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谚民族风格的语言文化释读
一
谚语是人类传承认知成果的一种言语艺术,它既是文化的载体,也是文化的形式。在漫长的没有文字的时代,人们的全部生存经验和所有理性认知,主要是靠谚语来口耳相传的;在有了文字的时代,谚语更是以其深厚的文化积存和精警的语言传载受到了每个民族的精心呵护,得到了最受重视的保存和发展。谚语是全人类共有的一种语言文化现象,它是人类宝贵的语言文化遗产。几乎全世界的各种语言中都有这种结构凝练、内涵深刻的“现成话”,即使是在已经被历史湮灭了的西夏语言中,我们也发现了诸如“山中积雪者高,人中德有者尊”这样的遗存[1]。各民族的谚语都是以口碑的形式在世代传诵中历经千锤百炼而成为民族语言精华的。
谚语起源久远,与民族历史同步发展,融会了每个民族不同历史时期的作品,是历史现实的集萃,因而有人称其为民族的“历史档案”。在民俗学家的眼中,谚语是流传于民间,可以引以为据的一个民族的“民俗大典”。从言语风格学的角度来说,谚语既是民族文化的高度浓缩,也是民族语言的集中提炼,突出地体现着言语的民族风格,是言语民族风格的样板。
由于人类生存的基本物质世界的相同性,社会发展经历的共同性,以及思维方式和思想情感的共通性,使得世界上各民族在用谚语表述认知时,常常会出现殊途同归的情况,这就是谚语的趋同现象。例如,对事物本质的把握,是由感性到理性、由现象到本质的人类认知升华和智慧思维的特点,对此,各民族谚语都有精彩的语言再现。汉谚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回谚的“纯真的金子,光泽永远不变”,哈谚的“狼再喂也不会变成看家狗”,蒙谚的“即使穿上绸缎,影子也是黑的”,藏谚的“巴掌再大,也遮不住太阳”,英谚的“你把玫瑰花换个名字,它仍旧芳香诱人”等,都以不同的语言形式,阐释了共同的理性认知。像“有志者事竟成”、“玩火者必自焚”、“绳子细处断”、“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这些富含哲理的谚语,甚至在汉、英、德、法、俄、日六种语言中,都有完全相同的表述[2]。这除了各民族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必然出现的相互间的语言接触、影响、借鉴和文化交流、渗透等因素外,主要还是体现了人类探寻真理的人性普遍特征的同一和思维规律、认知路径的趋同。
如果说陈述事理,表达认知,揭示真谛,是各民族谚语的共性,那么谚语中不同的语言选择、不同的表达倾向则体现着各民族谚语的个性。从整体的语言运用来看,由于谚语是阐释和传承认知成果的言语体式,需要具有使人喜闻乐见的语言形式才能够使闻者铭记不忘,也才能够传之久远,因而,每个民族在创作谚语时,都总是根植于本民族文化的土壤来取像类比,托物言事,陈情述理。由于受不同民族文化的浸染,各民族的谚语就折射出不同的民族文化内涵,体现着不同的语言文化心理,显示了不同的语言选择倾向。因而就绝大部分谚语而言,都打上了深深的民族印记,体现出鲜明的民族风格。例如,在表述因小失大的道理时,汉谚选择了“拣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样的农耕文化“物象”来进行类比[3],藏谚则是“拣来青稞粒,丢了糌粑团”,雪域文明色彩浓郁;在阐释识人辨品的规律时,汉谚有“家贫知孝子,国乱识忠臣”的儒家思想理念,蒙谚“贫门出好汉,骏马出良驹”则是草原民族的语言提炼;在警示人们防患于未然时,汉谚用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语言形式,英谚则以海洋为背景,凝练为“小漏沉大船”;在表述民族主要生产生活方式时,汉谚概括为“农是百业本,万物土中生”,哈萨克谚语则说道“人们靠牲畜活着,牲畜靠人们活着”;在修身养性劝诫谚语中,汉谚教导人们“修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4],回谚则指出“礼拜一身清白,施舍可挡灾祸”[5]。如前所述,取象类比、托物言事是谚语表达认知的主要艺术手段,就以上所举谚语,通过比较,我们不难看出不同民族在陈情述理时所取之“象”、所托之“物”的差别。正是这些来自于不同文化土壤的不同的语言选择,使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谚语不同的民族风格。
二
言语风格是语言运用中表现出来的某种气氛和格调。这种气氛和格调是由语言使用者受所处文化背景长期影响而形成的语言文化心理的支配,在语言形式的选择中自然流露出来的,它是由一系列的与文化背景相联系的言语特征组合而成的,这些特征,我们称之为“风格要素”和“风格手段”。有些学者把“风格要素”和“风格手段”合称为“格素”,认为格素“是言语格调气氛的载体”[6]。谚语的民族风格,就是由诸多与民族特征相关联的格素体现出来的。体现民族风格最主要的有历史背景、文化传统、风尚习俗、地理环境、自然风光等格素。当然,谚语的民族风格是相对而言的,是在比较中显示出来的。谚语民族风格的差异是由文化的差异决定的,文化模式主要是民族渊源、地理环境、生产方式、经济结构的影像。文化的差异形成文化心理的差别,而心理因素又是语言选择的基础。这些折射到谚语中,就表现出不同的语言选择倾向,构成了不同的民族风格因素。因而,用文化差异比较的方法来研究各民族的谚语,我们就可以清晰地看到汉谚的农业文化气息、英谚的海洋文化景观、哈谚的牧业文化色彩、蒙谚的草原文化风光和藏谚的雪域文明神采。与之相比,回谚则以其具有中国特色的伊斯兰文化意蕴在谚林中独树一帜,体现着它特有的语言文化内涵。
三
回谚尽管是用汉语进行创作的,但充溢其间的阿拉伯、波斯语汇和浓郁的伊斯兰文化意蕴,使其有别于汉谚而具有鲜明的回族文化风格。像“回回信主是第一,宁死不伤伊玛尼”(伊玛尼是阿拉伯语Iman的汉语音译,意为宗教的信仰、信念),“天下回回是一家”,“回回的亲,扯不断的根”,“一天不洗五遍水,不能算是好回回”,“自古回回三件宝,汤瓶、吊罐、小白帽”,“回回三大行,珠宝、饭馆、宰牛羊”这些谚语,都是生活在西北地区的人们经常听到的。凭着这些谚语,你会感受到回族独特的文化习俗和来自异域的历史渊源。
与其他民族相比,回族算是华夏大地上一个比较“年轻”的兄弟民族。大约从唐朝开始,中亚、西亚和南亚、东南亚的众多穆斯林民族,从陆上和海上的丝绸之路陆续来华经商,历经数百年而不断。元朝时因战事和商贸更有大量的回族先民入居中土。那些先期来华并定居下来的穆斯林后裔与元朝大量入居的穆斯林民众,为了能在新的居留地有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并发展经济,他们不仅学会了使用与周围文化背景一致的汉语,并使其作为交际工具,还在伊斯兰的旗帜下,结成了一个相互认同、互相扶持的多族源共同体。于是,一个新的民族便在元代至明代的历史变迁中历经风雨而诞生了。
由于历史的原因,回族在中国全境形成了“大分散,小聚居”的格局。他们常常聚寺而居,生活在一起,逐渐形成了以清真寺为核心的社区文化,这就是有中国特色的伊斯兰教回族文化。伊斯兰教正是回族在华夏大地上得以聚合、相互认同的精神纽带,是民族文化心理同一,民族所以依存的根本所在。回族谚语中处处体现出来的那种伊斯兰教文化意蕴,就是这种民族渊源、文化传统的真实写照。
爱国是所有民族谚语中永恒不变的主题,汉民族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古谚和“保家卫国,人人有责”的现代谚语;回族则以“爱国是伊玛尼的一部分”、“爱国就是爱教,保国就是保身”等谚语互励共勉。的确,自元代“回回皆以中原为家”,他们就挚爱着这片养育他们灵魂血肉的土地,一旦国有危难,他们就义无反顾地与汉族及其他兄弟民族一道,同仇敌忾,抵御外侮,保家卫国,每每为中华民族的爱国史册增光添彩。然而,回汉谚语两相比较,不同的语言选择倾向、不同的语言文化内涵,显示出民族风格上的分野。回谚中所表现的爱国情怀,富有伊斯兰文化内涵,反映出他们独特的民族文化背景。
由于弱小民族的地位,使得回回民族不能不产生深深的民族忧患意识,因而回族特别重视民族情感的激发和民族凝聚力的开发。在他们共同的宗教“经”、“训”中(“经”即《古兰经》,“训”即《圣训》,都是伊斯兰教经典文献),原本就有的“穆民皆兄弟”的教旨,在这里得到了发扬,结合中国实际,便衍化出了“天下回回是一家”、“回回见面三分亲”、“回回千里不持粮”、“回回天南地北,都是兄弟姐妹”这样的谚语,表现了回族亲族相顾、友爱互助的民族传统。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无助的社会环境,使回族内部形成了天然的凝聚力,这是回族人民面对历史现实的压力的必然选择。这些谚语透露着独特的历史文化信息,是回回民族社会文化心理积淀的语言外显,打上了鲜明的民族印记。
回族自元代多族源民族大融合而形成之后,为维护和巩固民族共同体,抵御封建统治阶级强制推行的民族同化政策,除坚持伊斯兰教信仰和传统的生活习俗外,还实行“内婚制”,“非我族类,不相嫁娶”。即使通婚也要求对方皈依伊斯兰教。因而有“回回的亲,扯不断的根”、“回回亲,亲套亲,砸断骨头连着筋”、“回回亲,转轱辘亲”这样的婚亲民俗谚语。[7]这在其他民族的谚语中是很少见到的,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回族特有的社会生活习俗。这些谚语传承着回回民族的婚俗文化,带有鲜明的回回民族的语言文化印记。
在回族谚语中,有着大量的与汉民族相同的认知,也有着与汉文化趋同的理念,但在言语表达形式的选择上,往往蕴含着伊斯兰文化情志,风格独特,使人无法与汉谚混同。汉语古谚云:“苟不学,曷为人”,回谚则曰:“习学是主命”(“主命”即真主的教诲)。汉语有“满招损,谦受益”、“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的谚语,回谚则是“谦逊是穆民的美德,骄傲是易卜劣厮(恶魔)的行为”。汉谚有“活到老,学到老”的说法,回谚则根据《圣训》衍化出了“求学从摇篮直至坟墓”、“世界上求学的路最长”这样的谚语。回谚“敬主当敬父母”、“取得父母之喜,才能取得真主之喜”、“天堂在母亲足下”等,在表现与汉族趋同的“孝道”的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到《古兰经》对回族人民思想行为影响之深。这些谚语尽管认知相同,但表达认知的语言选择却不同。不同的语言选择又具有民族文化的倾向性,负载着不同的文化信息,形成了不同的格素,从而表现出了不同的民族语言风格。
最能体现回族气质和回族语言文化风格的还是那些表现回回民族传统文化习俗的谚语。回谚云:“汉民有三纲五常,回民有五功六信。”到清真寺做礼拜是回民的“五功”之一,按照教规,虔诚的穆斯林一天要做五次礼拜,礼拜前必须“净身”,进行沐浴,“没有净身的人不能靠近真主”,因而才有脍炙人口的“一天不洗五遍水,不能算是好回回”这样的谚语。与之相关的谚语还有“礼拜是主命,要的是水净,衣净,拜处净”。保持清洁,不仅是回民世代相传的良好卫生习惯,而且还被视为神圣的行为,富有浓郁的民族文化色彩。
回族无论贫富,丧事一律从简,均以清水洗尸,白布裹而土葬。这一习俗来源于宗教《圣训》,因而有“无论穷,无论富,都是三丈六尺布”的谚语。
“自古回回少不了,汤瓶、吊罐、小白帽。”汤瓶、吊罐都是回族人民平时洗浴和礼拜前“小净”、“大净”的洗涤工具,洗涤时水不重复使用,符合“小净”、“大净”的宗教规定和要求。小白帽即“号帽”,是回族中老年男子和宗教职业者的普遍头饰,意为回族的号头和标志,所以又称“回回帽”。这些物品都是回族特有的有宗教文化内涵的生活用品,指称这些物品的语言代码,就成为特定的语言文化符号,是回回民族的语言标志,出现在谚语中,成为回谚民族风格的载体,即格素。
在反映民族经济生活模式上,相对于汉谚的“土里生白玉,地内出黄金”(农业),蒙谚的“没草原就没牲畜,没牲畜就没吃喝”(牧业),英谚的“大船要走深水”、“不顶千里浪,哪来万斤鱼”(渔业),回谚有“回回三大行,珠宝、饭馆、宰牛羊”,则是回回民族比较典型化的生活写照,同时也道出了回族人民的历史渊源。[8]回族民众是从历史上著名的商路——海上的、陆上的“丝绸之路”走来的,回族人民善于经商,这是他们从先民那里承继而来的传统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经济结构是文化模式的主要架构,在不同民族的谚语中,这些架构要素是以不同的“物象”来形象化地再现的,这些象征文化模式的有特定民族内涵的“物象”,使我们可以真切地品尝到不同的民族风味。
回族是一个善于学习的民族,在保持本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吸收汉民族文化养分来丰富和发展自己,并把两种文化很好地融会在一起,兼而得之。但就谚语而论,除“外显形态格素”与汉谚基本相同(如用汉语言进行创作)外,那渗透着伊斯兰教回族文化传统的“内蕴情志格素”,使回谚民族风格鲜明浓郁,卓然独立。在世界谚林中,回谚以其特有的语言文化内涵,展示着谚语民族风格的多样性。
要想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就先了解这个民族的谚语吧!要想了解文化的多样性,也先了解各民族的谚语吧!彩虹因七色而绚丽,森林因百鸟而生动,世界的文化典籍中因为有了各民族的谚语而显得弥足珍贵。
(原载《宁夏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
【注释】
[1]《新集锦合辞》是西夏文谚语集,仁宗乾祐七年(1176年)梁德养初编,十八年王仁持增补,共有364条谚语。《宁夏新闻网·西夏之谜》,2005年11月6日发布。
[2]杨亥洲《六种语言的成语、谚语趋同现象》,《内蒙古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第84~85页。
[3]朱德根《中国谚语选》,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68页。
[4]武占坤《中华谣谚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73页。
[5]马乐群、高耀山《银川谚语》,宁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53页。
[6]中国修辞学会《迈向21世纪的修辞学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04页。
[7]纳国昌《回族谚语简释》,《回族研究》1998年第4期,第137~143页。
[8]马平《回族心理素质与行为方式》,宁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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