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闽南话的“V起来”与“V起去”
调查显示,在以厦门话为代表的部分闽南话里存有不少“起去”的用法。同时“起去”也通过一定的语法化,有了与北京话“V上去”相一致的引申用法。
关于闽南话里“起来”、“起去”,李英哲曾著文做过探讨。他认为由于闽南话趋向补语不使用“上、下”而只使用“起、落”的语言现象,使闽南话在表达空间移位提升时规则地使用了“起来、起去”。他还认为闽南话里“起去”在“有限程度上还能描述趋向的隐喻。北方话不用‘起去’,仅仅是因为‘起’,对它来说,是个过时的词汇而已”。(李英哲,2007)
李英哲文中研究的闽南话应该是台中闽语,他所述北方话“上、下”趋向补语在闽南语为古汉语的“起、落”应该不是闽南话所普遍具有的一类语言现象,至少在厦门话里并非如是。
考察《厦门方言词典》和当地人的相关调查,厦门话里有表达“由低处到高处”的动词“上[tsiu]”,如“上船、上飞机”等;还能放在动词后,表示动作趋向,如“陌爬上楼梯、行上大路”等。不过,我们不能否认厦门话里“起”的确如李文所述,它可以表达趋距相对较小的“由低处向高处”位移。这类位移基本没有改变运动处所,更多地是人或某事物重心的小幅度位移。李英哲(2007)认为这种位移“可能只表达又返回原起点”,如“跳起、陌爬起、企站起”等。厦门话里“起”的这一位移表达与北京话里“起”表达的空间趋向位移一致。
与此同时,厦门话里“起”还可以表达由一地点提升到另一高点的空间位移。这一位移一般伴随着运动场所的改变,如“起上车、起落上下船”等。厦门话里这类表达空间位移的“起”在北京话和大部分的北方官话里,大多用“上”来表述。也就是说,厦门话里的“起”表述的是两种空间提升位移,即北京话里的“上”与“起”的空间提升。
不过,“起”与后跟立足点“来/去”的“起来、起去”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厦门话里的“起来”既可表达提升到另一高点的空间位移(与北京话里“上来”趋向表达一致),又可表达趋距较小,旨在标明动作重心小幅度位移的“起来”。
(44)明仔早起明早较早早点起来。
(45)对楼骹从楼下起来。
(46)伊破病倒床几若日,陌起来规人浮□□[io?io?]。
(他生病躺床上好多天了,爬起来整个人像浮在半空中一样。)
(47)对楼骹从楼下走起来。
(以上摘自《厦门方言词典》)
而“起去”却有所不同。它更倾向于表达提升到另一高点的空间位移,也就是说,它更多地表达的是北京话里“上去”的空间位移。《厦门方言词典》里对“起去”这一词条的解释都是“上去,由低处向高处移动”,后可带宾语,也可不带宾语。若后不带宾语,“去”念轻声([k‘i])。
(48)伊底时何时起去楼顶楼上,我敢怎么伓知不知道? (《厦门方言词典》)
(49)二楼对遮从这儿陌起去。 (同上)
李英哲(2007)在文中也提到台湾闽南话里“起来”并未如北京话中“起来”和“上来”那样有语义上的分别。而“起去”则有语义上的局限性。它只表达提升到另一高点,但不能表达又返回原起点的意思。
(50)伊看着我,就跳起来。[6]
(51)伊看着我,就跳起来阳台。
(52)伊看着我,就跳起去阳台。 (李英哲2007)
台湾闽南话“起去”是否只表达如北京话里“上去”的空间位移?能力所限,无从考证。但从我们掌握的厦门话资料以及相关的雷州话来看,闽南话“起去”的确更倾向于表述与北京话里“上去”一致的趋向位移。
(53)鹞风筝尾太□([iau]),放起去无稳。 (张振兴、蔡叶青1998)
李英哲(2007)还指出,北方话和台湾闽南话的“起来”有着相似的隐喻现象。根据《厦门方言词典》和方言合作人的语感,厦门话“起来”也同样。从共时层面来看,厦门话里“V起来”的语义也已分化,呈现出一个由实到虚的连续统。
从认知角度分析,由于厦门话“V起来”在空间移位和语法化机制上与北京话的“V起来”有相似之处。它们都与路径隐喻有关,都受“来”的时空隐喻,凸显路径起点或终点。因此北京话里“V起来”的各类结果义、时体义和情态义在厦门话的“V起来”都有相应的表述。
(54)表趋向的基本义:
即块石头咱两个合伊把它拎起来。
(55)表完成的结果义:
电火开关禁关闭起来。
(56)表起始的时体义:
我一入去,规间房哗起来。
(我一进去,整个房间闹腾起来。)
(57)表评价的情态义:
伊即躯这套西装雕穿著打扮起来真外气合乎潮流、时髦。
厦门话“V起去”一定程度上也走上了语法化的道路,有限地表达抽象的趋向以及趋向的隐喻或转喻后的各类引申义。
(58)表趋向的基本义:
我虽罔虽然
揽身命身体虚弱,爬即座山这座山,我咬喙齿咬紧牙齿也要甲伊摒起去拼上去。
(59)表接触、附着至固定的结果义:
时钟无电咯,拿遮这新的换起去。
邮票该伊搭起去。
(把邮票贴上去。)
(60)表估计、判断的情态义:
伊即个人看起去真幼秀。
(他这个人看上去很秀气。)
即摆这回考无好,看起去入大学是无向无望、希望落空咯。[7]
例句可见,“V起去”由实到虚的引申过程并没有如邢福义(2002)所强调的“语言匀整系统的总体趋同规律”而显示出与“V起来”相似的语义变化历程。“V起来”与“V起去”的结果义和情态义并不对称。与之相对应的,厦门话里“V起去”的引申义项与用法与北京话“V上去”呈现出明显的平行关系。
关于这一点,李英哲(2007)也有过相应的论述。他认为台湾闽南话“起去”能“表达抽象的趋向意义”。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仿造刘月华(2001,550—552页)的例子,造了下述几个例句:
(61)北:那么高的位置你攀得上去吗?
闽:彼呢高的位置你攀会起去无?
(62)北:他的名字补得上去吗?
闽:伊的名补会起去无?
(63)北:看上去他实在遥遥不可及!
闽:看起去伊实在遥遥不可及!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闽南话里的“起去”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发生了语法化。受掌握的材料与精力、能力所限,对于闽南话里“V起去”的语法化进程,我们大致做了如下推论:
1.闽南话里“起”作为趋向表述的选择项具有一定优势性
诚如李英哲(2007)所述,北京话“上、下”趋向补语在以厦门话为代表的闽南话里更多使用古汉语的“起、落”。而厦门话里同时并存的“上”的趋向表述,这很可能是语言接触的结果。北方官话“上、下”随着不同地域人民的贸易往来、文化交流、移民杂居等融合、接触,进入闽南话词语系统。不过我们不能否认在闽南话里“起”仍为较优势的趋向表述选择项。
2.闽南话里“V起来”与“V起去”在实际位移的趋向表达上不对称
“V起去”在语义表述上有其局限性,更倾向表达北京话里“V上去”的空间提升位移。这一特点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同北京话“V起来”相对的“V起去”在闽南话可能也已经基本消隐或废弃。
李英哲认为“北方话‘起去’由于被‘上去’取代以及缺少隐喻现象,因此没有继续使用下去”(李英哲2007)。我们的看法与之相反。当前厦门话“V起去”表述的各类隐喻抽象的引申意义极可能是由语言接触导致或诱发的,是平行语法化的结果。“人类语言发展的一个共性是,具有相同语义特征的词汇会朝相同的方向语法化。”(石毓智2003)它们在趋向表达上的平行关系,使厦门话“V起去”有可能参照、借用北京话“V上去”的引申、语义分化进程。厦门话、雷州话里同时并存的“V上去”同样有表述抽象的趋向意义的用法。这一点也旁证了闽南话里“V起去”平行语法化的轨迹。
(64)报告送上去个多月一个多月无见答复,耶事偌这么麻头结果慢。 (张振兴、蔡叶青1998)
(65)耶这种草药药力顶大,扑敷上去一冥夜总嗽脓出来流脓出来。 (同上)
(66)拿伊的意见写上去。 (厦门话)
3.北京话“V上”与“V上来”、“V上去”的适用范围不同
北京话“V上”明显要比“V上来/上去”使用的范围要广得多。因此“V上来/上去”的语法化也相应地比“V上”要缓慢滞后,引申义项也少了许多。对它们前跟动词V的句法、语义限制也多于“V上”。“V上来/上去”的引申义项在日常口语中并不常用。
而厦门话里“V起来”如前文所述,其语义分化、语法化历程与北京话的“V起来”有类型学上意义,都逐步演变为体标记成分。此外,如“起来”专题里所探讨的,厦门话里“V起来”还保留有古汉语里“V出来”的意义与用法。
鉴于这种杂糅的语言现象、复杂的语法化进程,“V起来”作为当地厦门话里的优势结构,我们认为其语法化过程中不太可能会受语言接触等外部因素影响而借用北京话里本身就受诸多限制的“V上来”的语法化过程。
“起去”则截然相反。如前文分析的,厦门话里与北京话“V起来”相对应的“V起去”义项、用法也已消隐,厦门话“起”具备的与北京话“上”相同的上向位移,容易受到北京话“V上去”的影响与制约,从而引发平行语法化。“V上去”引申义项的诸多限制在厦门话里“V起去”亦有体现,它们的运用范围同样不广泛。当地人更习惯用其他词语或句法形式来替代。
王灿龙(2004)曾指出“起去”“语法化未完成或停滞”。而厦门话里“起去”由于“起”的双重位移表述,与其说它语法化未完成,不如说它是走上了不同于“起来”的语法化道路。它是语言接触过程中,北京话为代表的北方官话里“V上去”诱发而形成的平行语法化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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