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与“做”:与世界遭遇的两种方式
生命的存在需要生命个体与周围环境不断进行信息与能量的交换。随着生命形态从低级向高级不断演进,个体生命与世界之间进行信息交换,从最初通过身体与事物紧密接触来进行发展到通过感官与事物保持一定距离进行,再从保持一定距离进行信息交换发展到在事物完全缺场状态(借助符号)进行信息交换。人与世界的交往包含“看”与“做”两种基本方式,在“看”中个体未让外部世界发生改变;在“做”中个体无论有意无意、主动还是被动,都借助自己的身体和工具使外部世界形态发生一定改变。
唯物主义与现象学是两种看世界的方式。前者是以“第三人称”视角看世界,后者是以“第一人称”视角看世界;前者是以“向前的方式”看世界,后者是以“重温的方式”看世界。由于看世界方式的差异,世界也就以不同的样态呈现出来。两种看世界的方式彼此之间并不矛盾,而是一种互补关系。换一种视角和思维方式,世界也就会以新的样态呈现出来。因此,本书在论述如何在“看”与“做”——与世界的相遇中超越惯常的生活世界时,力求从两种不同的视角来看待“看”与“做”这两种个体与世界交往的基本方式,并在此阶段实现对惯常的生活世界的超越,从而为生活写作行文阶段积累丰富的反思材料。
(一)“眼看”与“心观”
1.日常知觉世界的特点
世界在未和“我”相遇之前,虽然也客观存在,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个无意义的世界。那个“我”之外的冥冥世界,正是“我”的知觉之光照亮了它的部分,让原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外在世界成为一个为我而在的意义世界。在现象学看来,知觉在本质上是把一个外在的、无意义的世界初步转化为一个“我”的意义世界的精神建构活动,知觉内容是主客体共同作用的结果。
(1)具有主客观统一性。
在知觉直观中呈现出来的世界是一个主客统一的意义世界。在胡塞尔那里,现象“实际上叫做显现者,但却首先被用来表示显现活动本身,表示主观现象”[1]。胡塞尔严格区分了显现者和被显现对象,二者属于不同的范畴。显现者即现象是在意识中被给予的显现物,属于体验;后者属于外在的空间之物。现象和被显现对象的关系既不是柏拉图那里事物与理型(idea)的关系,也不像康德那样认为现象后面还存在着我们不可认识的物自体。“自在存在只能在直观性的自身主观被给予的主观中原本地表现出来。在主观被给予的方式中,自身显现过程中的对象就是胡塞尔的‘现象’。”[2]现象是意识中的显现物,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其自身显示自己”。现象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结果,是主客观统一体,它既不是纯粹主观的东西,也不是纯粹客观的东西。同样,梅洛-庞蒂也认为,知觉世界是一个原初的世界,“被知觉世界不是各门科学意义上的总和,我们与它的关系也不是思考者与被思考对象的关系,最后,多个意识认同的被知觉物的统一,并不等同于多位思想家认识到的定理的统一,而被知觉的存在也不等同于观念的存在”[3]。梅洛-庞蒂在这里就否定了把知觉世界作为一种纯粹的意识世界,而强调了知觉世界是在主客未分的状态下呈现出来的一个世界。
(2)具有整体性。
知觉世界是最为原初的意义世界。“在原初知觉中,触觉和视觉的区分是未知的,后来正是关于人体的科学教会我们区别我们的感官。作为我们经验的实际事物不是从感官材料出发被找到或者被构造出来的,而是作为这些材料辐射出来的中心一下子就被提供出来的。我们看见了物品的深度、滑腻、柔软、坚硬——塞尚甚至说,它们的味道。”[4]在梅洛-庞蒂看来,在个体与事物最初的相遇中,视觉与触觉等感觉并未分离。初次看到一棵古树的干,我们不仅看到树干的粗壮、盘曲,也看到树干皮的粗糙、坚硬。理性主义忽视感性的知觉现象世界,重视现象世界背后的本质,认为感性的知觉世界是遮蔽人“理性之眼”的消极东西。但在现象学看来,知觉经验既包含认知因素,也包含一些情感因素;既包含个体因素,也包含社会因素;既包含先天因素,也包含后天因素。因此,知觉世界是一个未被肢解的整体世界,不涵盖自然、社会、文化等各种范畴。它与个体的存在紧密联系在一起,能够为精神的自觉建构提供各种可能。因此,重构日常知觉世界能为现代人摆脱被碎片化和片面化的命运提供一条新的重要途径。
(3)具有释义性。
现代心理学研究已证明:知觉活动并非只是像照相机那样机械地记录外在刺激信息,而是将外部的感觉材料组织成稳定而有意义的对象。知觉对感觉信息的加工和处理有两种模式:一是自下而上模式,二是自上而下模式。知觉将感觉信息进行综合,从而最终形成我们感觉到的具有意义的整体事物,这就是自下而上模式。知觉在对知觉内容进行解读的时候,要受到“感知目标、过去的经历、知识、预期、记忆、动机和文化背景等多种因素的影响。”[5]因此,在知觉活动时新经验会与已有经验自发地或自觉地建立联系。
图3.1 隐匿图形
图3.1是心理学中一个常见的用来解释知觉的理解性的例子。图中的斑点初看似乎是杂乱无章的,但是在知觉中人不断地寻求对这幅图的理解,最后会把这幅图理解为一只狗在雪地上奔跑,从而对知觉对象作出了解释。当然,对于一个从未见过狗的人来说,是无论如何作不出这种解释的。因此,在知觉过程中,先天的知觉理解能力(完形能力)与后天的知识经验都会参与到对知觉对象的理解中来。不过在心理学研究中,强调知识经验对知觉的理解的影响,关于情感因素对知觉活动影响的研究还不多,但是情感对知觉的影响在文学写作与生活作文中都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本书将会对其进行重点研究。
(4)具有连续性。
知觉体验具有内在的时间结构。在现象学看来,任何一个体验都包含过去、现在和将来三重时间视域的内容。正如黑尔德在《生活世界现象学》中评价胡塞尔时间意识学说的那样:“对胡塞尔来说,直观意味着‘当下拥有’……感知的直观当下拥有所具备的突出特征在于,事物对于我绝不是在任何方面都当下……尽管如此,我意识到‘这个事物’,即感知对象是一个整体。”[6]可见,当下的体验并不是一个可以切分的点,“这个原点具有三个维度即前摄、原印象和滞留。原印象是一个抽象的极限点,实质上就其自身而言是虚无,而前摄和滞留不过是原印象的图像化和相似化,它们恰恰都是想象之功。”[7]感知对象是过去、现在和将来三重视域同时构成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三重视域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知觉意识流在客观时间中具有连续性,在主观时间中同样具有连续性。现在总是会滑向过去,将来总是会滑向现在。“意识内容不是一个固定的点,而是一个动态的场。处于这个动态场核心的是原初印象,处于核心周围的是持留记忆和连带展望,它们仿佛是核心周围逐渐暗淡下去的层次(晕圈)。持留记忆是紧跟着原初印象的记忆,它本身也经历着弱化变更;连带展望是以持留记忆为基础的一种展望。原初印象、持留记忆和连带展望是运动的时间意识的三个环节。”[8]可见,知觉体验是在场、边缘与不在场内容的综合体,也是一个持留记忆和连带展望与原初印象之间保持同一性的综合体。
(5)具有非反思性。
知觉世界是一个未反思的体验世界、直观世界。“这种相即地被感知之物,无论是在这样一种含糊的陈述中得到表达,还是始终得不到表达,这已经构成了一个在认识论上第一性、绝对可靠的领域,这是一个通过还原而形成之物的领域。”[9]同样,梅洛-庞蒂也认为,知觉世界就是事情的本身,所以重返事情本身就是面对这个未被反思的、未被主题化的知觉世界。“重返事物本身,就是重返认识始终在谈的在认识之前的这个世界。关于世界的一切科学规定都是抽象的、符号的、相互依存的,就像地理学关于我们已经知道什么是树木、草原或小河的景象的规定。”[10]未反思的知觉世界为我们的各种主客对立的认识活动与实践活动奠定了基础。
2.在“眼看”中通过还原超越日常知觉世界
在日常生活中,日常知觉活动往往无意识地受到主体先天和后天因素的影响。因此,在生活作文中要在“看”中超越日常生活世界,需要自觉克服各种因素的影响进行有意观察。
有意识地“看”世界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进行现象学的直观,让事物原初的形态呈现出来。我们把现象学的直观称为“眼看”。“眼看”的世界是一个绝对的自明的世界,但是这个世界与经验自我没有直接的联系。“眼看”的世界是胡塞尔那里的直观的世界。现象学认为,在现象的背后并不存在实体或本质的表象,现象总是意识中的显现之物,对象正是通过现象向我们呈现出来。在场的现象与不在场的非显现部分构成了事物的整体,因此现象总是实在的,本质就在直观的现象中。因此,“眼看”的世界是一个在日常知觉世界的基础上进行还原后的纯粹的现象世界。
“眼看”是超越日常生活世界的一个重要途径。知觉世界是胡塞尔进行先验还原的起点,因为胡塞尔认为现象世界是在意识中构造出来的世界,“意识活动之所以能够构造出意识对象,是因为意识活动具有赋予一堆杂多的感觉材料(立义内容)以一个意义,从而把它们统摄成为一个意识对象的功能。”[11]各种先验的和后天的因素影响着现象世界的构造,因此这个世界不能构成意识的绝对自明的起点,“看、知觉在本质上既是有某种东西本身,又是预先有某种东西,预先意谓某种东西。”[12]因此需要进行先验还原,让事物在绝对的被给予中(本质直观)呈现出来——回到事情本身。胡塞尔在黑板上用红色的铅笔画出一个圆点,要学生进行现象学直观。当学生说那个点是粉笔画的一个红点的时候,胡塞尔就说那只是一个红色的圆点。“眼看”去除种种遮蔽让事物成为其自身所是,克服概念、符号、日常思维、情绪等种种因素对日常知觉的影响。“眼看”的世界不同于日常知觉世界,是一个纯粹的感性世界。可见,“眼看”能为生活作文超越惯常的生活世界提供一条重要路径。
3.在“心观”中通过给予超越日常知觉世界
有意识地“看”世界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用一个经验主体之眼去看世界,让事物成为“我”的独特的经验之物,成为与“我”的生活经历、情感、思想密切关联的一个世界。自然思维下进行的审美观察与科学观察就是这种方式。我们把经验主体自觉地看世界的方式称为“心观”。在“心观”中,我们不会有意识地排除自己后天的经验对知觉的影响,相反在艺术观察、科学观察中,我们还会有意识地借助思维活动,如想象、联想或逻辑思维,让事物呈现更加丰富的意义。当然,“心观”不是按照现象学方式进行的,但是可以在现象学的“眼看”的基础上进行。
在艺术观察中,有时要进行现象学的直观,即关注事物的纯粹形式。但是,艺术观察不能仅仅停留于此,而是要在此基础上重新给予直观体验以意义,让事物的丰富的感性形式与人的存在、与自我的存在发生意义关联。
马嵬坡[13]
最后你不吭一句
离了门口的千军万马走近
看一眼树下系着的三尺白绫
夕阳圈下一层昏黄淡了忧伤
你的娥眉画几笔才算美
对着铜镜你又在偷偷地笑谁
拾一点牡丹含在口中
花谢了模样葬在长生殿上
那七月七日已过了多久
千年过后我就来到这里走
踩过一段青石板
或许当初你也踏过
在这首诗歌中,作者借助想象将在场的马嵬坡的树、夕阳和青石板路还原到不在场的历史时空与情境之中,走进杨贵妃充满悲剧性的生命活动中,让原本客观的自然景物与人之存在发生关联而呈现出存在的意义。而且,作者不仅让客观的外在自然景物还原到历史情境之中,也让客观的自然景物与自己的存在发生关联,并最终让自己和历史发生关联,使马嵬坡的树、夕阳和青石板呈现出历史的和现实的存在意义。人一旦产生自我意识,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就从“在之中”走向“在对面”。在主客对立中,人预设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观的外在世界。因此,人往往只能看到自己与外物之间的对立与差异,难以发现自己存在与外物之间的统一性。在艺术观察中借助想象、回忆让“物”重新走向人的存在之境。因此,艺术观察是超越惯常的生活世界的重要途径。
在科学观察中,人常常把物作为一个外在对象进行观察,在观察中让事物与自己预设相符合。在日常观察与科学观察中,知觉活动常常被自然思维模式支配着。在科学观察中,“上手之物”被主题化、去情境化成为主体的对象而被观察与分析,是一种“非寻视地”看。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人面临种种危机的根源就在于人在技术和科学活动中遗忘了存在。尽管如此,科学观察依然是超越日常生活世界的一条重要途径。
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质就是对某物的精通和理解,是一种去蔽的方法。同样,科学观察与技术的本质是一致的,也是一种去蔽的方法。科学观察能够让在场的隐性因素呈现出来,让对象以新的样态呈现出来。比如,借助显微镜观察物体,让肉眼难以看清或看见的细微之处清晰地呈现出来,这样日常知觉世界就会以新的样态呈现出来。科学观察尽管遮蔽了“物”与“人”之间那种亲密的存在关系,但具有局部的深刻性,依旧是超越日常生活世界的重要途径。因此,在生活作文中,需要引导学生进行科学观察,自觉克服日常思维的浅表性、模糊性、随意性,让事物以非日常的样态显现出来。只不过,在作文教学中也需要重视培养学生的审美观察能力。
4.“眼看”与“心观”的关系
“眼看”虽然使知觉活动消除概念、偏见、文化等因素的影响,让事物重新以原初的样态呈现出来,但是“眼看”却把“我”局限在一个非现实的抽象的“自我”之中。“心观”不需要克服经验对知觉的影响,相反还需要借助已有经验在事物那里发现更多的意义。当然,艺术观察与科学观察是不同的。前者往往要强化情感因素对知觉的影响,让事物成为与自我情感关联的事物,在我的生命存在之中显现出存在的意义;后者则关注对象本身,并克服自我情感因素的影响,但不排除已有科学知识结构会对观察造成影响。因此,“眼看”是一种本质还原,在直观中回到事物原初的存在,在还原中超越生活世界,是一种还原性超越活动。“心观”是一种给予性超越活动,“心观”或者让物显现为“我”的存在之物,或者让物在“我”的对面被仔细审视,显现出新的样态。
“眼看”(还原性超越)为“心观”(给予性超越)提供了基础。从上文的分析我们知道,日常知觉往往会受到已有的知识、概念、语言、经验、信念、情感、兴趣等影响,会不自觉地对所见之物进行解释。“眼看”就是克服这些因素对知觉的遮蔽,使之还原为纯粹的感性的世界。当日常知觉内容在直观中还原后,事物被遮蔽的感性特征就会更加丰富、生动地呈现出来。在此基础上进行“心观”,就更容易发现让人心动的瞬间印象,会更多地将自己的生命体验注入对象和形式,在“心观”中构造一个意义更加丰富的世界。
“心观”使“眼看”走进“我”的意义世界。“眼看”的世界是一个被还原的先验的共在世界,这个世界对现实时空中存在的“我”来说没有独特的意义,并未烙上“我”生命中的欢笑、眼泪与叹息。“心观”就是借助想象和联想,将纯粹的感性世界还原到人之存在的这个喧哗与沉寂、躁动与平静的世界,还原到那个曾经充满恩恩怨怨、纷纷攘攘的不在场的世界。
在生活作文积累阶段,“眼看”和“心观”的结合能够有效突破惯常的生活世界的局限。“眼看”能够去除惯常的生活世界的种种遮蔽,特别是克服抽象概念对知觉的影响,让世界在先验直观中显现出原初的样态,发现事物更加丰富的感性形态。基于“眼看”丰富的原初样态,“心观”更容易发现与自己生命历程、情感体验吻合的形态和形式,从而赋予种种知觉现象以丰富的意义。当生活世界在知觉阶段就被超越时,也就意味为惯常的生活世界成为一个蕴涵丰富意义的世界,成为一个需要被表达的世界,一个值得被表达的世界。这样学生在生活作文时就不会写“无意义的作文”,或者“虚假的作文”。
(二)“实践”与“操劳”
“做”是人与世界发生联系的另外一种方式。如果说“看”只是从世界中获得信息,那么“做”就是为了从世界中获得物质、能量,并按照内在和外在尺度建构满足自己物质和精神需要的工具和产品。“做”在马克思哲学中就是“实践”,在海德格尔哲学中则被称为“操劳”。正是因为“做”在马克思与海德格尔的哲学中都有所论述,加之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劳动说进行了批判,所以许多研究者就试图在二者之间建立联系。实际上,马克思与海德格尔的哲学研究的思想基础的差异就决定了他们在看待“做”时存在着本质差异。
1.实践的定义与类型
(1)实践的定义。
实践是一个哲学概念。亚里士多德最早在《形而上学》中系统地阐述了其学科分类思想。他把学科分为三类:理论之学、实践之学和制作之学。理论之学包括物理学、数学和哲学,是对事物的普遍的不变的本质的思考;实践之学主要关注政治和伦理问题;而制作之学则是研究同人的生活相关的劳作活动,如修建房屋、造船、治病等。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将人的活动分为理论或沉思活动、实践或政治活动和制作或技术活动。[14]可见,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实践活动是与理论活动、物质生产活动相对的处理人际关系的社会活动。
实践也是马克思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长期以来,在国内马克思哲学“被解释为一种与实践理性相分离的、抽象的认识论”[15]。把实践作为一个与认识活动对立的概念,认为实践活动是身心统一的主体借助物质工具作用世界并产生现实结果的活动,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活动。实践活动主要包括生产活动(劳动)、科学活动和阶级斗争。
当代中国哲学对马克思哲学中的“实践”进行了新的解读。方世南(1988)对实践进行了重新界定,认为实践是“人们能动地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的一切实际活动”[16]。刘国章(2002)也认为实践活动可以分为认识性实践活动与改造性实践活动。[17]还有学者把实践分为内在性实践与外在性实践。[18]当然也有一些学者反对把实践分为内在性实践与外在性实践。近年来,有学者从存在论角度来解读马克思的“实践”概念,认为“在马克思那里,‘实践’概念的使用从来是广义的,‘实践’的意义实际上既包含了作为基础的物质生产劳动,也包含了政治、伦理、宗教等人的现实活动,还包括了艺术、审美和科学研究等精神生产劳动”[19]。笔者同样认为,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不应局限于生产劳动,“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20]。人的全部社会性活动都是实践活动,因此不能把实践活动从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环境中剥离出来。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认为马克思哲学中的“实践”概念是指人在具体时空和文化环境中的全部生活活动。人的实践活动是一种不仅与客体关联,而且与主体关联的活动,是在内在尺度和外在尺度共同作用下进行的自觉改造外部世界(自然、社会)的活动。
(2)实践的类型。
实践活动包括物质生产实践、精神文化生产实践和交往实践三种基本类型。1)物质生产实践。
对于现代人来说,存在两类物质生产活动,一类是直接满足自己需要的日常生产活动,如家务活动、自娱自乐的生产活动(养花养草);另一类是高度分工下的社会生产劳动,如生产流水线上的操作活动。个体的生产活动被碎片化和流水线化,跟个体需要没有直接联系,是一种对人进行不断异化的活动。在生产力低下的历史阶段,人类物质生产受到自然的压迫,人必须承受繁重的体力活动才能够生产出满足自己需要的物质产品。在现代工业化生产模式下,自然对人的压迫转化为机器和管理制度对劳动者的束缚和压迫。当然人类可以逐渐利用机器来代替人的繁重体力劳动,但是人为了能够生产出可以代替人体力劳动的机器,为了不断从自然中获得生产资料,需要不断辛苦地学习更多的知识。可见,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摆脱物质需求给人类带来种种压迫的宿命。人唯一能够做的是减少对物质的过度欲求,并在劳动中建立一种公平的人际关系,克服人给人带来的压迫(人类社会的进步过程就是人从自然、社会和自身中获得解放的过程)。
2)精神文化生产实践。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一些人脱离了直接的生产劳动,专门进行社会管理、文化创造等活动。比如,审美实践是从日常生活中分离出来的,一种专门创造具有审美属性、满足人的审美需要的事物的实践活动。在纯粹的艺术活动中,艺术家往往按照自己的审美意识和兴趣创造艺术作品,但是在艺术实践与生产实践紧密结合,艺术日趋市场化的今天,生产者不仅创造出满足个体实用需求的产品,还需要创造满足个体审美需求的产品。在现代商场的橱柜里,五颜六色的包装与外观都是为了满足个体的审美需求;在城市建设中,街头绿化、小区景观建设、室内装饰等活动都非常注意满足人的审美需求。尽管在市场经济下,资本与审美结合强化了资本对人的控制,审美活动被异化。但是我们还应看到市场与资本推动了审美日常化,审美广泛地进入到大众的日常生活,人的生产与消费活动不再仅仅局限于物质性需求,而是越来越偏向于精神方面的需求。
3)交往实践。
交往活动是人最为重要的活动。交往活动既发生在生产活动中,也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现代化的社会分工,使生产关系发生了新的变化,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劳动分工缺乏直接的可比性,社会优势阶层利用市场和社会地位攫取更多的财富,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合作关系变得紧张起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脆弱起来。在日常生活中,人际交往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在传统的农业生产中,以家族聚居、以血缘为纽带的日常人际交往模式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人与人之间的宗法纽带被彻底打破,需要重新建构一种日常人际关系。社会生活向日常生活的入侵,导致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冷漠和紧张起来。
2.“操劳”的内涵与特点
“操劳”这一术语在海德格尔的著作《存在与时间》里被广泛使用。在海德格尔这里,“操劳”实际上就是此在在日常生活中和周遭世界打交道的各种具体活动。“和某种东西打交道,制作某种东西,安排照顾某种东西,利用某种东西,放弃或浪费某种东西,从事、贯彻、探查、询问、考察、讨论、规定,诸如此类。‘在之中’的这些方式都具有操劳的方式。”[21]同样,马克思哲学的“实践”概念克服了以往哲学把劳动抽象化与经验化的问题,把劳动(实践)还原到特定历史的具体的社会关系中。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时指出:“费尔巴哈不满意抽象的思维而诉诸感性的直观,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的感性活动。”[22]马克思把“实践”作为主体的感性——对象性活动。海德格尔的“操劳”与马克思的“实践”这两个概念的外延似乎比较接近,实际上二者的哲学思想基础的根本性差异就决定了“实践”与“操劳”的内涵具有本质的差异。
(1)“操劳”是在存在论层次上使用的概念。
海德格尔是与“操持”“操心”一起使用“操劳”这一概念的。“操劳”的方式包括人与世界交往的各种方式,就是此在作为常人与周遭世界交往的活动,包括在上手状态中使用工具的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但“操劳”是一个在存在论层次上使用的概念。“我们选用这个名称(指操心,引者注)倒不是因为此在首先与通常是经济的和‘实践的’,而是因为应使此在本身的存在作为操心映入眼帘。”[23]海德格尔认为“操劳”是一个先于科学认识的概念,虽然这个词语包含“担心”“恐怕”之类的意思,但不是在存在者层次上的“沮丧”和“生计操劳”,而是在存在论上被领会为操心。“操劳”是用主客不分的哲学新思维关注人的活动,把人与世界交往活动中非语言的、非课题化的存在体验作为此在展开的起点,此在正是基于存在体验建构自己的意义世界。
马克思强调了实践活动的感性——对象化的特征,把人的活动还原到历史的感性的社会存在之中。但马克思的“实践”依旧是一个在主客对立与统一的视域下使用的概念。“实践本身就包容了精神和物质两重因素,是精神和物质、主观和客观因素的统一体。实践并不是物质那样的实体范畴,而是表明主观和客观关系的范畴。”[24]正因如此,所以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虽然也强调实践在先,但它并不是要取消主客二分,而是改造这一二分关系的性质,也就是由机械的、形而上学的二分,转变为动态的、辩证的、矛盾统一的二分。”[25]
(2)“操劳”是一种先于认识的本源性的领会活动。
在海德格尔看来,“操劳”作为与周遭世界交往的一种方式,在此过程中已经对世界有所领会和解释。“最切近的交往方式并非一味地进行觉知的认识,而是操作的、使用着的‘操劳’——‘操劳’有它自己的‘认识’。”[26]这种“非理论”的领会方式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只对物做‘理论上的’观察的那种眼光缺乏对上手状态的领会”[27]。理论认识是一种“非寻视”的看,也即是说上手的事物失去上手的性质。因此,在“操劳”中获得的认知不是在主客对立中获得的认识,而是“做”中获得的一种指向人的存在状态的生存性认识,即对周遭世界的整体性领悟。
总而言之,同样是人与世界的交往活动,马克思把“做”还原到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关系之中,通过劳动深刻地揭示出人的社会本质存在。因此,马克思认为只有通过对社会政治、经济进行革命,才能改变私有制对人的存在的异化。也就是说,马克思是通过改变外部世界来实现人的解放。“对于世俗或生存的严酷理性所导致的异化,马克思是寄希望于通过社会经济和政治变革来予以消除的。因而,其工具性仍然是按照对象化思维的逻辑被思考的。海德格尔则通过器具的现象学分析,直接向我们敞开了一个更为本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无可逃避地承受着世俗或生存的沉重与艰辛,然而这种承受由于以自身为目的,竟使我们获得了一种幸福或安宁。”[28]海德格尔把人的对象性存在悬置起来,让“做”回溯到此在的非对象性存在之中,因此他关注的是个体的普遍的存在境遇,也就是个体存在的“畏”“烦”等生存状态。马克思和海德格尔从不同角度来看待人与世界的交往活动,从不同角度解释“做”的本质。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对象性存在与非对象性存在只是人的统一存在的不同显现状态,前者处于人的存在意识的焦点区域,而后者处于人的存在意识的边缘或背景区域。人只有改变自己的对象性思维方式,才能够发现生活世界中非焦点视域中存在的丰富意义。因此,通过“做”来改造社会并实现人的解放与通过对“做”的沉思来实现人的解放,是人获得解放的不同维度的两条路径,二者各有其独到的功能,人只有同时从内外两个途径来超越,才能够最终实现自我解放。因此,从存在论和认识论两个角度来认识“做”的本质,能对超越惯常的生活世界提供两条不同维度的超越路径。
对生活作文来讲,在“做”中不仅能够获得焦点性体验,也能够获得边缘性体验;不仅能够获得认知性体验,也能够获得情绪性体验;不仅能够获得常人的非本真的日常的生活体验,也能够获得本真的非日常的生活体验。因此,在反思生活世界时,不能够仅仅局限于生活活动的焦点性体验,也不能够仅仅关注生活活动的认知性体验,而是要在反思中聚焦生活活动中边缘的、不在场的知觉体验,关注和人生命存在密切关联的情绪性体验。因为在这些非焦点性体验区域和情感性体验区域中有无限的深度,蕴涵着无限丰富的意义,是超越日常的生活体验的关键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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