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忠毅公逸事

左忠毅公逸事^［1］

方　苞

【作家作品简介】

方苞（1668—1749），清散文家。字凤九，号灵皋，晚年又号望溪，安徽桐城人。早年求学刻苦，青年时即有文名。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以母病归家未出仕。因戴名世《南山集》案牵连入狱，后赦免。官至礼部侍郎。论文提倡“义法”，主张文章要阐明中心思想或基本观点，语言要朴素雅洁、平淡自然。为“桐城派”创始人。所作散文，多为经说及书序碑传之属，立论大抵本程朱学说，宣扬封建礼教。所著有《方望溪先生全集》。

先君子尝言^［2］：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3］，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4］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5］，文方成草^［6］，公阅毕，即解貂覆生^［7］，为掩户^［8］。叩之寺僧^［9］，则史公可法也^［10］。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11］，呈卷，即面署第一^［12］。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13］，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14］，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15］，虽家仆不得近^［16］。久之，闻左公被炮烙^［17］，旦夕且死^［18］；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19］，卒感焉^［20］。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21］，背筐，手长镵^［22］，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23］，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24］，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25］，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26］，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27］，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28］，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29］。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30］，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31］，则番代^［32］。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33］，候太公、太母起居^［34］，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35］，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注释】

［1］左忠毅公：即左光斗（1575—1625），字遗直，号浮丘，明万历进士，累官左佥都御史。刚直敢言。因劾阉党魏忠贤三十二罪，被诬下狱，死于狱中。忠毅是他的谥号。

［2］先君子：对死去父亲的尊称。这里指作者的父亲方仲舒（字逸巢）。

［3］乡先辈：同乡中的前辈。左光斗和作者同为安徽桐城人，所以这样称呼。视学：朝廷派官员去考察学政。京畿：国都所在地及其行政官署所辖的地区。《明史·左光斗传》载，万历四十八年（1620），左光斗督畿辅学政。

［4］从数骑：几个骑马的随从跟着。微行：帝王或高官改换装束、掩藏身份出行；这里指没有用应有的排场外出。

［5］庑（wǔ）：廊下小屋。

［6］文方成草：文章刚写成草稿。

［7］解貂覆生：脱下貂皮袍子盖在书生的身上。

［8］为掩户：替书生把门窗关上。

［9］叩之寺僧：向庙里的和尚打听书生的情况。叩，询问。

［10］史公可法：史可法（1602—1645），字宪之，号道邻，祥符（今河南开封）人，寄籍大兴（今北京市）。明崇祯进士。清兵入关时，他任南明兵部尚书，坚守扬州，城破，自杀不成，为清兵所执，从容就义。

［11］瞿然：吃惊而注视的样子。

［12］面署第一：当面批为第一名。

［13］碌碌：平庸无能。

［14］厂狱：明代由宦官操纵的特务机关东厂所设的监狱。左光斗于天启四年（1624）被陷入狱，第二年被阉党收买的狱卒击毙于狱中。

［15］逆阉：弄权作恶的宦官，指魏忠贤一伙。防伺，防备看守。

［16］虽：即使。

［17］炮烙：相传为殷代纣王时的一种酷刑。用火烧热铜柱，让犯人在铜柱上爬行。后泛指用烧红的铁灼烫犯人的酷刑。

［18］旦夕且死：很快就会死去。且，将，就要。

［19］谋：商量，求情。禁卒：看守监牢的狱卒。

［20］感：感动。

［21］更敝衣草屦：换上破衣草鞋。

［22］手：作动词用，即手拿着。长镵（chán）：一种有曲柄的掘土工具。

［23］眦：眼眶。

［24］昧大义：不明事理。

［25］这句是指不要等这阉党来构陷。构陷，设计陷害，使人获罪。

［26］噤：闭口。

［27］崇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1628—1644）。

［28］流贼：封建士大夫对流动作战的农民起义军的污蔑称呼。明代特指李自成、张献忠所领导的农民军。张献忠（1606—1646），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之一。在陕西米脂起义后，曾转战于豫、鄂、皖、川等地。崇祯十七年（1644）在四川成都称帝。清顺治三年（1646）战死于四川凤凰山。蕲黄：今湖北省蕲春、黄冈二县。潜桐：今安徽潜山、桐城二县。

［29］以凤庐道：以统辖凤阳府、庐州府道员的身份。明代省下设分守道、分巡道等官，管辖几个府的事务。道的长官称为道员。檄：古代官府用以征召、晓谕或声讨的文书。

［30］幄幕：军中的营幕。

［31］漏鼓移：指过了一个更次。漏，古代用滴水计时的器具（漏壶）。鼓，军中报时的更鼓。古时分一夜为五更（一更约两小时），每过一更，都要击鼓报时。

［32］番代：轮流替换。

［33］躬造：亲临。第：府第，住宅。

［34］候起居：问候起居。即请安。太公：指左光斗的父母。

［35］宗老：本家的前辈。涂山：方苞族祖父方文的号。方文：字尔止，明遗民，清初隐居南京。

【阅读提示】

本篇记述了明末东林党人左光斗生前视学和下狱两件逸事，生动地表现了他知人的远见和以国事为重、不计较个人生死荣辱的品质，也写了他和史可法的亲密关系。文章写得严整简洁而又鲜明生动，体现了作者的文学主张。文章的第一部分重点表现左光斗耿介无私、为国奖掖人才的品格。第二部分重点表现左光斗的赤胆忠心和疾恶如仇。描述史可法微服探监的一段文字，感情饱满，笔力遒劲，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第三部分转而叙史可法的精心治军，忠于职守，以及他对左光斗家属的态度，表现了左光斗的言传身教对史可法的深刻影响，是前两部分文字顺理成章的自然发展。第四部分补叙“逸事”的由来，并与文章开头呼应，加强文字的真实性与感染力。通篇以写左光斗为主，以史可法为陪衬，使左、史二人的形象都很鲜明饱满。

（梁大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