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作为动相补语或完成体标记的“起”
部分方言里的“起”有一种用法:它置于动词后,并不表述动作的趋向,也不像普通话及北京话里“V起”作为结果补语用来表述“动作行为的完成或实现”的结果义项时那样关注于受事,要求受事强制同现。它只是关注前跟核心动词V本身,V这一动作行为的完成或实现。至于结果如何,并不关注。譬如:
广州话:(表结果)先扎起个筤纸制骨架,再黏纸。
(表完成)计起嘞(计算完了)/做起未?
从语义上来看,“计起嘞/做起未”表达的语法意义要比表结果义的“扎起个筤”更虚。从语义指向或者关注焦点[7](value of attention)来看,结果补语的关注焦点在于受事(“筤”),注重行为动作“扎”所产生的结果,“筤”必须共现。而表“完成”的关注焦点在于施事,施事对于动作行为的完成,并不要求受事的共现,展现其低及物性特征。
不少学者对“起”的这一用法做过讨论。各地方言词典里的解释都比较笼统,多将它表述为“完成态”,以此来区别不表具体趋向的结果义项。也有学者细化将其分析为动相补语(吴福祥2010),还有些认为是完成体标记(林素娥2010)。
Bybee,Perkins&Pagliuca(1994)提出了完成体概念(completive)。它用来表述“彻底、穷尽地做某事,直至该事件的内在终结点”(to do something thoroughly and completion)。从这里“起”的表意功能及语法形式来看,其义项与用法跟Bybee他们表述的大致相当,相比结果补语“V起”,尽管都表述“完成”,但在语义上的确进一步虚化,功能上也给所表述的事件增加了一种终结(telic)的意义。至于是否发展成为体标记,还要看各地方言的具体情况。
初步考察,不少方言里“V起”这一用法,语法意义较空灵,语法化程度上的确是在结果补语基础上进一步虚化,但尚未发展到完成体标记,是处于结果补语和完成体标记间的一个阶段,旨在表示动作行为完成或实现。[8]也因此,学者们会倾向用“完成态”来笼统概括。不少学者认为这一阶段“V起”表述的这类意义与用法,跟表示完成或实现的体标记相比,其实是“准体标记”(quasi-aspectual marker),可以用“动相补语”(phase complement)来界定。(梁银峰2005)
可见,说“起”是动相补语也好,完成体标记也好,其实都是虚化了的结果补语,只是各方言里虚化程度不平衡。在部分方言里,譬如湖南邵东话、江西铅山话里,“起”已经高度虚化为完成体标记。[9]
鉴于高度虚化的动相补语概念上跟完成体标记不易区分,这里,我们将动相补语和完整体标记合为一类;而在语义图分析时,我们又将这两种语法功能离析出来,这么处理纯粹为方便讨论。
“起”这种表完成或实现的动相补语或完成体标记用法在四川、贵州、湖南部分的西南官话、部分湘语与赣语里可见。部分南部吴语(如温州话)、徽语(如休宁话)以及广州、东莞等粤语区里也有这类用法。
一、各地方言相关用例举要
成都话:把鸡肫肝儿卤起等哈儿会儿下酒。
帮贴块布,把裤子上的洞洞补起。
他们两个好久什么时候网勾搭起的哦?
这块土头的豆子失窝小坑里没撒种子而无苗儿的多,快点儿补起。
你还考起了吔。 (梁德曼、黄尚军1998)
重庆话:家具做起了/电视机修理起了/娃儿怀起。
煮起饭等他/做起题就耍。
煮起一大锅饭。(*煮起饭)
做起三道题(*做起题)。 (喻遂生1990)
长沙话:快躲起,妈妈来哒。
咯不是开玩笑的啦,他作古正经确实被抓起哒。
他咯一向子沕躲着人、不露面起哒,好久冇看见。
(鲍厚星、崔振华等2000)
娄底话:吃起咯多箇浸菜泡菜啰,慢唧待会儿要作口干口渴箇。
你放起咯多洋腔不三不四的话出去做么子啊?鱼骨头鲠堵住起哩。 (颜清徽、刘丽华1994)
双峰话:上个月只屋起彻起哩。
只贼古子小偷昨天捉起哩。 (贺玉勋2004:141)
湖南邵东:我煮起饭就洗衣衫。(我做好了饭就洗衣服。)
(林素娥2010)
贵阳话:通知写起嘞(通知写好了的),拿去贴就是。
买起票嘞(买好了票的)
开起票等你去拿。 (刘薇2010)
大方话:我给你买起电视机了。
晚饭做起了没有?——做起了。 (李蓝1998)
温州话:裁缝老师逮你个衣裳赶起做罢,你快徕走去匄渠衣裳量爻 (27)
你不用老知识浅薄而自视甚高,局长真匄你当起,只怕你一日阿过不去。
衣裳着鏖糟脏起着洗吧。
冰肉霉发霉起 (游汝杰、杨乾明1998)
铅山话:作业做起再去嬉(作业做了再去玩) (胡松柏、林芝雅2008)
东莞话:佢用头将个波顶起上嚟。(他用头把〈那〉个球顶了起来)
啯个细蚊仔畀蛇咬起。 (陈晓锦1992)
麻口外面有人畀汽车撞起/华仔畀蛇咬起。[10] (詹伯慧等:69)
广州话:做起嘞/做起未?/做得起/做唔起
工夫做起晒统统、完全嘞!
你赶急赶快写起呢封信喇。 (白宛如2003)
上述用例都非笔者母语方言,各方言里的“起”究竟是动相补语还是已经高度虚化为完成体标记,我们无从考证。不过从研究者们记录的方言实录可见,在部分方言里,“起”有进一步虚化、演变为表述完成或实现的完成体标记的迹象。譬如喻遂生(1990)在分析重庆话里“起”这一用法时指出,非连动式中“V起”的宾语不能是单音节词。“煮起一大锅饭(*煮起饭)/做起三道题(*做起题)”,而在连动式中无此限制,“煮起饭等他/做起题就耍”。
我们认为,他这里指明的应该是“V起”这类用法后跟宾语的用法,若宾语置于动词前时并不存在这一问题,如“饭煮起了/家具做起了”都是可说的,他的论文中也有相关例句。充作动相补语的“V起”后跟受事宾语时,该宾语不能以光杆形式呈现。或用数量结构修饰,使名词宾语无定化;或后跟另一动作使“V起”有界化。此处看来,重庆话“起”这一用法应已高度虚化为完成体标记。
二、语义与用法
总结前人学者的解释、分析,结合各地方言里相关例句以及对方言合作人的相关询问可得,“起”作为动相补语或完成体标记,语义功能大致表述为:
1.表述行为动作的完结或实现,关注内在终结点
“起”这一用法,不同方言点对它的相关语义描述有一定差异。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大家一致认为,它并不关心动作行为V产生了什么样的结果,而是关心该行为有无实现、完成或达到预期目的。因此,动词V并不一定要求受事同现。
“起”充当结果补语时,动词通常不是新信息,动词的论元结构中蕴含的受事论元(主要为结果论元)才是句子的新信息甚或为关注焦点。与之相比,作为动相补语或完成体标记的“起”,前置动词V不是已知信息,而是新信息,甚至可以是关注焦点,“起”作为附属信息表述谓语动词的行为已完成、已实现或者达到预期目标。而且因受事大多为已知信息,无需同现。
喻遂生和游汝杰的相关研究里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喻遂生(1990)认为重庆话里同为表述动作完成的“倒”与“起”,用法上有一致之处,也有明确分工。“‘倒’强调动作所产生的结果,‘起’强调动作达到预期的目的。”(第219页)他在文中还指出,部分表述“动作得以进行”的句子里只能使用“倒”,“起”不能用:
甲类:书买倒(起)了/帐收倒(起)了/房子租倒(起)了;
乙类:书卖倒(*起)了/信交倒(*起)了/电话打倒(*起)了 (喻遂生1990:219)
甲乙两类用法上的差异,他作出的解释为:“这大概是因为甲类动作的进行主要取决于自身,而乙类动作的完成最终取决于对方的应允。”(喻遂生1990:220)尽管未明确说明“起”表述这类义项时动词的语义特征,但他指出了其中关键两点:
1)动词语义上蕴含内在终止点。行为动作无需他人或他方允许,自身便能完成或达施事预期;
2)与施事相关,要求与施事预期相一致。
这与我们前文的分析相吻合。喻遂生(1990:220)文中也指出乙类句中动词在一定情况下也能用“起”表述。如“半年就把本钱卖起了/一个人出一点就把钱捐起了/我该赔的钱已经赔起了/要比折本折得多,他早就把这个数目折起了”。这些例句的处理方式,其实就是经一定语法手段(把字句或定指标注)将受事转化为已知信息、背景信息,从而使整个事件有界化,赋予动作行为内在的终止点并用“起”凸显这一“完结”、“实现”或与施事一致的预期。
重庆话里表述“完成”的动相补语“起”,其后跟受事往往用“这、那”等定指,或者前置受事作为主语。这类有定化的语法手段一定程度上将受事去“前景化”,不再凸显,从而来关注动词V及动词的附属信息“起”表述的“完成”义。喻文中列举的相关例句一般有这一特性:
重庆话:看起这个小伙子了
选起这张画了
这篇论文评选起了。 (喻遂生1990:219)
温州话也同样。游汝杰(1997、2003)列举的“完成体”“起”的用例里,往往用“有+N+V+起”或“N+有+V+起”形式来表述。受事论元不是句子的关注焦点,因而大多前置于动词。“V起”常和“有”[11]共现,来肯定或强调动作或状态已发生、已实现。
温州话:我有张凳做起。
屋里有三桌酒摆起。
字眼有写起。(字眼已经写了) (游汝杰2003:200、209)
2.表述状态变化的完结
从各地方言例举的相关语料看来,“起”的“完成”不仅表述动作行为的内在完结,也涉及状态变化过程的终结点。这类用例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但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温州话:越洗越了滞干净起。(越洗越干净了)
天色变好起。
胡须有长起。 (游汝杰2003:201)
成都话:把门敞起,屋头房间里空气不好。
这件事情在魏老三那儿杵停起了,找人去拿下言语嘛!
我们报的项目不晓得在哪儿哽停起了。 (梁德曼、黄尚军1998)
双峰话:点钱差起四五千块哩。
你比他矮起一大爽,么介起和他去打去过哩。
(你比他矮了一大截,为何与他打起来了?)
条裤短起一两寸么介穿得个哒?
(裤短了三四寸怎么能系?) (贺玉勋2004:141)
宁乡话:她细起十几岁。
裤短起二四寸。
围墙高起地下一长多。 (邱震强2002:106)
上述这些例句里表示状态的形容词,如“敞、细、差”等,大多是动形兼类词。这或许是“起”可表述状态变化过程内在终止的缘由。
3.可用于未然语境,将未然事件有界化,表述它作为整体性事件的完结
翁姗姗、李小凡(2010)认为“‘完结’义采取的是内部视点,关注事件的内在结构(主要关注其终点状态),而‘有界’和‘实现’都是从外部观察事件,不区分其内在结构,把事件看做一个无需分析的主体”(第66页)。
借鉴他们的观点,我们认为作为动相补语的“起”,尤其是它高度虚化为完成体标记时,它在表述内在终结点以外,还可以“有界”化,以外部视角来观察,强调整个事件的整体性。因而“V起”可用于连动句、祈使句等未然事件句中,将一个无界活动转化为整体性的有界事件。
重庆话:修起房子没得人住/打起铺盖卷儿就走。 (喻遂生1990:220)
把信封巴起。/把稀饭热起。 (向莉2003:54)
柳州话:抓起就走。
阵好的菜,搞起不吃也浪费。
莫讲起,我们那位先生丈夫是甩手老板,一样没管的。
把他綯捆绑起送到乡政府。 (刘村汉1995)
娄底话:你使怂恿起他去啰。
莫听起别个别人使怂恿。 (5)
快滴做起,莫到那里绣花哩哒! (颜清徽等1994)
温州话:别人逮渠怂怂恿起走出乱吵架。 (游汝杰、杨乾明1998:213)
速成日语只用一个月日工夫就会能学起。 (349)
门关起!/作业做起! (潘悟云1997:60、67)
值得注意的是,各地方言表内在终结义的“V起”,若是表述已然事件时,往往需要借助体标记“了”或方言里的等同标记。例如温州话里前置于动词的“有”,长沙话等湘方言里的“哒”等。
由此看来,“起”尽管作为动相补语运用较频繁,词义一定程度上的虚化与泛化,但大部分方言里,其语法化程度尚未达到体标记阶段,还算不上真正的完成体标记。[12]
成都话:他们到云南走私烟,遭公安局款扣留起了。
他硬是还考起了吔用于陈述句末,表示惊异或出乎意料。
(梁德曼等1998)
长沙话:眼睛雾被雾气或像雾气一样的灰尘模糊了起哒,看不清。
(鲍厚星等2000)
沅江话:衣服已经做起哒。
咯张门关不起哒。 (丁雪欢2005:59)
三、句法形式与句法分布
表述动作或状态内在完结的“起”在各地方言里发展不平衡,虚化程度不等。有些方言里已演变为完成体标记,而大部分方言中相关的“起”仍是动相补语的用法。因此,各地方言里这类“起”的句法表现形式也各有不同。这里表述的句法形式与句法分布只能是一种倾向性。
1.大多置于句末
作为动相补语或完成体标记的“起”关注动作行为本身,以及动作行为(即前跟动词V)与施事的关系。因此,“V起”常置于句末,相关受事或消隐或前置,“V起”作为句中新信息(未知信息)焦点在句末位置得到了凸显、强调,从而使人们关注其终结、实现与达预期。
成都话:买几个猪蹄子来炖起。
人些人们都坐起了。
耗子把柜子咬了个洞,帮贴块板板钉起。
蚕子牵丝吐丝——自己弄来网起束缚住。 (梁德曼等1998)
重庆话:中药抓起了。
泥人儿捏起了。
衣服缝起了。 (喻遂生1990)
大方话:饭做起了。
衣服我给你装起了。 (李蓝1998)
2.相关句式
“V起”除了句法位置上的倾向选择以外,还往往运用把字句使“V起”前景化,成为说话者的表义焦点,表述动作行为的内在完结;或者以连动句等相关句式将前跟动词有界化,强调事件的整体性实现或完结。
(1)把字句
成都话:这么久都莫得没有人理我,把我拿来凉拌将某人或某事放在一旁不予理会起嗦?
把信壳子信封巴贴起。/鬼把你怂怂恿、支使起了。
长沙话:把那只眼窟窿筑塞起。
(2)V1+起+V2
成都话:把衣服看好,不要拿给被贼娃子小偷偷起跑了。
大家又不想吃你的,何必一个人躲起吃偷偷食背人吃东西喃?
长沙话:今天做起作业再准出去玩。
你莫怂起他去搞啰。
衡阳话:其姆妈死冒好久没多久,其夜他晚上一默想起就哭。(李永明1986)
温州话:他给被大家人大家选起做学生会主席。 (潘悟云1997)
田拖耕爻垄在耕地上培成的种植农作物的土埂做起新才好种菜个。 (游汝杰、杨乾明1998: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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