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国》“伊安篇”中,柏拉图叙述了苏格拉底与吟游诗人伊安关于艺术与“理式”(form)或“理念”(idea)的对话。在苏格拉底看来,真理只是存在于“理式”之中,而艺术所再现的世界三重远离真理。根据这一艺术模仿理式的“模仿说”,荷马史诗对神的描写只是“摹本”。而伊安诵诗版本更是一种“摹本”的“摹本”。
如果把传译放到“理式—原作者—解读者(表演者)”的关系之中来考察,可揭示传译对象的不同版本之诠释性本质。
伊安是雅典著名的吟游诗人,常于公共场合表演诵诗,尤其擅长吟颂和解读荷马史诗,是荷马史诗的权威诠释者。伊安直承自己只懂荷马的诗,而对其他诗人则没有感觉:“事实上人们谈到其他诗人时,我都不能专心静听,要打瞌睡,简直没有什么见解,可是一谈到荷马,我就马上醒过来,专心致志地听,意思也源源而来了。”
苏格拉底的诗学观点为:“诗人是一种轻飘的长着羽翼的神明的东西,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这几乎就是传教士传经的艺术版:诗神借助诗或颂诗者来表现诗意。这个“诗意”对于传译来说,就是知识。由此看来,传译员与讲者(伊安与荷马)都是诗神传达诗意的介质;诗神提供一种“磁性”,令作者、解读者和普通读者紧密联系在一起。
苏格拉底通过与伊安的对话,指出诗人写诗靠的不是诗艺,而是诗神赋予的灵感。他这样描述道:“你这副长于解说荷马的本领并不是一门技艺,而是一种灵感,像欧里庇得斯所说的磁石,就是一般人所谓的‘赫剌克勒斯石’。磁石不仅能吸引铁环本身,而且把吸引力传给那些铁环,使它们也像磁石一样,能吸引其他铁环。有时你看到许多个铁环相互吸引着,挂成一条长锁链,这些全从一块磁石得到悬在一起的力量。诗神就像这块磁石,她首先给人灵感,得到这灵感的人们又把它递传给旁人,让旁人接上它们,悬成一条锁链。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
赫剌克勒斯石的磁性来自诗神谬斯,环环相扣的铁环,可以比作作者、批评家、译者、读者之间的“诗意链”,荷马也不例外,被磁性连在一起,不可分割。只有谬斯高高在上。
荷马史诗可以作为文本来阅读,或作为脚本来诵读表演。形而上学要赋予“理式”以普遍性(人本之神性),所以诗神传达的“诗意”即是亚里士多德指称的“普遍真理”。原典中表达的普遍理式带来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的解读,于是产生出不同的脚注或评本。这就像同一语言或语系中,古文的今读本就包括了无数现代语的改写和翻译版本。当然,不同语言之间,翻译版本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差异更加显著。如英国文学史中比较有名的翻译事件包括钦定版(King James)的《圣经》,查普曼(Chapman)与济慈(Keats)的不同译本的《荷马史诗》等。在钦定版《圣经》译本出现之前,圣经翻译如同当今的畅销书的网络翻译版本一样,几乎每一教堂都有自己接受的译本。而荷马史诗的译本中,查普曼的个人化译本与济慈的富有浪漫主义精神的版本读起来迥然不同,完全是两本不同的书。
伊安解读的是戏剧诗,即以吟唱的形式讲述荷马史诗中的神的故事。荷马史诗本身也属于口述传统,史诗等同于诗体戏剧,其叙事戏剧性很强。尽管与口译相比,文本不同,但听众的要求与期望是一致的。伊安吟唱的脚本其实是不同历史时期文体的转换、意义的解读。而我们所说的“口译”指的是同一个语境下不同的语言版本。二者相同的是口头表达、解读的形式,以及对原作文本中的意义的抽象。
在宗教语境中,“神似”自然指的是对神的话语的模仿近似程度。柏拉图相信艺术创作的“迷狂说”,认为诗歌不是人写出来的,而是神的启示性话语的流溢。诗人只有向神乞灵才能够创造出人的文本,人本内嵌在神本之中,宣扬神的旨意。“神似”意味着穿透文本的神谕。哲学上称之为逻各斯;文学上称之为灵感;科学上称之为认知范式。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诗人(荷马)与吟游诗人(伊安)的身份是相同的,即都是传达“神意”“灵感”“规律”的人。
不过,现代哲学并不认同这种“神目观”,不再相信语言表达背后存有普遍精神。诠释学认为每一种语言表述只是对真理的一种阐释。这样看来,传译、笔译都可以看作是对原文的阐释、释义,一种真实转述的假象。那么,推翻了神目观,不再相信不同表达的可公度性,会带来什么样的翻译观呢?
还是回到伊安的身份解读。作为荷马史诗权威的伊安,拥有颂诗表演与批评诠释的双重身份。传译也可以只是一种阅读、一种解释,对其听众而言,其影响力理论上应该不亚于原作对原受众的影响,只是对象不同。所以说,传译是一种纠错、一种失误的比较;原文不可能复制,只可能有不同的解读版本:有多少译者就有多少版本。传译更是如此。放在音乐上,也同理:以巴赫的音乐为例,有几多演奏家,就有几多演奏版本。
我们不再相信神的存在,只有主体间性;不再相信普遍意义的神语,只有彼此对话的交流理性。传译者也只有不同听众的演奏版,如此而已。
伊安与传译员都具有公共表演性的特征,即在公共平台演绎对原作的理解与诠释,只不过语言的介质不同而已(同一语言与外语)。表演者也是诠释者(专家),对原作有深刻的理解。伊安只能吟唱荷马作品;傅聪精于萧邦作品的演绎。同样,知识背景不尽相同的传译员也各有所长。政府、联合国等机构聘请的专职传译只做专人、专业、专场传译,而我们在这里讲的传译则主要涉及自由职业者。所谓“自由职业者”,并不是指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职业,而是指他们非专职单位传译员,所以无法选择会议的种类。专业会议则需要专业人员才可以做传译,只不过大多数单位无法常备专业传译员,或者专业人员不具有同声传译能力(或没有freelancer能保证的语言传译能力)。
对于每次会议来说,传译员也许是专业知识领域的唯一的外行,这就决定了他们只能在短暂的传译时间内做到“无限近似”却永远“充满遗憾”。传译能力与专业能力间的矛盾,是传译界始终无法解决的矛盾。传译员只是通才(generalist),他们具有一般知识(常识),但无法走进专业深处。对于这种专业会议,传译员无论如何学习,都无法否定传译只是一种权宜之计这一事实,它或者需要既有专业背景又接受过严格语言和传译训练的人才加盟,或者需要更加细分的传译资源。可以想见,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对传译的要求会越来越高;但与此同时,市场本身也会培养出不同专业、行业、机构、企业专业的专职(ad hoc)传译员。
传译员需要升级;我们对传译的分类应更加有区分性。传译界需要像笔译界的傅雷这样的大家,来带动整个传译行业的发展。
赫剌克勒斯石所带来的磁性,一经问世,语义如滚雪球,一环连着一环。无论承载的是神意还是人意,它都不停地滚动意义的连环,将作者、译者和读者(听者)连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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