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瓦尔泽柏林三部曲在思想上的承接与发展[1]
雷海花
(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摘要:一气呵成的柏林三部曲是瑞士作家罗伯特·瓦尔泽的成名作,也是解读作者的一把金钥匙。作者在三部曲中塑造的是一些在现代文明中寻找出路的特立独行者。三部小说,三位主角,三种尝试,乍看道路各异,实则彼此衔接,他们不仅是“途中人”、“逃离者”及“边缘人”,而且在小说的发展上暗含着一种承接与发展的内在关系,让三部曲拾级而上,渐趋高潮。
关键词:罗伯特·瓦尔泽;特立独行者;“途中人”;“逃离者”;“边缘人”
On the Progressiveness and Development of Thought in Robert Walser’s Berlin Trilogy
Lei Haihu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Qingdao,Shandong 266100)
Abstract:Berlin trilogy,which create a series of characters of maverick fighting for a way from modern civilization,not only make the author Swiss writer Robert Walser famous,but also become agolden key for the author’s interpretation.Those three novels,at first glance have no relevance,but in reality converge with each other.The three main characters,“man on the way”,“man in escape”and“the marginal man”,imply a internal relations of progressiveness and development between the novels,thus lead the trilogy ascend to climax gradually.
Keywords:Robert Walser;maverick;“man on the way”;“man in escape”;“the marginal man”
1.引言
1905年到1912年为“文坛怪才”罗伯特·瓦尔泽的柏林创作期,短短七年对瓦尔泽来说却意义非凡。未踏足柏林之前,这座处处弥漫着艺术气息的大都市对瓦尔泽来说是艺术家的天堂,是他梦寐以求的圣地。他期望借助柏林这一艺术舞台实现自己的文学抱负,于是他揣着自己的文学梦走进柏林。借助在柏林小有名气的舞台美术艺术家和插图画家卡尔·瓦尔泽(Karl Walser)的帮助,瓦尔泽迅速接近柏林艺术家圈子,并认识了当时著名的出版商布鲁诺·卡西尔(Bruno Cassier)。在卡西尔的鼓励下,瓦尔泽开始尝试小说创作,并在三年内连续出版三部小说,即被后世称为柏林三部曲的《唐纳兄妹》(Geschwister Tanner,1907)、《助手》(Der Gehülfe,1908)以及《雅考伯·冯·贡腾》(Jakob von Gunten,1909)。对三部小说的评价可谓毁誉参半,既有文坛名人,如布莱(Franz Blei)、韦德曼(Joseph Victor Widmann)、黑塞(Hermann Hesse)等人的赏识,也有不少人的不解与冷嘲热讽。无论如何,三部曲让瓦尔泽在文坛站稳脚跟并小有名气。
因此,三部曲也理所当然成为瓦尔泽研究的热点之一。除对每部小说的专题研究外,也有对三部曲共同主题的分析解读。至于对三部曲内在关系的问题上,本雅明认为“瓦尔泽的人物来自疯癫”[2];格伦茨指出三部曲都留给读者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局”,“某种程度上说,《助手》很明显是《雅考伯·封·贡腾》的前身”,在人物设置上也存在相似之处[3]。格伦茨只用寥寥数笔谈及这两部小说的关联,他更注重小说各自的主题研究。雅各布用“思想圆环”(Gedankenkreis)形容三部曲的关系,从第一部对“命运”问题的探讨,到第二部对“主仆辩证模式”的表现,再到第三部对人物“内心转向”的剖析,雅各布认为这些主题是渐进式地推动,并最终形成一个圆圈[4]。在前人对三部曲的研究基础上,本文则从文本细节出发关注三部曲在情节设置、主角人物以及主要创作思想上的承接与发展,重点聚焦于三部曲之间的关联与衔接,尤其是在身份问题、逃离趋势及边缘人主题上人物的继承与发展。
细读三部曲不难发现,前两部小说的主人公均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第三部小说的主人公虽是中学生,思想较同龄人却成熟很多。二十岁是一个处于人生分叉口的年龄,是抉择人生道路的年龄,瓦尔泽将这一阶段的人物作为小说表现的对象,显然是有意为之。与这一年龄相应的是小说人物对人生的苦苦探索与找寻,三部小说,三位主角,三种尝试,乍看道路各异,实则彼此衔接,承载着瓦尔泽核心的创作思想。
2.“途中人”身份
处女小说《唐纳兄妹》的主人公西蒙是瓦尔泽笔下典型的“途中人”,他始终在寻找工作与放弃工作之间摇摆。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正是对人生之路的探寻。他的探寻之路首先表现为对理想职业的寻找。两年内,他不断更换职业,其进出职介所的频率,让职介所的经理惊愕不已。西蒙是一个自然之子,对社会知之甚少,对工作抱着一种浪漫幻想,认为工作应该是“招人喜爱、无比美好的”(GT,7)[5]。抱着这种幻想,他开始寻找理想职业。在尝试无数职业之后,西蒙发现现实中的职业是对他的束缚、奴役与迫害,只会压抑他的发展,把他领上机器化道路。一次次的失望,让乐观的他变得无所适从,他从积极地更换职业转变为消极待业。
寻找职业理想的落空,让西蒙渐渐转向对自我的找寻,对自我的关注。在奴役、剥夺人的个性的工作面前,西蒙没有像多数职员一样采取屈服的态度,而是理直气壮地控诉非人性的资本主义职业体系。在与现代职业一次次的摩擦中,西蒙开始清楚地认识内心深处的自我。它渴望自由、渴望无忧无虑、渴望一个人性的社会。西蒙无法改变冷漠、异化的社会,又不愿让自我在工业社会中委曲求全,因而只能让自己脱离以工作为中心的资本主义体系。他放弃工作,欲在体系之外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受束缚的四肢对他来说就是人间极乐:“只要能感到四肢的存在,我便无比幸福,那个时候我忘记了世界的存在,既不会想到某个女性,也不会想到某个男性,什么都不想了”(GT,59)。
与此同时,作为社会人的西蒙又无法彻底脱离社会,为满足物质需求和交际需要,他不得不重回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这种摇摆不定的生存状态贯穿小说始终。在小说结尾处,无业的西蒙再次陷入现实生存的窘境中,冬日凛冽的寒风中,西蒙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他蜷缩在餐馆的一角思考着。何去何从,瓦尔泽没有为西蒙指明道路,让小说走向开放的结局。如果按照作者的思想续写《唐纳兄妹》,西蒙下一步会选择脱离社会体系,还是融入市民社民中?从小说推测,答案应该是后者。因为在小说结尾处,西蒙在陌生女士面前坦言自己的过错,并抛出肺腑之言:
“如果我告诉自己,是人们伤害了我的感情,这句话必将令我坐立不安……不,事情恰恰相反……我,是我伤害了这个世界。她像一位被惹怒、被伤害的母亲站在我的面前:令我神往的美丽面孔,它是请求赔罪的母亲大地的面孔!我会偿还我疏忽的、失去的、虚度的、做错的事情,我会让被我伤害的人重新满足。有朝一日,我会在瑰丽多姿的黄昏时分给我的兄弟姐妹讲述我是如何做到的,告诉他们我终于可以昂首挺胸了。也许,等待此刻的到来,还需数年,但是一项需求干劲越多、耗时越长的工作,对我来说,愈令我心醉神迷。”(GT,332)
西蒙分明在剖析自己的过失,愿意弥补错误,重新承担职业角色,以求社会原谅,这是一种与社会妥协的姿态。加之,结尾处陌生女士如此指点他:“您知道原因何在?您得再过一段稍微好点的生活。”(GT,332)这里的好生活显然主要指物质方面,也即暗示着通过工作改善物质条件。
第二部小说《助手》一开头,一位年轻人提着一个廉价的旅行包站在一座“看起来秀丽的房子”面前,纳闷“自己竟然会带着一把伞”,“因为早些年他从来没有过雨伞”(DG,7)。这一开头很好地印证了上文对西蒙未来的猜测,融入社会,过“一段稍微好点的生活”。此处的伞充满寓意,象征着安居之所,马蒂需要伞,渴望一个遮风避雨的家,他带着这种期望来到市民社会的大门之前。而马蒂以前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把伞,暗示他漂泊不定的生活方式,如同西蒙一样,始终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由此可以说,马蒂是西蒙的延续,他一改漂泊的生活方式,准备踏入市民社会这所“秀丽的房子”,过一段好一点的物质生活。在人物的延续性上,显然可以看到作者创作思想的承接性,《助手》小说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尝试。
马蒂在托布勒公司兼家庭的职务是助手与佣人。在这里,他过着不缺吃穿的生活,每日三餐对他来说都是珍馐美味,他尽情地享受着这种不曾拥有的物质生活。然而,另一方面,上司托布勒脾气暴躁,对马蒂要求严格,经常对他厉声斥责,女主人对马蒂更是冷嘲热讽。寄人篱下的马蒂为维持现有状态,不得不忍气吞声。在这一市民家庭中,闯入者马蒂没有尊严,家里上至主人,下至仆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这位“陌生人”(DG,13)。换言之,马蒂虽然与托布勒家庭同食同住,他始终是这个市民家庭的局外人,他的存在犹如一枚纽扣、一件外衣、一套西服:“在那儿他也是一枚即将脱落的纽扣,主人并不打算将其缝牢,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件外套穿不了多久了。是的,他的存在犹如一件临时外衣,一套不太合身的西服。”(DG,23)马蒂深知自己的处境,含垢忍辱,不惜一切代价要留在托布勒家庭中。即使是家庭的局外人,他仍能容身于市民社会中,仍能享受富足的物质生活。
然而,身处市民家庭的马蒂越来越感觉到这个阶层内部并不像其“秀丽的”(DG,7)外表所展示的一样,而是充满矛盾、隐患与非人性。首先,这个市民家庭不是一个温馨的家庭,托布勒常常出差在外,女主人需马蒂陪伴打发时间,小女儿西尔维则在女主人的默许下常常被保姆虐待。连托布勒夫人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对小女儿如此厌恶与憎恨。于是,这幢秀丽的房子常常传出西尔维凄惨的哭声,连她的兄弟姐妹都对他冷酷无情。其次,托布勒公司危机重重,男主人发明的是一些找不到市场的生活摆设。从小说可知,这幢房子的底层是公司,之上是住所,这种空间上的布局似乎也在告诉读者,整个市民家庭建立在企业的基础上,它的兴衰悬于一线。统观欧洲史,19世纪下半叶是欧洲工业化高速发展的时期,新兴企业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在历史上被称为“建立年”(Gründerjahre),无数小企业应运而生。在瓦尔泽的家乡也掀起了一股企业热。从历史来看,这股热潮很快遭遇危机,走向尾声。托布勒公司正是这波热浪中的一朵昙花,公司的生存举步维艰,直接导致了这一市民家庭的危机。
家庭的危机打破了马蒂藏身市民社会的幻想,他不再期望跻身其中,而是断然地选择离开。当女主人问他:“为什么?您一定要离开吗?”,马蒂坚定地回答道:“是。”(DG,293)这一回答一反马蒂昔日优柔寡断的作风,干脆有力,说明马蒂在这所“秀丽的”房子生活之后,看穿了这一阶层的真相。小说结尾尤其富含深意:马蒂走出托布勒公司,“点燃一支托布勒给他的雪茄烟,又一次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房子,默默地向它问候,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去。”(DG,294)尽管过着忍气吞声的日子,马蒂对过去几个月的经历仍心存感激,至少在这里他品尝到雪茄的味道,尝试了市民“富足”的生活,也窥视到华丽外衣下的重重危机。这一宝贵的体验,让他明白容身市民社会的出路行不通,虽然前途未知,至少他确信自己必须离开。离开时,马蒂丝毫未担忧过未来的生活,他走得坚定而自信。
容身市民社会的设想在马蒂身上终结,马蒂何去何从也是一个开放的结局,他选择离开,也即脱离市民社会,这一结局在第三部小说《雅考伯·冯·贡腾》中得到延续。小说开篇,主人公雅考伯放弃安逸的物质生活,逃离以父母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来到班雅曼塔仆人学校。这所学校宣扬的是与资本主义社会格格不入的价值观,即渺小、微不足道、谦卑。这种价值观鄙弃资本主义社会宣扬的功利性、财富观以及利己主义,目标是将学生培养为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综合以上分析,从西蒙漂泊不定、寻寻觅觅的生活到马蒂融入市民社会的尝试再到雅考伯逃离市民生活,走向仆人学校的尝试,可以看到三位主人公的关联与承接。不断地尝试、寻找是他们共同的特征,位于“途中”是其生存状态,三部曲可以看作是人物的三种生存试验,它们体现了作者在三部曲创作中思想的承接性。黑塞也曾发表评论:“它(《雅考伯·冯·贡腾》)又在讲述以前的故事,雅考伯是考赫,是唐纳,是助手马蒂,也是瓦尔泽自己,连语调也没变。”[6]
3.个体的逃离趋势
三部曲中的西蒙、马蒂以及雅考伯都表现出一定逃离资本主义体系的趋势,从三部小说的发展脉络甚至可以观察到这种逃离趋势愈来愈激进。西蒙作为典型的“途中人”,对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重要环节——职业——采取举棋不定的态度,摇摆在工作与无业状态之间,即接纳与排斥这一体系之间。马蒂虽然尝试并置身这一体系之中,但这只是他找寻途中的一个阶段,他最终在小说的结尾处坚定地选择了离开这一体系。雅考伯不仅延续了马蒂的选择,表现地更加激进与彻底,还断然选择了与资本主义社会价值观全然相反的班雅曼塔仆人学校,这一选择是对主流价值观的彻底颠覆。不仅如此,雅考伯走得更远,小说结尾处他选择出走荒漠。荒漠历来被阐释为“逃离文明”(《雅》,122),否定文明社会、否定现存的价值体系。在扔掉笔杆之前,他最后写道:“我倒要看看,在荒漠的沙漠里是否也能活人,是否也能呼吸,是否也能正直地做好人,也能做事,晚上也能睡个囫囵觉,是否也能做梦”(123)。“我倒要看看”显示出雅考伯不甘示弱,愿意冒险尝试新生活的决心与勇气,活着、“呼吸”、“做好人”、睡觉、“做梦”是新生活的全部愿望,虽然微不足道,却能自得其乐、过上真正自由的生活。
可见,小说人物表现出越来越明确的逃离社会的趋势,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工业文明带来的社会弊端,包括人际关系的冷漠与无情,人的物化、机械化与工具化以及扭曲的价值取向。在《唐纳兄妹》中,西蒙观察了贸易所职员之间的冷漠,他们进出同一扇门,“彼此如此相似,却又如此陌生”,如果他们中的一个突然倒下,其他人“至多诧异一上午,然后事情就过去了”(GT,37)。同样,现代化极度膨胀的物质财富与人本身的被关注度达到尖锐的对立。西蒙把职员比作上了发条的钟表,“大钟敲响12点时去吃饭,两点返回工作岗位,工作四小时下班,睡觉,醒来,起床吃早餐,像前一天一样,再次来到同一个建筑物,开始工作……”(GT,36)他们的节奏像机器一样均匀单调,反复循环,人性的生活方式被机器的运行模式完全置换。他们不仅成为机器的左臂右膀,甚至也内化了机器的运行方式,人完全实现了机械化的蜕变。在财富的刺激下,人与人之间争权夺利、自私无情,“总感到后面有人在追杀他们……人人觉得对方是潜在的威胁,会突然超过自己,是暗贼,身怀什么绝技悄悄地爬了上来,来制造于己不利的各类人身攻击、损坏名誉等等。”(《雅》,86)就连在上层社会如鱼得水的约翰,也不得不感叹这个价值真空的年代,所谓的进步,也“不过是许许多多谎言中的一个谎言而已,这些全是商人们散布的谎言。”(《雅》,48)
总之,扭曲的价值观、异化的现代人、摧残人性的资本主义生产体系让小说人物窒息,生活在其中,他们无法呼吸。西蒙需要不断通过辞职缓解自我与社会的矛盾,马蒂即使选择贫困也不愿继续置身其中,雅考伯则干脆说“我只有在社会的最底层才能呼吸”。他们都是现代文明的“畸形儿”,宁愿选择贫困、漂泊不定,也不愿为现代文明所奴役。他们是瓦尔泽笔下拥有个性的人。
4.社会的“边缘人”
不管是“途中人”,还是逃离社会,这些特征都显露出人物的与众不同。他们行走在社会的边缘地带,并极力摆脱社会,是市民社会中典型的边缘人群。其边缘性既表现在人物的内在特质,也显露在人物的外部形象。
从内在特征来说,他们对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市民社会的异化表现出一致的不认同态度。既有对市民价值观的不屑一顾,又有对市民生活方式的嗤之以鼻,也有对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逃避。他们迈着与市民社会渐行渐远的步伐,摸索着属于自己的独特生存方式,并在三部曲中表现出对资本主义社会愈来愈激进的无声抵抗。瓦尔泽本人并不赞成激烈的流血革命[7],这种思想体现在作品中就是小说人物独特的抗议方式,比如以逃避工作、逃离社会的方式表达的消极抵抗。
不仅如此,人物的内心特质也流露在外表上。瓦尔泽的小说中不乏人物的外表描写。在《唐纳兄妹》中,姐姐黑德维希在西蒙告别之时,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她说:“西蒙,再看看你的裤子,裤脚已经破烂不堪!当然,我知道它只是条裤子,但裤子也同样要像心灵一样得到精心呵护。因为一条破旧的裤子是一个人不修边幅的最好见证,不修边幅则是心灵的产物,也就是说,你的心灵亦支离破碎。”(GT,177)可见,连小说人物也主张外表是心灵的外显,它言说着个体的整体面貌和当下的心灵状态。想象一下,在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市民社会,衣衫褴褛的人物形象无疑是璀璨夺目的大都市中一笔暗淡却引人注目的色调,他们穿梭其中,却自然而然地与之分离。这笔暗沉之色与色彩斑斓的市民社会格格不入,他们是这个社会的边缘色彩。
如果说褴褛的衣衫是服饰边缘的首要体现,是心灵懈怠的重要见证,那么鞋与行李箱则是边缘处境的最佳缩影。鞋是漫游以及散步途中最重要的工具,漫游和散步[8]两种行为常常代表游离的生存方式,意味着行走于社会的边缘。在小说中,散步与漫游是西蒙和马蒂排除内心苦闷以及与市民社会保持距离的手段。因此,破损的鞋是游离程度的信号,是边缘生存的暗语。小说多次提到西蒙穿着破旧的鞋,就在生计窘迫的情况下,他还想着只要一有钱就再添置一两双鞋,因为脚上的鞋实在破烂不堪。西蒙的破鞋言说着他漫游式的生活方式、无枝可栖的飘零感以及游离于市民社会的边缘生存。
小说中行李箱是漂泊者西蒙和马蒂的全部家当,是他们无根的家,象征其居无定所的生存。行李箱也暗示着主人旅行者的身份,具体包括两层含义:一是不属于所在之地,而事实上,所在地本是他的家乡,这样便意味着他虽身处其中,精神上却与周围环境处于疏离状态,属于“在又不在”、“在而不属于”的生存境况。二则意味着“在路上”的存在状态,既然精神不属于这里,就要为它寻找新的家园,“在路上”即是寻找的生存状态。刚出场的马蒂手提一个廉价的褐色行李箱站在门外,这足以成为其生存状况的暗示,虽居住在托布勒家庭,精神却永远无法在这个家庭中找到栖息之地。西蒙则提着行李箱从城市辗转到乡村,又重新回到别离数月的城市,如同他那迷茫的年龄(20岁)一样,他始终是一位“途中人”。
5.结语
作者瓦尔泽用不到三年的时间将自己对人生、社会的最初思考以文学的方式展现出来,三部曲可以看作是三部延续的生存尝试。在其中,我们看到个体与社会的矛盾与碰撞,其独特之处在于瓦尔泽表现的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群,他们肉身虽处于社会的底层,精神却是强大的。他们不是随波逐流、失去个性的庸众,而是一群不断成长、关照自我、力争保持个性的人。在三部曲的尾声,人物以出走荒漠的方式给小说画上了句号,但雅考伯的人生才真正开始,无人知道他的未来,也许是现实,也许是梦幻。无论如何,是他自主选择的结果。他始终是自己的主人,掌握着自己的生存权与生存方式。结尾难免带有乌托邦色彩,但从小说的创作意图来说,这一结局似乎与人物不懈追求自我、保持自主的努力吻合,因为雅考伯最终未屈从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控制与奴役。这一结局自然而然让读者联想到现实中的瓦尔泽。他虽然未像尼采、荷尔德林一样走向彻底疯癫,却也在生命的最后三十年走进精神病院——社会的荒芜地带,并在那里怡然自得地度过余生。他说:“在这座院子(精神病院)里有我需要的安宁。嘈杂属于年轻人,我更喜欢悄无声息地消失。难道这样的日子不够美妙吗?”[9]
参考文献
[1]Benjamin,Walter.Robert Walser[A].In:Th.W.Ardorno,Gretel Ardorno(Hg.):Schriften.Bd II.1955.Frankfurt a.M.
[2]Grenz,Dagmar.Die Romane Robert Walsers[M].1974.München.
[3]Hesse,Hermann.Eine literaturgeschichte in Rezensionen und Aufstzen[M].Hg.von Volker Michels.1979.Frankfurt a.M.
[4]Jakob,Christoph.Robert Walsers Hermeneutik des Lebens[D].1997.Düsseldorf.
[5]Schafroth,Heinz F..Wie ein richtiger Abgetaner.Über Robert Walsers Räuber-Roman[C].In:Katharina Kerr(Hg.).Über Robert Walser.Bd II.1978.Frankfurt a.M.
[6]Seelig,Carl.Wanderungen mit Robert Walser[M].1990.Frankfurt a.M.
[7]Walser,Robert.Geschwister Tanner[M].In:Robert Walser:Das Gesamtwerk.Hg.Von Jochen Greven.1978.Frankfurt a.M.
[8]Walser,Robert.Der Gehülfe[M].In:Robert Walser:Das Gesamtwerk.Hg.Von Jochen Greven.1978.Frankfurt a.M.
[9]罗伯特·瓦尔泽.2002.散步[M].范捷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注释】
[1]雷海花,女,山西朔州人,1987年生,博士,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德语文学。
本文系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14YJC752008)及中国海洋大学青年教师科研专项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资助)项目(201413050)的阶段性成果。
[2]Walter Benjamin:Robert Walser.In:Th.W.Ardorno,Gretel Ardorno(Hg.):Schriften.Bd II.1955.Frankfurt a.M.S.150.
[3]Dagmar Grenz:Die Romane Robert Walsers.1974.München.S.206,215.
[4]Christoph Jakob:Robert Walsers Hermeneutik des Lebens.1997.Düsseldorf.S.10f.
[5]Robert Walser:Geschwister Tanner.In:Robert Walser:Das Gesamtwerk.Hg.Von Jochen Greven.1978.Frankfurt a.M.论文用小说标题Geschwister Tanner的首字母缩写GT代表此小说,括号中数字为小说页码。同理,用DG(Der Gehülfe)代表《助手》小说,版本信息为:Robert Walser:Der Gehülfe.In:Robert Walser:Das Gesamtwerk.Hg.Von Jochen Greven.1978.Frankfurt a.M.《雅考伯·冯·贡腾》采用现有中译本:罗伯特·瓦尔泽:《散步》。范捷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用《雅》来表示。
[6]Hermann Hesse:Eine literaturgeschichte in Rezensionen und Aufs-tzen.Hg.von Volker Michels.1979.Frankfurt a.M.S.459.
[7]Vgl:Heinz F.Schafroth:Wie ein richtiger Abgetaner.Über Robert Walsers?R-uber“-Roman.In:Katharina Kerr(Hg.):Über Robert Walser.Bd II.1978.Frankfurt a.M.S.302.
[8]散步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的散步,一是下班后或闲暇时间的散步消遣,这是多数人的散步方式;一是游手好闲之人的主要生活方式,边缘人的散步多指后一种意义上的散步。
[9]Carl Seelig:Wanderungen mit Robert Walser.1990.Frankfurt a.M.S.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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