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方言类型学视野下“V起来/出来”的语法化模式
“V起来”与“V出来”语义分合现象的跨方言比较可得,汉语方言里“V起来”与“V出来”在义项表述上存在杂糅与重合,语义分化上有一定的共容与平行性。
鹈殿伦次(1993)曾以普通话为参照,按照意义和语法特征的不同,把标引处所词的各类趋向词做了细致分类。他将“出、下1、起”这三个趋向词归为同类,认为它们标引的都是标注起点的处所词。这一结论表明,“起”与“出”、“下”在最初的趋向表达上有相同的基础——皆指向标引起点。也就是说,“起、出、下”有可能在部分义项上存在共容与平行性。其实不少方言里都有类似现象,验证了这一推断,曾有学者做过相关讨论。例如崔振华就曾指出:长沙话里“V(单音节)+起+名”,表示动作完成,并有“从隐蔽到显露或者从无到有”的意思。其中名词宾语前多有数量词和形容词修饰,而北京话里这一义项一般用“出”来表述:装起一副穷酸相/现起咯蛮有学问的样子/摆起一副臭架子;还有表示动作完成并把结果固定下来的“V(单音节)+起+名”,这里的“起”相当于普通话里的“下”:记起咯笔帐/你给他留起地址/用照相机照起他那只丑样范(丑样子)。这种格式里的名词宾语也可以用“把”字提前,如:把咯笔帐记起/把地址留起;等(摘自黄伯荣1996:287)。
“起”与“出”标引起点这一基础为“起来”与“出来”在其后的语法化过程中的认知隐喻投射过程中奠定了一定基础。因此,它们在语法化模式以及语义演变的隐喻机制上存在的互动与平行关系也是有认知理据的。
鉴于此,我们尝试在方言类型学视野下,结合现有的普通话与古汉语里相关资料,对“V起来”、“V出来”可能的语法化途径与模式做一构拟。
一、重合与互融
对“V起来”与“V出来”的普、方、古检视发现,它们在表达“完成”结果义时存有不少的互融现象。这种互融应该源于“V起来”与“V出来”表达抽象位移路径与方式隐喻时在意象图式上的重合,同时“来”“凸显目标”的理想认知模型(王灿龙,2004)也影响与促使它们在表述结果义时有重合现象[19]。
普通话及大部分方言里“V起来”与“V出来”有一条共同的意义延伸途径:位移——隆起、凸出——从无到有。
因此在一定的语义条件下,“起来”与“出来”可换用,表达的结果义项并没有大出入。
(81)胳膊上被蚊子咬了,鼓起来/出来一块。
(82)高雅琴的心事,被老奶奶勾起来/出来了。
(83)这件事都是他惹起来/出来的。
如前所述,近代汉语里“V起来”与“V出来”在义项上的融合现象似乎还要多些,在“离析、分离”义上也保留有部分共容现象。当前不少方言里如厦门话、长沙话等在这一义项上也仍保留有共容现象,这可能是近代汉语的遗存。
这些现象的存在表明“V起来”与“V出来”在结果义项上有重合与共容,语法化模式上呈现同向演化的趋势。语义关联可构建为:
位移——隆起、凸出——从无到有(——离析、分离)
二、分化与互动
尽管“V起来”与“V出来”在义项表述上有合流与共容、同向演化,但现代汉语的整体趋势还是倾向语义分离。普通话及各地方言里“V起来”受“起”的“自下到上”运动方向的隐喻映射,由重[路径]到重[方式],分化出不同于“V出来”的“聚拢、结合”义。在不少方言里还以可能式来表达“有无可能、有无条件”的表达“完成/实现”结果意义(南京、扬州等地)。
“V出来”结果义受“出”的“经越”[路径]信息影响、类推,开始强调“新”,凸显“新事物、新技能的出现,新闻性”的语义特征。[20]
普通话及大部分方言倾向强调语义上的分化与分别。最突出的表现就是“V起来”与“V出来”在“离析、分离”义项上的互补对立(“隐存”与“显露”)。语义分化上的这一互补对立可能是“V起来”与“V出来”的结果义影响与互动的结果。其中不乏“出”的“离析关系”和它凸显、强调“新事物、新技能显现”的推动与影响。
而近代白话文作品以及当前厦门话等部分方言里仍留存的“V起来”表达“分离、离析”义项多表达“旧物”的分离这一特征,有可能为“V起来”表达有意为之的视觉上的分离(“隐存”)提供一定条件(不是受关注的新事物)和分化可能(都是“分离、离析”义)。这一定程度上可以成为“V起来”表达“隐存”与“V出来”互补对立的相关的方言与历时上的引申分化依据。
三、“V起来”起始义受“起”的隐喻引申
前文对崇明话、海门话“V出来”的语义分化及句法表现形式的分析,并通过与北京话等大部分方言里表起始义的“V起来”在语义特征和句法形式的比较,推测得出:表达“起始”意义的“起来”,不是从结果义进一步虚化而来,可能由侧重表起点的“起/起来”“由低及高”位移义直接引申而来,又在此时体特征基础上进一步引申虚化,形成表示假设关系等的话题成分、连接成分和表示评价、估测的情态成分。
因此,“V出来”在和“V起来”的结果义项上有共容,呈现出同向演化、平行语法化的演变趋势下也未能引申出起始等状态意义。而普通话及南京话等某些方言里存有的“V起来”可能式来表达“动作实现的有无可能性”这一结果意义的用法也进一步表明其结果义和起始义在句法形式上的对立与平行。
不少学者认为该义项引申自结果义,“起来”为体标记,可能与其表意上较为空灵有关。“状态意义比结果意义更虚”(刘月华,1998)。我们认为,其意义的空灵可能与隐喻投射到时间有关。时间领域的单向线性表述不似三维空间系统,有迹可寻、有理可依,其意义相比时间域的意义相对较为实在,更为具体和可以感知。
四、“起来”与“出来”的语法化途径构拟
综上所述,对“起来”与“出来”的普、方、古全面检视,发现它们的隐喻引申途径尽管存在一定差异,语法化途径上仍同向、平行演化,但也有分离与分化。
起来:(1)路径隐喻,凸显终点:
趋向义→完成义
(位移——隆起、凸出——从无到有——隐存;
位移——隆起、凸出——聚拢、结合至固定)
(2)时间隐喻投射,凸显起点:
趋向义→起始义(起始态)→情态义(泛时态)
出来:路径隐喻,凸显终点:
趋向义→完成义
(位移——隆起、凸出——从无到有——新事物等的显现)。
【注释】
[1]“V起来”的语义分化及归类主要参考齐沪扬、曾传禄(2009),“V出来”主要参照刘月华《趋向补语通释》(1998)里对“出来”义项的阐释。
[2]海门话合作人:陈启明,65,江苏海门长乐镇进南村,现已过世。这里谨表无限的哀思与谢意;崇明话合作人:李桂香,上海崇明,57,退休在家。
[3]崇明话、海门话“V出来”的义项分布主要参考了《崇明方言词典》“出来”词条。引用语料除注明来源的以外,都来自作者本人的实地调查,由海门话、崇明话合作人提供。例句不刻意考求本字,写不出本字的用同音字代替,下加波浪线标示;没有同音字的直接用国际音标标出声韵,一般不标调。以下章节同样处理。
[4]例(1)—例(23),若未注明,均摘自李荣主编、张惠英编撰的《崇明方言词典》(1993)。
[5]转引自刘丹青、刘海燕(2005)。
[6]史文磊(2011)引用Talmy(2000)等文章,认为[路径]并非原子单位,被继续分析为不同类别,如[矢量][构向][指向][方向][维度][视角]等。详见他的论文。
[7]例句(24)—(26)除注明出处的,都经由海门话合作人陈启明(65岁)翻译并核实。
[8]关于这一点,有同仁指出,似乎当前普通话里“V+出来+N”语序也不常用。这里有个人语感差异,文中这一观点、结论主要参考了多位学者(吴纪梅2008;刘芳2009;孙淑娟、黄国华2009等)的相关论述。
[9]例句(40)—(44)都摘自王洪钟(2011)。
[10]关于这一点,我们得到了常州人郑伟、常州武进人马才华的证实。
[11]相关论文很多,如刘月华(1998)、李敏(2005)、吕晓军(2007)、齐沪扬、曾传禄(2009)等,暂不赘述。文中论及的“V起来”语法化历程主要参考了齐沪扬等(2009)的阐释。
[12]崇明话合作人王颖杰(35岁)指出,《崇明方言词典》里相关的“动+趋向动词+特”例句都带有“起始并持续”义,如“旗杆歪下去特”、“夷脚跑跑就陛软塌下去特”、“鼻涕拖下来特”等。海门话合作人陈启明(65岁)也同样认为“昨日下半天我被头眼眼刚收好,雨就落下来特”等句子带有起始义。
[13]选自张伯江、方梅的《汉语功能语法研究》(1996),文中讨论的是笼统概括的“V+O+趋1趋2”格式。这里专指“VN起来”。
[14]王洪钟文里认为该小句“汰衣裳出来”、“汰出衣裳来”皆可用。(2011:199)
[15]上述例句基本选自李荣主编,熊正辉、张振兴副主编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41分卷本)[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
[16]例句(73)(74)均选自《厦门方言词典》(周长楫1993),不过关于这点,也得到了厦门话合作人的一定认同。他也感觉似乎有这区别,但没有这么清晰,而且如今厦门话受普通话等周边方言影响,已经倾向统一用“出来”表述这一“离析、分离”义项。
[17]根据调查,宁波话“起来”这种用法并不常用。人们更常用“会”、“可能”或者“V+得/勿+好”等格式来表达“有无可能性”。
[18]“V得/不起来”这种表述模式,其表述的概念意义、语法性质与柯理思(2001)、吴福祥(2004)等阐述的吴语中普遍使用的傀儡能性补语(dummy potential complements)“来”非常接近。同为补语成分,用于“V得C/V不C”中补语C的位置,同样表述“能性”意义。宁波话就有“鞋忒小,穿弗来”的用法。我们或许也可以认为“起来”这种用法是能性傀儡补语,“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使可能式成为可能”(赵元任Chao Yuanren,1968)。其最终的语源成分应该和“来”一样,也是趋向动词。
[19]“V下来”也同样,在部分义项上与“V起来”、“V出来”有共容、重合现象。例如普通话里都表示“完成、收存”结果义的“V下来/起来”(把这些钱存起来/下来),表示“分离、脱离”义的“V下来/出来”(把笔盖拔下来/出来),表达“由动态转为静态,进入新状态”的状态义“V下来/起来”(天渐渐黑下来/起来)等。方言里“V下来”、“V起来”与“V出来”在义项上的共容、重合现象也不少见,意义延伸途径上平行。这可能与“来”有一定关联,“来”“凸显目标”的意象图式使它们相比“起、出、下”,义项的重合与共容现象更明显、普遍些。这有待于我们以后对“V下来”与“V起来/出来”的跨方言比较分析,从而进一步完善此处做出的相关的意义延伸途径。
[20]吴纪梅(2003:12)指出,普通话、北京话里表示“新技能的出现、形成”必须以“V出来”形式呈现,不能用“出”。不过宁波话等不少吴语区里都可用“V出”来表述,如“养出、练出、做出”等。这一点看来,“V出来”的这一义项——“新事物、新技能的出现、形成”更可能受“出”的意义类推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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