔逃。而后听到“铜鼓声不绝于耳”赵阎王的心理也恐怖到了极点，他“跪直申诉”，坦白了自己胡作非为的隐衷、出卖乡亲的无耻。最后，“铜鼓声打成一片，少刻停住了”，也就预示了他的死亡的临近。逃跑中他在黑暗的林子中迷失了方向，老在原地转圈，最后被老李带来的追兵枪杀了。这部由九幕戏组成的悲剧只集中表现了赵大一个晚上的经历，却生动地展示了他从不信老李的话到明白了真相，从出逃到被杀这一个晚上的心理活动和心灵的忏悔。作者同样将现实与幻觉交相并置，运用表现主义技巧充分展示了主人公在黑林子中的内心冲突:赵大逃进了老林子，回忆起以往自己当兵时所干下的桩桩坏事，他所在的黑林子就是他以前奉命活埋伤兵的地方，于是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而感到痛苦万分，因之产生了无数的幻象并导致了精神的崩溃，以致最后筋疲力尽而终于落入追踪而来的军队之手，丢掉了性命。两剧都借“逃离”表现了内心的恐惧、分裂、冲突，以及整个人类的困境。

尽管存在诸多方面相似，《赵阎王》和《琼斯皇》两部作品的区别还是明显的。托勒尔认为:“在表现主义的戏剧中，人物不是无关大局的个人，而是去掉个人的表面特征，经过综合，适用于许多人的一个类型的人物。表现主义剧作家期望通过抽去人类外皮，看到他深藏在内部的灵魂”^［4］。从理论上来说《赵阎王》是一部表现主义戏剧，但其所描写的对象却是现实的题材。洪深通过一个原本善良的农民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兵痞，说明“社会对于个人的罪恶应负责任。世上没有所谓天生好人或天生恶人，好人恶人都是环境造成的”^［5］，将个人罪恶与军阀混战的社会环境联系在一起。“洪深通过塑造赵阎王这个形象意图揭露和鞭挞黑暗的封建社会，并揭示出这个罪恶的社会才是造成赵阎王这个悲剧人物的根源。也就是说，它的内容取向是客观的现实主义的，是以现代派的艺术技巧表达现实主义内容。而奥尼尔则是通过琼斯的悲剧，主要表现他对人生的看法，表现现实的荒诞，人性的弱点，具有主观性和内省性”^［6］。郭沫若和康定斯基在这一点上有相似的看法，“艺术是自我的表现，是艺术家的一种内在冲动的表现”^［7］。洪深曾为收入了《赵阎王》的《洪深戏曲集》写了题名为《奥尼尔和洪深》的代序。这是一段虚拟的奥尼尔和洪深的对话。洪深在文中谈到:奥尼尔的《丧服合体的艾丽克特拉》曾深受希腊悲剧的影响，而《琼斯皇》与英国小说家康拉得的《黑暗的心灵》更有着惊人的相似。洪深认为:“戏曲中最为重要的是它的中心思想，使用既成的情节和结构亦无妨碍。”^［8］这显然是对那些说《赵阎王》是《琼斯皇》仿效品的批评所做的间接辩解。表现出他对自己赋予《赵阎王》的中心思想的坚定的自信。洪深认为:“善人和恶人都是环境造成的。”其作品《赵阎王》正是这种人生观的缩影。与此比较《琼斯皇》就显得过于依赖写作技巧，而内容却给人以空疏之感。奥尼尔笔下的西印度群岛的黑人国家以及美国黑人的悲惨生活也颇缺乏实感。而《赵阎王》中的赵大则源于真实的生活，源于洪深一贯的现实主义创作题材。洪深是用现实主义精神去表现和反映真实的社会生活，但技巧甚至情节则是可以借用的，所以《赵阎王》中的黑林子，主人公的独语自白，不断出现的幻觉，荒诞的描写，显然都是表现主义的技巧。作者利用他人现成的形式来成就自己的创作，借用现代主义的技巧来创作现实主义的作品，化腐朽为神奇。在中国话剧尚未走向成熟的当时，为中国的话剧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模式，是非常成功的。

参考文献

［1］甘滢．洪深与尤金．奥尼尔影响与创造［D］．苏州:苏州大学，2002:6。

［2］王青．追寻理想探索命运——曹禺与奥尼尔戏剧之比较［J］．江苏社会科学，1998，(6)。

［3］洪深．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九集，戏剧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4］托勒尔．转变［A］．外国现代剧作家论戏剧［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5］洪深．洪深选集．自序，洪深文集(一)［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6］刘智跃．试论洪深剧作《赵阎王》中的表现主义倾向［J］．株洲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0，(3)。

［7］郭沫若．印象与表现［N］．上海:《时事新报》副刊《艺术》第33期．1923年12月30日。

［8］洪深．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九集，戏剧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