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原型构式与虚化
一、语用法的语法化
语法化理论认为,语法化大多有理可据,有动因、有机制。其中言者的目的、语用推理是影响语法化的重要因素之一。“有不少语法现象是语用法‘凝固化’的结果。它们原先是语言使用的一些带倾向性的原则,即语用法。这些用法广为使用、反复使用的结果就是它们逐渐固定下来,约定俗成,变成了语法规则。有人把‘语法化’限定为语用法凝固为语法的过程(Hyman1984),但是语法的来源可能不仅仅是语用法。”(沈家煊1998:1—7)
我们认同沈家煊先生的观点。语法化的动因应该不仅仅来自于语用,但不能否认它是其中很重要的环节。而说话者的目的、语用就是我们这里讨论的修辞。因此,修辞构式向语法构式转化的演变过程中,应该也蕴含有修辞机制凝固化在构式的过程。
二、舟山话里的复杂趋向构式“X+勒+呒处去”
(一)舟山话“X+勒+呒处去”构式的Ⅰ式——Ⅴ式
舟山话[1]中有一个表达形式“X勒呒处去”,其中的“呒处”语音记为[m tshe],《宁波方言词典》(汤珍珠1997)里将“呒处”的“处”记作“采”。意为“没地方”,“呒处去”字面义解作“没地方可去”。虽说“呒处去”表空间位移,但其中的X不仅可以是位移动词,也可以是非位移动词或性质形容词,随着X的不同,整个形式的意义也呈现出显著差异:
(1)这个公园介小,一顿饭工夫已经趤勒呒处去礌。(这个公园怎么会这么小,一顿饭的工夫已经逛得没地方去了。怎么会。趤,逛。)
(2)警察要抲渠,渠打道勿逃?没两日已经逃勒呒处去礌。(警察要抓他,他怎么会不逃?不到两天已经逃得没地方可去了。)
例(1)和(2)中X都是位移动词(“趤”“逃”),两者在结构上没有不同,差别在于前者只是客观陈述,而后者却被赋予了夸张的意味——位移所经历的空间在数量上已经达到极致。但例(2)这样的表述现已不常运用,口语里更常用的是习语化了的“呒处去”,它无须与X发生句法关系而可以单独使用,如例(3):
(3)我来北京白相勒一个多月,统走遍,呒处去礌,八宝山也去了一埭。(我来北京玩了一个多月了,所有地方都走遍了,没地方可去了,连八宝山也去了一趟。白相,玩。一埭,一趟。)
本文更为关注的则是例(4)(5)所代表的用法:
(4)倷阿爹小人是真值钿啦,屋里白相果摆勒呒处去。(你爸爸真疼爱小孩,家里玩具摆满了。小人,小孩。值钿,疼爱儿女。白相果,玩具。)
(5)我算瘦啊?该枪每日吃了困,困了吃,人是胖勒呒处去李礌。(我算瘦啊?这阵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人胖得不得了。该枪,这阵子。)
这两例中的X都不是通常所说的位移动词,却与“呒处去”组成了一个结构:例(4)中X的主体在X所表示的过程中不发生具体位移,但是X所支配的对象却发生了位移,并且位移可以重复发生,导致位移的对象在数量上不断增加,所占据的空间不断延展。例(4)就特别凸显了延展所能达到的极致状态而有待听者去想象。我们暂且就结果着眼,将这类动词称作空间延展动词,简称延展动词。这样的动词还有“摊、堆、种、停、吊挂”等。
例(5)中的X则是性质形容词(又如“好、坏、笨、高”等),整个“X勒呒处去”当然不表示空间位移,但是要理解句中“胖”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听者似乎就会被引发一个从一般的“胖”出发去不断想象“胖”可以达到怎样的极致程度的过程。
可见要完全解读后两例,语言使用者就会被刺激起来充分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想象能力,在鲜明的动态感与画面感中把事物在空间中的延展状态或者事物的性状表现往极致的程度去设想、去理解。
为行文方便,这里将例(1)—(5)中的相关形式码化为:
Ⅰ式:V位移勒呒处去(客观叙述) 例(1)
Ⅱ式:V位移勒呒处去(夸张叙述) 例(2)
Ⅲ式:呒处去 例(3)
Ⅳ式:V延展勒呒处去 例(4)
Ⅴ式:A性状勒呒处去 例(5)
本书重点研究Ⅳ式和Ⅴ式,方法上借鉴构式理论,将这两式作为修辞构式来分析。但是当考察它们在构式上的承继关系时,还是将五式之间的演变关系做了一个整体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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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山话是笔者的母语方言文中语例大多来自当地人的口语记录,部分为自省例句但经过了当地人的语感检验。
(二)“X勒呒处去”构式的Ⅳ式和Ⅴ式
在“X勒呒处去”构式的各子构式中,Ⅳ式和Ⅴ式是典型的修辞构式。但是它们的构式义都从作为语法构式的Ⅰ式发展而来,其中枢纽则是Ⅱ式,关键在于它已经渗入了言者强烈的主观化体验。可以将Ⅱ式的构式义直白地概括为:
随着动词V所表示的位移动作不断发生,它所涉入的空间区域不断扩展,尽管事实上这些区域还没有覆盖所能到达的全部空间领域,但是在主观感受中它甚至已经超出了全部领域而达到极量。
这一构式义最大的修辞功能,就在于引导听者随形象化的空间位移动作,一步步展开想象,所能达到空间的极致量将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这一构式义如果通过隐喻或其他方式得到在其他认知领域的扩展,就会形成新的、作为修辞构式的子构式。
1.语感体验
Ⅳ式和Ⅴ式尽管都是主观性的极性程度量表达形式,但由于它们分布在不同认知领域,在语感感受上仍有很大的差异。
Ⅳ式“V延展勒呒处去”表达的不是具体位移,例(4)“屋里白相果摆勒呒处去”中“摆”的论元“白相果”进入构式后,具有了可量化的空间量域(“屋里都是、摆满了”)特征或者说空间延展性,从而使动词“摆”凸显了动作完成后在空间中分布的状态(相应地抑制了其动作行为义)。除了“摆”以外,能进入Ⅳ式的动词还有“摊、堆、停、铺、吊挂、溅、糟染、发(痘等)、钉、种、晒、甩、巴贴”等,它们都能凸显其相关论元在空间上呈现出的可量化、可延伸扩展的状态。如:
(6)该小鬼是真体汰,桌凳里东西摊勒呒处去。(那小孩真脏,桌子上东西摊满了。小鬼,小孩。体汰,脏、不整洁。)
(7)迭帮人车子乱停个,一晌工夫迭块地方已经停勒呒处去礌。(这帮人车子乱停,一会儿这块地方已经停满了。)
(8)侬还来的买衣裳啊,橱里已经吊勒呒处去礌。(你还在买衣服啊,衣橱已经挂满了。)
(9)渠荡两日弗结啥东西吃坏了,面孔里癗发勒呒处去。(他这几天不知道什么东西吃坏了,脸上发了很多小痘痘。弗结,不知道。癗,皮肤上的小疙瘩。)
上述例句仍保留着Ⅱ式、Ⅲ式的夸张所带来的强烈感受,同时由于其中动词V的延展性所带来的弱位移性,“呒处去”由对位移终点数量的极致夸张变为对动作完成后相关论元的空间分布状态的极力夸张。如例(6)(7)的“摊勒呒处去”“停勒呒处去”把东西、车到处摊、停的状态描摹出来了,已经无处可摊、停了。这种某事物在特定动作的作用下在空间中密集分布而呈现的杂乱无序状态,舟山话里仅用这一构式就描摹得淋漓尽致,境界全出。在夸张表述空间分布密度的同时,也表达了相关论元“东西”“车子”的数量(物量)之多。例(8)(9)类似。该式由空间位移转而表达动作的状态及相关事物的量,空间分布的密集感被绘声绘色地表述出来,给人以鲜明的画面感。这是普通话和其他方言的存现句或一般陈述句所不及的,也是修辞学研究一直关注的语言生动性与鲜明性的极佳例证。
Ⅴ式中X为形容词,记作“A勒呒处去”[2],如“好/咸/瘦勒呒处去”等,表达说话者认为某个主体的性状达到极致程度,这是言者的主观评价。如:
(10)荡两日北京热?啥人话个?和个冷勒呒处去礌。(这两天北京热?谁说的?根本就是非常冷嘛!和个,根本、完全。)
(11)侬话渠巴结?渠末,懒勒呒处去礌。(你说他勤快?他呀,非常懒!巴结,勤劳。)
(12)阿拉儿子儇?皮勒呒处去礌。(我儿子乖?非常顽皮!儇,乖。)
例(10)并不是简单地描述北京的冷,而是先反驳“热”,造成冷与热两极的反差对比,诱发或调动听者对相关性状的想象和已有的感知经验,同时形容词“冷”与“呒处去”组合在一起,赋予了性状“冷”一定的空间位移(“呒处去”)特征,原本静态的性状具备了动态感[3]。例(11)(12)类似,不赘。从理解难度和理解时间看,“A勒呒处去”促使听者在反差对比及空间位移想象中去理解性状A的程度,其理解难度与修辞效果都要比Ⅳ式更大,修辞化程度上也略高于Ⅳ式。
以上的语感体验,是本书作者在自己感受的基础上,通过对舟山方言的当地使用者的询问综合得出的。可以进一步借助构式义隐喻扩展的分析来进行验证。隐喻是构式在保持基本特征的情况下不同认知域之间的投射,在Ⅱ式的隐喻扩展中,所保持的基本特征是:逐步扩展——达到极致。而Ⅱ式中这种扩展和极致依托于主体位移所达到的空间,结果是空间区域的密集,Ⅳ式则扩展到了客体位移所达到的空间,结果是某一空间中客体的密集。Ⅴ式虽无空间可言,只是某种性状的逐步增量而达于极致,但是由于母构式中空间义的强势延伸,使我们在理解Ⅴ式时还是习惯从空间出发去想象,将性状如“懒惰”“调皮”“冷”“热”等也赋予了可以在空间中不断扩张的形象,构式所带来的新鲜感、生动感正是这样产生的。
2.形式特点
Ⅳ式和Ⅴ式的构式义都无法从词项本身直接推导出来,对它们的理解依赖于特定话语场景,只有面对这样的场景,或者激起了对场景的想象,它们的构式义才是可以理解、体验的。
先看Ⅳ式。上文已指出,并非所有延展动词都能进入Ⅳ式,只有能凸显空间分布、延展状态的动词才能进入,而其他动词如“背”“抱”则无法进入。该构式中动词的论元占据的空间域或者空间分布范围得到限定并凸显,构式对动作实现后的空间分布状态进行主观化的描述,竭力往极限量夸大,如例(6)—(9)都提供了空间域“桌凳里”、“迭块地方”、“橱里”和“面孔里”。此外,构式表达言者在特定情景中的主观感受,不是方言社区的普遍或惯常体验,语句中通常会提供必要的说明,以帮助听者理解。如例(6),先说“该小鬼真体汰”,再夸张地描摹东西“摊勒呒处去”的杂乱状态。又如:
(13)渠烧下饭大派式样,料作一桌凳,铺勒呒处去。(他做饭大场面,佐料一桌子,铺满了。)
(14)侬来的走路啦?裤脚管里淖泥溅勒呒处去。(你怎么走路的?裤脚管里烂泥溅满了。淖泥,烂泥。)
例(13)先说“渠烧下饭大派式样”,是后面“铺勒呒处去”这一夸张描摹的根据。类似地,例(14)先有“侬来的走路”的质问,后说出“淖泥溅勒呒处去”的夸张描述。
再看Ⅴ式。该式常用于对话,而且通常只用于需要反驳对方关于某一主体性状的主观评述时,也就是说,其极限夸张由反差对比来推动。例(10)—(12)尽管未展现整个对话,但话轮开头的反问针对的正是另一方的话语或预期,其后话语中的形容词与对方话语中的形容词构成反差对比,使听话人获得极限性状量的体验。如例(12),说话人首先反驳了对方的评价,否认他儿子“儇(乖)”,接着用“皮勒呒处去”作了与“儇(乖)”相反的极性程度量描述。
舟山话中这样的反义性质形容词的反差对比共现,先否定一个再肯定并主观上极致强调另一个,是“A勒呒处去”构式形成和使用的语境。又如:
(15)啥人讲该只超市东西便宜?贵勒呒处去礌。(谁说这家超市东西便宜?再贵没有了。)
(16)我动作勿算快个,应该讲,慢勒呒处去礌。(我的动作不算快的,应该说非常慢。)
综上所述,Ⅴ式和Ⅳ式一样,其不可推导的构式义都没有固化在构式中,只是Ⅴ式通常限用于反比凸显的话语场景。“每一个修辞构式都携带着一个足以使它的不可推导性消除的规定场景,理解修辞构式就是寻找或想象这样一个场景而使推导关系得以恢复,并在这一过程中感受到种种特殊的语言体验”。(刘大为2010:17)从这点看,Ⅳ式和Ⅴ式都是修辞构式,而Ⅴ式对规定场景(辩驳对方的评述或预期,形成反比凸显)的依赖程度要略高于Ⅳ式。
3.使用调查
我们做了一个小范围的语言调查。结果显示,受访者对Ⅱ式、Ⅲ式能轻易辨别其意义和功能,而对Ⅳ式和Ⅴ式辨识度则相对较低,且有一定的年龄差异:70—90岁年龄段的受访者对Ⅱ式、Ⅲ式非常敏感,语感准确,而对Ⅳ式和Ⅴ式则相对陌生,提示了话语场景后才表示认同;50—70岁年龄段的受访者(即笔者的父辈)对Ⅳ式和Ⅴ式比较熟悉,在日常口语中也会使用;“90后”年轻人大多对Ⅳ式和Ⅴ式感觉陌生,也基本不用。从使用人群的年龄层次看,Ⅳ式和Ⅴ式这两类用法应该是晚近才出现的,又因普通话的影响,使用群体范围在缩小(青年人很少使用)。
日常口语交际中,Ⅳ式和Ⅴ式的使用频率都不高。舟山话中与这两式在意义上基本相同的语法结构形式(语法构式)分别是“V满了”和“交关A”/“A足了”,这些形式是使用者的惯常选择、典型语法构式。当这样的语法构式无法充分表达言者超乎寻常的主观感受,或者说话人竭力表达动作或性状带来的那种空间密集感、画面感时,会选用Ⅳ式或Ⅴ式。这两式是表述具体、特殊且相对较少出现的主观体验,理解难度大,会延宕理解的时间,一定程度上造成它们无法高频使用。
前文分析Ⅳ式和Ⅴ式“X勒呒处去”形式特点时已指出,它们对相关话语场景的依赖程度较高,Ⅴ式尤甚:Ⅳ式的理解依赖于将动作想象为可以在空间密集分布的实体,突出的是动作实现后在空间域的状态和达到的极致量;Ⅴ式则依赖于与某一性状的认定形成的反差对比。总而言之,“X勒呒处去”的Ⅳ式和Ⅴ式由于适用话语场景的限定性、强烈情感表达等主观性以及低频使用等造成了它们适用范围较小,与Ⅰ、Ⅱ、Ⅲ式相比,更符合修辞构式的特征。
(三)“X勒呒处去”的演变
上文的分析表明,“X勒呒处去”显现出语法构式与修辞构式交缠的复杂情况。不过,“语法构式与修辞构式原本就无法明确区分,只是一个连续统上的两个方向”(刘大为2010:13)。舟山话“X勒呒处去”的研究价值在于,从Ⅰ式到其他四式,不仅显现出语法构式与修辞构式的连续性,而且清晰表明语法构式与修辞构式存在相互转化,展现出处于过渡状态的构式所经历的两种发展方向:或者继续语法化,或者进一步修辞化。尤其是Ⅳ式和Ⅴ式,在语感体验、形式特点及使用情况上体现出的特点有共性也有差异,能够更好地反映出修辞构式的形成途径。
依据上文的分析及共时的语言事实,“X勒呒处去”的演变可以图示如下:
图1:“X勒呒处去”的演变
下面根据图1,对构式“X勒呒处去”的发展脉络及其演变转化途径进行考察,特别关注对修辞构式Ⅳ式和Ⅴ式的形成路径的探讨。
1.从客观叙述到主观叙述:初步的修辞化与Ⅱ式的形成
Ⅰ式和Ⅱ式(V位移勒呒处去)在构成成分和结构形式上并无差别,只是Ⅰ式是对客观事实的一般陈述(位移结果“无处可去”),构式义可以从结构中推导出来,而Ⅱ式夸张性强调空间位移极致量的构式义并不基于客观事实,也没有在结构中编码,需借助于对话语场景中位移终点的全量否定。例(2)“逃勒呒处去”预设“所有的地方都可以逃、可以躲”,“呒处去”则是对位移终点的周遍性否定:“逃”这一动作的空间范围已到极致,已经没有地方可逃——当然这是一种主观夸大,客观事实未必如此。
夸张是在人们的主观感受远远超越了语法形式所能表达的极限时,为了将这种超乎寻常的感受表现出来而采取的修辞策略。在使用语法构式时,夸张往往会推动构式向修辞构式转化。如:
(17)该小顽胆子真小,拨一只狗也会逼勒呒处去。(这小孩胆子真小,被一只狗也会逼得没地方去了。小顽,小孩。)
(18)该小娘从小欢喜坐飞机,现在当空姐了。每日飞,飞勒呒处去礌。(这小姑娘从小喜欢坐飞机,现在当空姐了。每天飞,飞到没地方可去了。)
(19)该两人来的找对象,荡两日饭吃好限板要去趤马路个,已经趤勒呒处去礌。(这两人在谈恋爱,这两天吃完饭必要去逛马路,已经逛得没地方可去了。)
上面三例都是在Ⅰ式的基础上,用“呒处去”对预设位移终点的全部否定来对动作逼、飞、趤的主观夸大:位移已达到极限,不能再有其他终点。这样就有了与Ⅰ式不同的修辞效果与新鲜体验。
从Ⅰ式到Ⅱ式尽管只是初步修辞化,但Ⅱ式在“X勒呒处去”的发展、转化过程中处于枢纽地位。处于过渡地带的“X勒呒处去”在语法化与修辞化并存的转化过程中,以Ⅱ式为基础形成了两个不同的发展方向:其一,语法化,“呒处去”得到一定程度的高频使用而习语化(Ⅲ式);其二,继续修辞化,形成Ⅳ式和Ⅴ式。
2.方向一:继续语法化与作为习语的Ⅲ式
Ⅱ式(“V位移勒呒处去”,强调空间位移极致量)如今已不常用。口语里更常用的是没有动词V的“呒处去”,即Ⅲ式。“V勒+N地方+去”中表位移方式的动词在口语里本就容易脱落,在上下文语境可还原动词的情况下,V往往省略而形成“N地方+去”(口语更常用“搭+N地方+去”),而“V勒”也容易找回。例(3)正是说话人已提及“白相”、“走”等相关动作,直接用“呒处去”来凸显极致量。如:
(18′)该小娘从小欢喜坐飞机,现在当空姐了。每日飞,呒处去礌。
(19′)该两人荡两日饭吃好限板要去趤马路个,已经呒处去礌。
(20)该小娘一日到夜俏俏走,呒处去了末,路边立的也好啦。
(这小姑娘一天到晚四处闲逛,没地方去了,路边站着也好。)
这表明,Ⅱ式具有一定程度的高频使用,其意义和用法规约化,Ⅰ式的功能及意义逐渐脱落。语用上的倾向性或者说修辞机制在构式标记上有所固化,“呒处去”语块意义融合,表示“到了极点”,整个构式变为一个习语“呒处去”(Ⅲ式)。高能产性与语法化带来理解的通畅,不可推导的意义已经可以依靠记忆来激活,无须临场的心理操作。相应地,Ⅲ式的修辞效果淡化,具有较大的适用范围和使用频率。这里要指出的是,舟山话中作为习语的“呒处去”只与具体位移动作有关。
3.方向二:隐喻推动的继续修辞化:作为修辞构式的Ⅳ式和Ⅴ式
从Ⅱ式到Ⅳ式再到Ⅴ式,始终是隐喻推动而形成的继续修辞化过程,在这一修辞化过程中,该构式的修辞效果被不断地强化。
3.1 Ⅱ式→Ⅳ式:从主体位移导致空间区域的极量到客体位移导致客体延展的极量
从Ⅱ式到Ⅳ式,其结构关系的变化在于,X由主体位移动词替换为客体位移并凸显位移后延展状态的动词。如前所述,它们之间隐喻关系的基础在于“逐步扩展——达到极致”:位移都是一步步发生的,发生后都达到了某种极量。而隐喻的投射则发生在同一主体不断位移后所达到的空间区域的密集(如“逃”过的地方的密集),与许多客体位移后达到的同一空间内客体的密集(如“屋里”里“摆”的“白相果”的密集、“裤脚管”上“溅”的“淖泥”的密集)之间。所以这两种构式所引导的都是对扩展到极量的意象的想象,但Ⅱ式是许多空间区域在不断扩展,以至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而无法再扩展;Ⅳ式是某一空间内客体占据的区域在不断扩展,以至于客体占据了该空间的所有地方无法再延展。由于构式表示的是空间都被位移的客体占满,而不管事实上是不是还有见缝插针的余地,这样就保留了Ⅱ式“呒处去”的夸张带来的强烈感受,使Ⅳ式具有极力渲染的主观描摹意义,营造的是客体已经密集到“呒处去”的画面感、极致量。
3.2 Ⅳ式→Ⅴ式:性状的位移表述带来的动态感与新鲜感
从Ⅳ式到Ⅴ式,性状形容词进入“X勒呒处去”构式,使“呒处去”不再与位移的主体或客体搭配,却转而与没有位移义的性状发生关系。这是构式进一步从空间认知域隐喻映射到性状认知域的结果。比较起来,Ⅴ式的跨域认知难度高于Ⅳ式,毕竟Ⅳ式与Ⅰ式、Ⅱ式中的动词都表位移动作,与“呒处去”的组合虽说具有不可推导性,但构式义的推导难度相对小些。我们在上文已指出,Ⅴ式的修辞化程度上深于Ⅳ式。说话者为使理解者更好地获得这一不可推导义,在构式中不断融入自身的主观体验。
1)反比凸显推动的极性程度强调
前文提及Ⅴ式依赖的话语场景时,强调过它在需要反驳对方时采用,适用范围小。为了给理解者类似Ⅱ式、Ⅳ式中的空间范围感知,竭力促使听者通过反差对比去延续“呒处去”的夸张带来的强烈感受,将某一主体的性状特征往极端值上强调。
2)动态性的显示与体验
张国宪(2000)认为性质形容词的量性特征表现为弥散、隐性、静态。而“呒处去”通过空间位移来表示性状,就使之具有了动态性。性质形容词A与“呒处去”的整合,为何能将静态的性状理解为一种动态的位移?原因就在于Ⅴ式从Ⅰ式、Ⅱ式甚至是Ⅳ式发展而来,不可避免地将这些子构式共同具有的空间位移的语义也转移了过来,使得我们在理解Ⅴ式时也会选择从空间位移的角度去想象这些性状。于是无论“胖”还是“瘦”、“快”还是“慢”都被赋予了可以在空间中逐步扩张的形象感,并促使我们一步步去想象,以至于到了“呒处去”,也就是无法再扩张的极限地步时,它们该是一种怎样的形象,从而给人以强烈的主观感受。
4.原型构式与构式演变
Lakoff(1987)提出了“最大理据性原则”:“如果构式A和构式B在句法上有联系,那么当构式A和构式B在语义上也存在一定程度的联系时,构式A系统的存在是有理据的。”也就是说,尽管构式因为存有不可推导的意义而不可预测,但仍具有理据的可探索性。
舟山话里“呒处去”(没有地方可去)表述的显然是空间位移义。进一步考察,舟山话里“勒”可作为趋向动词,与“去”连用,表示动作的位移趋向,相当于北京话“到……去”。如“垃圾莫倒勒河里去”,“垃圾”通过“倒”这一动作发生空间位移(“到河里”)。这里的“V+勒(到)+N地方+去”构式表述具体空间位移,可从其构成成分推导出构式义。
那么,推溯构式的原型,其合理的推断应该是“V+勒(到)+N地方+去”。
(21)垃圾莫倒勒河里去。
(22)小人已经拨渠送勒幼儿园去唻。(小孩已经被他送到幼儿园去了。)
(23)迭个犯人老早逃勒北京去唻。(那个犯人早就逃到北京去了。)
与北京话“V到……去”语法规则一致,“V勒+N地方+去”句法结构上也要求N作为处所宾语,必须出现在构式中,而且应该是具体明确的地方,凸显动作位移终点。
Ⅰ式“V位移勒呒处去”则是对原型构式的客观叙述。从Ⅰ式到Ⅱ式,再到Ⅳ式、Ⅴ式是不断修辞化的过程。伴随这一过程的是理解难度的不断增加、适用语境的缩小以及使用频率的降低,“X勒呒处去”越来越显现出修辞构式的特征。其中,统摄全过程的应该是Ⅱ式修辞构式的修辞张力。
方言历时语料欠缺,这里对“X+勒+呒处去”构式成因的探究,更多基于共时平面语言事实的逻辑推导。从“具体”到“抽象”的隐喻映射认知模式具有普遍性。“呒处去”表达“无地方可去”的具体空间位移与表“极性程度量”的虚化义并存的局面看来,其成因的探究有一定说服力。
(四)结语
舟山话的“X勒呒处去”构式有五种子构式,从基本的语法构式Ⅰ式到其他四式的演变是语法化和修辞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的Ⅳ式和Ⅴ式可看作较为典型的修辞构式。
各地方言里不少的趋向位移构式所具有的语法化迹象,各地方言里应都有一些类似现象,其演变轨迹应该与“X勒呒处去”、北京话“A不到哪里去”相似。(如广州话表达加强程度量的“V/A+到+飞起”构式、扬州话表达程度大量的“adj+得+雾起来”等),体现出语法构式与修辞构式的连续性,语法化与修辞化过程并存。其演变情况应与“X勒呒处去”相似:最初是出于修辞目的而对原有语法构式的创新使用,经重复使用而形成模式化的修辞构式,然后逐步语法化、去主观化,变为新的语法构式。这是值得进行广泛深入研究的课题,本文意在抛砖引玉,并尝试为这一研究提供一个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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