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北京话儿化词多角度定位
我们将分别从各个观察角度,对北京话儿化词进行全方位、立体化的描写和说明。
(一)语音方面的观察
1.从以往的语音分析中已知,北京话儿化词是“儿”音与前面音节的韵母合二为一,变成一个新的卷舌音。它的发音方法,是典型的“儿”音起卷舌作用的方法,即,对它前面一个韵母加以影响,使其发生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音质变化,结果是使该韵母带上卷舌色彩,被“儿化”了。
2.从语音的社会性层面看,儿化是北京话语音系统中最引人注意的特色,可以说是北京话在语音上的典型特征。它与其他特征元素一起,带给北京话一种特殊的京腔韵味,增加了地方气息和乡土的亲切感;在人际交往的口语使用中,增添了话语的和谐与交际的善意。
3.从语音的物质构成上看,首先它是一种合音现象,而又有别于一般情况下的合音,它是“原本一音节一义的词根末字音节与原本一音节一义的后缀‘—儿’合并为一个音节的一种构词语音现象”(王洪君1999),其中不可忽略同时构词的功能,故又称作“连音现象”。
4.从表现方式上看,李思敬(1990)认为,现代汉语的“儿”化存在两种构音方式:拼合型和化合型。据我们考察,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北京话儿化词的表现方式,无论发生在词语的中间位置,还是在末尾的位置,都是化合型而非“拼合型”。
(二)词汇方面的观察
儿化词是北京话语汇的一个重要特征。特别是在口语表达中,儿化词简直就是不可缺少的表征要素。它使得北京话这一特定言语社区的表达工具,不断地被激活、刷新,所携带的信息量不断地被释放出来,使北京话更加丰富、生动,表达更细密,因而更有活力。
1.北京话儿化词是北京话口语中的特殊聚合群,是一个开放性的功能体系。其中的组成情况,根据我们所做的各项调查,无论在哪个使用层面,名词都占绝大部分,而且属于自然儿化词的占多数,由“儿”词缀加到动词、形容词等的后面形成的并不太多;其次是动词和形容词。“三大词类”为这一聚合体之主体,同样也是变动的首当:消失、退隐的较多。儿化词形式的副词、量词是比较稳定的两类,而且进入普通话口语既多且快。据北京话专家金受申(1965)考证,“压根儿”是最早进入现代汉语共同语流通领域的,至今仍不失新鲜、生动,上口,富有表现力。目前,还有一批这样的儿化词仍活跃在语言舞台上,例如:
副词:正好儿 专门儿 整个儿 挨个儿 一块儿 慢慢儿
量词:一点儿 一份儿 一段儿 三圈儿 两下儿 一溜儿
2.儿化词的“儿”作为词缀,肩负语音化功能、语法化功能和语用化功能三项任务。“儿”首先可以是语音化词缀。说“可以是”,意味着并不是所有在词尾出现的“儿”一概都是语音化词缀:有时于词义无关的游离(半游离)的羡馀(半羡馀)成分,其主要作用并不是为语词作语音上的修饰。其次,“儿”可以充当语法化词缀。韩陈其(2002)认为“语法化词缀,一般不产生音变”,而北京话“儿”缀在语法方面对由其所构成的派生式复合词产生作用的同时,是令其儿化音变“没商量”的。例如:
冲:以剪刀一刃将折好的布幅割开。(动)例:小心点儿,别把布料~斜了。
冲儿:瓷器上的小裂纹。(名)例:挺好的青花大果盘,可惜边儿上有个~。
汆:烹调之一法;快速地煮沸。(动)例:就~丸子吃吧!
汆儿:吃汤面时临时浇上的咸味汁水。(名)例:这种汤面叫“浇~面”。
待承:指对待、供养、招待(动)。例:怎么能这样~老人?
待承儿:对待、供养、招待的规模。(名)例:你去了准是好~。
硌扭:心中不快,别扭。(形)例:自从那天听了她的话,心里一直就~。
硌扭儿:因意见不和构成的嫌隙、芥蒂。(名)例:小~,说开了就完了。
讲究:①要求。(动)②精美,高级。(形)例:锻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穿的衣服太不~了。
讲究儿:指规矩、礼法、习俗等。(名)例:随便吃顿饭,还有这些个~哪!
以上是动词或形容词加上“儿”后变成了名词的例子。
在汉语里,量词有时和名词具有相同的特征与功能。考察北京话里的一些特殊量词后发现,它们中许多是靠加“儿”缀由动词变过来的,其途径与名词相同:
过→过儿 挑→挑儿 起→起儿 掐→掐儿
截→截儿 捏→捏儿 堆→堆儿 提溜→提溜儿
合→合儿 响→响儿 抬→抬儿 出→出儿
折→折儿 卷→卷儿 摞→摞儿 嘀嗒→嘀嗒儿
3.具体与抽象、抽象与具体的双向转化。在北京话里,同音同形词“儿”化与否,存在着互为反向的两种转化。下面是从抽象到具体及从具体到抽象的两组例子:
水 地 字 天桥 老人 便衣 大的 老家
水儿 地儿 字儿 天桥儿 老人儿 便衣儿 大的儿 老家儿
心 风 头 眼 前门 长短 饭碗 爱人
心儿 风儿 头儿 眼儿 前门儿 长短儿 饭碗儿 爱人儿
这种转化是广义的,宽泛的,包括了“实”与“虚”、“专指”与“泛指”等多级现象和多重含义。
(三)语法方面的观察
鲁允中(1995)分析说,儿化词对于与之同音同形的非儿化词来说,有两项功能:一是改变后者的词性,二是改变后者的组合关系。
先看儿化词和跟它同音同形的非儿化词的词性变化。多见于把名词以外的词变成名词,即所谓“名词化”。例如:
动词→名词:吃 托 乐 蹭 约会 摆设
吃儿 托儿 乐儿 蹭儿 约会儿 摆设儿
形容词→名词:亮 错 空 黄 好 沉重
亮儿 错儿 空儿 黄儿 好儿 沉重儿
从某种程度上说,量词有与名词相同的特质和功能,张洵如(1956)、俞敏(1984)将其视为与名词地位相当的词类,“量词是名词的一个附类”(俞敏1984);[英]威妥玛(1867)认为量词是名词的“陪衬字”,认为“有陪衬的替换本名目,本名目就不必重复再提了”。在他看来,量词(陪衬)和表示事物的名词(本名目)地位相当,至少在一定的语境中,其功能是相等的。出于这种特殊关联,动、名词加“儿”缀变为自身之计量单位——动量词、名量词也就显得十分便利了。例如:
动词→量词:下 串 拨 摊 溜 摞 张
下儿 串儿 拨儿 摊儿 溜儿 摞儿 张儿
名词→量词:路 口 门 身 桌 盆 道
路儿 口儿 门儿 身儿 桌儿 盆儿 道儿
除构词功能之外,儿化词还有构形作用,即,可以在不改变结构关系和词性的情况下,根据表达需要,只凭改变词的外形而构造出一个新的儿化词。如“山沟”→“山沟儿”、“树枝”→“树枝儿”、“窗帘”→“窗帘儿”。当然,新词和原词相比较,在语境意义上会有一定变化。我们以为,这实际上已经属于下一方面的观察了。
(四)语用方面的观察
关于汉语词缀的语用化功能,韩陈其(2002)认为:“是指充当词缀的词素在语用方面对其所构成的派生式复音词产生的作用。”我们认为,与一般认为的语用性词缀相比,北京话“儿”缀的语用功能有其特殊性。作为“北京话里最活跃的名词后缀”(周一民1998),其特殊性主要表现为:
1.所形成的语用色彩极其丰富,往往很难有统一的固定的解释。北京话里还有其他一些可做后缀的成分,例如:~子、~头、~巴、~们儿、~家,分别具有名词化、抽象化、贬义色彩,表示人的类别和强调身份等作用。相比较,北京话动词后缀更丰富些,例如:~巴、~达、~拉、~喽、~哧、~咕、~道、~腾、~哥,分别具有表示附带感情、力度增减的作用。跟“儿”缀比较,以上后缀所体现出的语用色彩相对稳定。而北京话“儿”后缀在语言使用中不断发展,其初始语义和风格色彩随语言的演变而逐渐发生“错位”现象,表现出极不稳定的特点。正如我们在下面“语义特征”中将要分析到的,其所携带的语用意义或有或无,或多或少,情况多样;透露出的语义色彩,或褒或贬,或庄或谐,丰富多彩,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
2.使用上任意性强,往往不能固定充当某个词的后缀语素,出现不出现受多种因素影响,在使用上表现出很大的灵活性特征。如,由于北京话里的“儿”缀在语音形式上的化合性特点,它只是卷舌化的特征标记,发音不占单独的音节时长,书面语便常常忽略它的位置,造成在不影响言语交际的前提下,“儿”缀被随意“丢掉”、“忘记”的现象。又如,“儿”缀对言语交际环境有一定的要求,通常出现在轻松、随意的氛围里,话语双方放松、贴近,话语内容非正式性、非书面性,等等。再如,说话人的选择态度和注意程度,也是造成儿化词出现随意性的因素。前者指即使不在面对面交谈的条件之下,使用者也会基于传播意旨、发送内容及企盼效果等因素,临时决定“儿”缀的有无;后者指说话人是否自觉地、有意识地使用语言,在口头的即时的交谈中,就很少可能对所说的话进行细致加工,儿化不儿化容易变得很随意。这些都使得“儿”缀越来越不可能固定充当某一词的后缀形式,换句话说,现而今,儿化词是很容易变成非儿化词的。
我们且以《北京口语语法·词法卷》(周一民1998)中所列的带“儿”缀的词为例:
带“小”儿化:小车儿 小猫儿 小树儿
自然儿化:眼镜儿 地球儿 窗帘儿 公园儿
构形标志:树枝儿 茶碗儿 熊猫儿 黑市儿
人名儿化:~文儿 ~林儿 ~春儿 ~玲儿
地名儿化:~山儿 ~坟儿 ~巷儿 ~桥儿
除了极个别的,像“角儿”、“嗓门儿”、“饭馆儿”、“女孩儿”、“面人儿”、“气门芯儿”等须带“儿”后缀外,绝大多数都可以非儿化词形式进入言语交流而不影响正常的信息传递。
3.由以上两条所决定,“儿”语缀不是消极等待语用环境出现,而是具有参与创造特殊语境的主动作用。与其他后缀相比,“儿”后缀的标记性、灵活性特点,带给使用者以极大方便:加不加“儿”缀并不牵扯是否换用另一个词的问题,只不过是要不要添加特殊的语义、语用色彩的考虑和选择。也正是由于这一特点,“儿”缀表现出语用功能上最突出的一面:它具有积极的参与创造作用,即,作为北京话里的一个有多重功用的语言项目,它可以使某些言语项目获得类别、内涵等方面的实现机会;可以让接受者更为方便地把握词义、词性及组合信息;可以作为暗示话语双方的某种态度或倾向的符号;可以协助语义内容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可以帮助形成某种特殊的氛围和特有的意味;可以充当某种言语风格基调的基础构成元素。总之,能够为推动人的言语交际、社会的传播活动有所作为,而这是其他后缀难以达到的。
(五)语言变项角度的观察
如上所述,儿化词会因语境不同而发生变化,从语言变异的视角观察,我们可以把儿化词看作已经在北京话里确立自身位置的一个标准项。理由是:
第一,它的形式与内涵已经扩散到北京话言语社会网络的每一个成员,调查结果显示,在言语交际活动中,他们对它所持的态度是基本一致的。
第二,不仅在北京话言语社区内,在其他言语社区中,儿化词的这种价值评价也已得到承认,甚至在其他言语社区有某种需要而自身表达手段缺项的情况下,会欣然“引进”并采用它。
第三,它属于语言变项,会随语体不同而有所变化,表现出各种各样的差异,并能够在变化中体现社会声望和社会价值。
第四,存在相对稳定的变体形式,不同变体的交替出现是一种语体的变异现象,这说明儿化词现在还在变化当中,是变异研究的对象。
【注释】
[1]见《北平音系小辙编》。
[2]同上。
[3]见魏恭《说辙儿》,《国语周刊》103、104期。
[4]见徐世荣1990《北京土语辞典》,第546页。
[5]吕叔湘主编1980。
[6]见周殿福1981《艺术语言的发声基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7]选自胡玉远1999《春明叙旧》,北京燕山出版社。
[8]据张清常“几条胡同,叫后一个音,写作几个样,以示区别”的说法,“香饵胡同”、“景尔胡同”和“香儿胡同”、“井儿胡同”同音。见张清常《北京街巷名称的语言问题锁记》,载《胡同及其他——社会语言学探索》,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出版,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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