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語史上,20世紀是一個偉大的變革時代。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舉起了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的大旗。文學革命在思想上是反帝反封建的,在形式上則反對保守的文言文,提倡使用白話文,這使人們更密切地關注鮮活的口語,從而很自然地關注到口語的來源及其發展演變(要研究白話文學史、白話歷史,要言文一致,就要研究白話及白話史)。另一方面,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又是西學東漸的時期,西方語言學理論的大量傳入,使我國開始從長期的傳統的語文學研究向現代語言學研究轉型。
首先是不少學者將研究的目光投注到俗文學作品及所使用的語言。
1928年胡適在所撰的《白話文學史》中指出:“‘樂府’這種制度在文學史上很有關係。第一,民間歌曲因此得了寫定得機會。第二,民間的文學因此有機會同文人接觸,文人從此不能不受民歌的影響。第三,文人感覺民歌的可愛,有時因為音樂的關係不能不把民歌更加添減,使它協律;有時因為文學上的衝動,文人忍不住要模仿民歌,因此他們的作品便也往往帶着‘平民化’的趨勢,因此便添了不少的白話或近於白話的詩歌。”[1]“漢朝的散文承接戰國的遺風,本是一種平實樸素的文體。這種文體在達意説理方面大體近於《論語》、《孟子》及先秦的子書;在記事的方面大體近於《左傳》、《國語》、《戰國策》等書。前一類如賈誼的文章與《淮南子》,後一類如《史記》、《漢書》。這種文體雖然不是當時民間的語體,卻是文從字順的,很近於語體的自然文法,很少不自然的字句。所以這種散文很可以白話化,很可以充分採用當日民間的活語言進去。”[2]
1938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對漢魏詩歌中的方言俗語亦頗重視,如言及程曉的《嘲熱客》詩,云:“這是一首開玩笑的詩,不僅明白如話,且簡直引進了許多方言俗語,像‘啥一何多’,‘甫問君極那’之類,這是俗文學史裏極可珍貴的材料。”[3]言及漢末方才寫定的《古詩十九首》時,指出:“其内容和辭語有些是不甚相遠的,這乃是民歌的特質之一;她是決不遲疑的襲用着他人之辭語的。”如“努力加餐飯”之類。同時他也談到漢王褒《僮約》,認為“這篇東西恐怕是漢代留下的唯一的白話的遊戲文章了”。[4]
著名語言學家吕叔湘當為早期中古漢語詞彙研究的開拓者之一。早在20世紀40年代,他就對中古漢語的一些詞彙、語法現象給予了極大的關注。當時正直抗戰期間,吕先生在成都任華西協合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兼中央大學教授。如《相字偏指釋例》[5],詳細列舉了“相”字偏指類例,考察了“相”字偏指用法之演成,論述了“相”字之詞性,並指出:“此類偏指用法,先秦經籍不數數見,兩漢漸多,魏晉以後滋盛。”《“見”字之指代作用》[6],則首次對魏晉以來“見”字偏指的用法作了探討,指出:“復有見字,亦有類似之作用,魏晉以來所常見,而限於第一身。”“見字之指代用法,其興起視相字之指代用法為略後,而並盛行於魏晉六朝。在二者並見之文句,相字常指第二身,與見字相對。”兩文利用了大量文獻資料,特别是中古漢語資料,如《後漢書》、《三國志》、《全晉文》、《世説新語》、《宋書》、《晉書》、《北齊書》。這一時期,吕先生還撰寫了《語文雜記·讀〈三國志〉》,對《三國志》中的詞語進行了考釋。
吕先生的另一部力作《近代漢語指代詞》,雖然直至1983年才由江藍生補充、整理,1985年經吕先生最終調整後由上海學林出版社出版。但真正的寫作卻早在40年代,吕先生在《序》中講:“這本書的初稿寫於1947—1948年,是我準備寫的近代漢語歷史語法的一部分。”因為吕先生所言的“近代漢語”就是指魏晉以來的古白話,所以其中不少就是中古新産生並盛行的指代詞,如“身”、“儂”、“渠”、“伊”、“己(代三身)”、“寧”、“能”、“那(哪)”、“若為”等。有些指代詞雖然成熟、盛用於唐代以後,但為了溯源,往往也是從中古談起,如“你”、“他”、“某”、“某甲”、“阿誰”等。
1944年,吕叔湘選注《筆記文選讀》由文光書店出版。這一《筆記文選讀》雖然不是專門的中古漢語研究著作,卻是有關中古漢語詞彙注釋的早期著作之一。因為古白話的萌芽期,不是體現在正規的文集裏,而是體現在一些“雜書”裏。吕先生在1955年再版時所寫的《序》中説:“打開《古文辭類纂》之類的書來看看,可以算做優秀的文學作品的實在不太多。其實這一時期的散文文學,如果不限於第一流的作品,還是有相當數量的,只是文集裏不多,應該到‘雜書’裏去找罷了。所謂‘雜書’,包括多種,而數量最多的是筆記,這裏面是有很多好東西的。這個事實應該怎樣解釋,文學史家一定大有可説。我所能説的只有一點,就是本書初版序文中所説,筆記作者不刻意為文,只是遇有可寫,隨筆寫去,是‘質勝’之文,風格較為朴質而自然。……隨筆之體肇始魏晉,而宋人最擅勝場。本書選輯始於《世説新語》而終於《武林舊事》……所以結果所選的,或寫人情,或述物理,或記一時之諧謔,或敘一地之風土,多半是和實際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7]
在《筆記文選讀》中,首選的劉宋劉義慶《世説新語》20則即屬中古漢語語料[8]。注釋中時有對中古漢語詞語的精彩詮釋,如:
《管寧割席》:
“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注:〔捉〕握也。
〔本文人名〕文言中,人名已見上文時,可單稱姓或名;此處一篇之中恰恰兩種例子都有。在典雅的文言中,稱名是正常的説法,稱姓限於婦女。
《華王優劣》:
“有一人欲依附,歆輒難之。”注:〔輒〕即,就。通常表示不止一次,無論上面有“每”字與否。如此處即指那個搭船的人數次要求,華歆都不允許。
〔相棄〕把他扔下。“相”在此處無互相之意,是單方面的。
《家無長物》:
“王恭從會稽還,王大看之。”注:〔王大〕王忱字佛大,亦稱阿大。此與後世以行第相稱者異,忱乃坦之第四子也,以行第相稱,唐宋之世最盛。
“因語恭:‘卿東來,故應有此物。’”注:〔卿〕六朝時習慣,尊者稱卑者為“卿”,同輩相昵亦互稱“卿”。王忱與王恭同族而輩分高,故稱恭為“卿”。〔故〕本來,自然。
《小時了了》:
“詣門者皆儁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注:〔清稱〕有名譽。〔通〕通報、傳達。〔府君〕漢時稱太守為府君。原注引孔融别傳,云膺時為河南尹,《後漢書·孔融傳》同。後世府君之稱漸以施於他官,尤以子孫尊其先世為然,乃至無官亦稱之。
“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注:〔了了〕明悟,聰慧。
《鄧艾口吃》:
“晉文王戲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幾艾?’對曰:‘鳳兮,鳳兮,故是一鳳。’”
注:〔定〕到底,究竟。〔故是〕原是。
《新亭對泣》:
“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注:〔正自〕只是。
《祖財阮屐》:
“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未盡,餘兩小麓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注:〔屏當〕料理,收拾;今多作摒擋。
……
吕先生確實是中古漢語詞彙研究的倡導者與先行者,可惜的是由於當時戰争頻仍,後繼者乏人,使得這一系列的研究未能進一步開展起來。
另一位,就是王力。他早在20世紀40年代的一些論著中,就為漢語詞彙史的研究勾畫藍圖,比如他在《新訓詁學》中説:“舊訓詁學的弊病,最大的一點乃是崇古。小學本是經學的附庸,最初的目的在乎明經,後來範圍較大,也不過限於‘明古’。先秦的字義,差不多成為小學家唯一的對象。甚至現代方言的研究,也不過是為上古字義找一些證明而已。”[9]“我們研究語義,首先要有歷史的觀念。前人所講字的本義和引申假借(朱駿聲所謂轉注假借),固然也是追究字義的來源及其演變,可惜的是,他們只着重在漢代以前,漢代以後則很少道及。新訓詁學首先應該矯正這個毛病,把語言的歷史的每一個時代看作有同等的價值。漢以前的古義固然值得研究,千百年後新起的意義也同樣地值得研究。無論怎樣‘俗’的一個字,只要它在社會上占了勢力,也值得我們追求它的歷史。例如‘鬆緊’的‘鬆’字和‘大腿’的‘腿’字,《説文》裏没有,因此,一般以《説文》為根據的訓詁學著作也就不肯收它(例如《説文通訓定聲》)。我們現在要追究,像這一類在現代漢語裏占重要地位的字,它是什麼時候産生的。至於‘脖子’的‘脖’,‘膀子’的‘膀’,比‘鬆’字的年代恐怕更晚,但是我們也應該研究它在何時産生,何時死亡。雖然古今書籍有限,不能十分確定某一個語義必係産生在它首次出現的書的著作時代,但至少我們可以斷定它的出世不晚於某時期;關於它的死亡,亦同此理。前輩對於語義的生死,固然也頗為注意,可惜只注意到漢以前的一個時期。我們必須打破小學為經學附庸的舊觀念,然後新訓詁學才真正成為語史學的一個部門。”[10]對於常用詞的研究(特别是漢魏以後常用詞的研究),王力在他的《古語的死亡殘留和轉生》[11]中就論及了常用詞的交替演變,“例如‘怕’字替代了‘懼’……‘狗’戰勝了‘犬’……”這一思想在他1956年所著的《漢語史稿》中闡述得更為具體清晰。在第四章《詞彙的發展》之“概念是怎樣變了名稱的”一節中,即舉了“腿/腳”、“走/行”、“跑/走”、“錯/過”、“怕/畏、懼”、“偷/竊”、“硬/堅、剛”、“喫/食”、“喝/飲”等組常用詞,對他們的交替演變的情況作了大致的探討。
王力不僅有漢語詞彙史研究方面的理論構想,而且開始着力這方面的實踐,我們從他《理想的字典》[12]、《了一小字典初稿》[13]兩文中可以看到,他所要編寫的理想字典(其實是單音詞典),就是要體現詞義發展的時代性,對每一個詞作出科學的定義,附有確切例證。
徐復亦為中古漢語研究的開拓者、倡導者之一。早在20世紀40年代,他就撰寫了《方言溯源》、《〈文心雕龍〉校記》、《讀〈文選〉劄記》等[14],其中多有考釋中古語詞者。如:
惚恫 《(文心雕龍)·程器篇》:“孔彰惚恫以粗疏。”黄叔琳注云:“惚恫,不得志。”復按:惚恫二字,當依《廣韻》去聲一送作詷,謂言急,二字疊韻。《三國志·魏志·程昱傳》附《孫曉傳》云:“其選官屬,以謹慎謂粗疏,以詷為賢能。”亦以詷、粗疏連文。又《臧霸傳》云:“部從事詷不法。”據上二文,則詷當為言事不謹之稱。黄注不得志,非其義矣。
瓊敷 陸機《文賦》:“彼瓊敷與玉藻,若中原之有菽。”李善注:“瓊敷玉藻,以喻文也。”復按:善注未解敷字,語意不明。《爾雅·釋草》:“華,荂。”郭璞注:“今江東呼華為荂,音敷。”華,古花字。陸機吴人,故用江東語入文矣。又晉尚書郎晉灼注《漢書·雋不疑傳》云:“古長劍首以玉作井鹿盧形,上刻木作山形,如蓮花初生未敷時。”未敷即未花,作動詞用。《易·説卦》釋文亦引晉人干寶語,謂為花之通名,則敷之後起字也。
舉手查范臂 任昉《奏彈劉整》:“整及母并奴婢等六人來至范屋中,高聲大駡,婢采音舉手查范臂。”復按:查字為當時俗語,李善無注。查,《説文》作皻,云:“叉取也。”徐鍇《繫傳》:“舉手查范臂,當用此字。”亦書作摣。《釋名·釋姿容》:“摣,叉也。五指俱往叉取也。”從手與從又同。今字通以揸字為之。
承籍 孫楚《為石仲容與孫皓書》:“公孫淵承籍父兄,世居東裔。”復按:“承籍”當為“承藉”,隸書竹草不分,故“藉”亦書作“籍”。承籍,為晉宋之間恒語,意為繼承憑藉。《晉書·武十三王傳》:“桓玄承籍門資,素有豪氣。”《世説新語·政事》:“山遐去東陽,王長史就簡文索東陽,云:‘承籍猛政,故可以和静致治。’”皆其證也。……又按:承籍,日本影宋本《世説新語》“政事”、“雅量”、“識鑒”均作承藉,與繼承憑藉義正合。
當時,還有不少文學家、史學家,因為研究魏晉南北朝文學、魏晉南北朝史,而關注中古漢語,先後也發表過一些相關論文。如陳寅恪的《東晉南朝之吴語》[15]及《〈文選〉評點》中之《〈奏彈劉整〉評點》,均涉及中古語言問題。《大乘義章書後》中對慧遠所撰《大乘義章》中的佛教譯語有所論列。另如朱芳圃《晉代方言考》[16]、余冠英《漢魏詩裏的偏義複詞》[17]、昭琛《晉宋習語》[18]等。
20世紀前50年的中古漢語詞彙研究,另一個側面即表現在對東漢以降漢譯佛典語言的關注。雖然尚未出現以研究漢譯佛典詞彙為目的的專著,但不少學者在很多場合,都論及這一問題。梁啟超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論及中古時期佛經翻譯對漢語的影響(其影響覆蓋詞彙、語法、文體等方面),他在《翻譯文學與佛典》(作於1920年)中説:“初期譯家,除固有名詞對音轉譯外,其抽象語多襲舊名,吾命之曰‘支謙流’之用字法。蓋對於所謂術語者,未甚經意,此在啟蒙草創時,固應然也。及所研治日益深入,則覺舊語與新義,斷不能適相吻合,而襲用之必不免於籠統失真,於是共努力從事新語之創造。如前所述道安、彦琮之論譯例。乃至明則撰翻經儀式,玄奘立‘五種不翻’,贊寧舉‘新意六例’,其所討論,則關於正名者什而八九。或綴華語而别賦新義,如‘真如’、‘無明’、‘法界’、‘衆生’、‘因緣’、‘果報’等;或存梵音而變為熟語,如‘涅槃’、‘般若’、‘瑜伽’、‘禪那’、‘刹那’、‘由旬’等。其見於《一切經音義》、《翻譯名義集》者既各以千計。近日本人所編《佛教大辭典》,所收乃至三萬五千餘語,此諸語者非他,實漢晉迄唐八百年間諸師所創造,加入吾國語系統中而變為新成分者也。夫語也者,所以表觀念也,增加三萬五千語,即增加三萬五千個觀念也。由此觀之,則自譯業勃興後,我國語實質之擴大,其程度為何如者!”[19]
梁啟超以上所言,乃指漢譯佛典中之“音譯詞”、“梵漢合璧詞”以及“意譯詞”。特别是後者,大部分的佛教詞語是用漢語固有的造詞原料,根據漢語造詞的方法與梵語詞所指的内容構成的新詞,故更容易融入漢語。
梁啟超在《翻譯文學與佛典》中言及漢譯佛典的語法、文體之變化時云:“吾輩讀佛典,無論何人,初展卷必生一異感,覺其文體與他書迥然殊異,其最顯著者:(一)普通文章中所用‘之乎者也矣焉哉’等字,佛典殆一概不用(除支謙流之譯本)。(二)既不用駢文家之綺詞儷句,亦不采古文家之繩墨格調。(三)倒裝句法極多。(四)提挈句法極多。(五)一句中或一段落中含解釋語。(六)多覆牒前文語。(七)有聯綴十餘字乃至數十字而成之名詞。——一名詞中,含形容格的名詞無數。(八)同格的語句,鋪排敘列,動至數十。(九)一篇之中,散文詩歌交錯。(十)其詩歌之譯本為無韻的。凡此皆文章構造形式上,畫然闢一新國土。質言之,則外來語調之色彩甚濃厚。”[20]
胡適《白話文學史》中談到佛教對漢語的影響時也指出:“在中國文學最浮糜又最不自然的時期,在中國散文與韻文都走到駢偶濫套的路上的時期,佛教的譯經起來,維祗難、竺法護、鳩摩羅什諸位大師用樸實平易的白話文體來翻譯佛經,但求易曉,不加藻飾,遂造成一種文學新體。這種白話文體雖然不曾充分影響當時的文人,甚至不曾影響當時的和尚,然而宗教經典的尊嚴究竟抬高了白話文體的地位,留下無數文學種子在唐以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佛門禪寺遂成為白話文與白話詩的重要發源地,這是一大貢獻。”[21]
朱自清、葉聖陶、吕叔湘在1948年合編的《開明文言讀本》中亦就翻譯佛典的句式及用詞,有非常精闢的論述:“翻譯佛經的文體跟正統文言有點不同,比較接近口語。……可是佛經又跟其他接近口語的文體不同……它的特有風格最初也許是由於翻譯(正像現代的翻譯作品一樣),可是後來中國佛教徒的著作也都採取這種筆調,甚至文人一時遊戲也有模仿佛經的。這種風格最顯明的特點是愛用‘四字句’,就是四字一頓,不一定是語法上的所謂‘句’。大概是譯經的人有意這麼安排,為的是便於熟讀。……有些停頓似乎是八個字的或十二個字的,這是因為我們是依照文義去點斷的,在讀慣佛經的人,他會每逢四個字給它一個停頓,不管意義上斷得下斷不下。……以四字句為主的風格産生一些後果。有些地方,一個意思連用兩個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字,例如:‘往昔,造作,即便,必可,皆盡,咳唾,每常、皆悉,膽勇。’有些地方加用不必需的虚字,尤其是本來頗有彈性的‘而’字,‘之’字,‘於’字,例如:‘云何頃來而不造作……’‘而問之言’,‘我不欲下二重之屋’,‘而得造彼第二之屋’、‘以是之故’,‘勝於餘人’。也有與此相反,似乎應該有虚詞而硬省了的,例如:‘若唾地者’,‘出口落地’,‘即欲入中’,‘遮不聽前’。”[22]
周一良在談到從語言史的角度來看佛典時説:“佛典的體制固然是依照原本,但究是譯成漢文,多少要受漢文文學的影響。譬如經典裏的偈語,不問原文音節如何,大抵魏晉六朝時所譯以五言四言為多,七言極少。而隋唐以後所譯偈語,什九是七言,五言極少,四言簡直看不到了。”在論及佛典中的中古詞語時,周一良將它們分為三類:(一)“有别的記載中不見的魏晉南北朝時語彙,在佛典中保存下來。如《佛本行經》卷二《出家品》‘曼火未盛有所燒,當與逆滅莫出後’。卷五《歎定光佛品》:‘曼佛今未去,唯妹助福。’《賢愚經·屍利苾提品二二》:‘曼我今者心未裂頃。’《婆斯離品五七》:‘曼其未長,當預除滅。’此例甚多。明本有時改曼為及。慧琳《音義》五九及七三注曼為莫盤反,云高昌人謂聞為曼。案‘曼’字有今口語‘趁’的意思,即唐宋人詩詞中之‘聞’。詳見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五。”此類例子又舉佛典中“續”表“尚”、“猶”義;“故”表“猶”、“仍”義;“緣”表“何處”義;“唐”表“空”、“徒”義;“嗚”表“吻”義等。(二)“又有一類是外典裏可以找到的語彙,而例子甚少,從佛典中能尋出更多例證的。《世説新語·惑溺篇》説:‘賈公閭後妻郭氏酷妒。有男兒名黎民,生載周。充自外還,乳母抱兒在中庭。兒見充喜踴,充就乳母手中嗚之。郭遥望見,謂充愛乳母,即殺之。’‘嗚’當然就是吻,這一類的語彙普通載籍不大見,虧得《世説》保存下來。劉敬叔《異苑》一〇亦載此事,作‘充就乳母懷中嗚撮’,亦是古語。《晉書》卷四〇《賈充傳》依據《世説》此條,而改作‘充就而拊之’。想避俗就雅,殊失本意。竺法護譯《生經》裏的《佛説舅甥經》數用此字,如‘有嗚者’,‘因而嗚之’,‘授餅乃嗚’。可知六朝時這是很普通的話了。”此類例子又舉佛典中“將無”表“莫非”義;“落度”表“没落、潦倒、無聊”義等。(三)“還有一類是現代口語裏的語彙能在佛典中找出同樣的用法,證明它有很久遠的歷史。如現在俗語指丈夫‘命硬’克死妻子,或妻子克死丈夫,謂之為‘妨’(讀陰平)。我們在義淨譯《根本説一切有部毗奈耶第三五》看到一個長者每次娶妻即死,‘如是乃至第七妻,悉皆身死。時人並皆唤為妨婦’。”[23]
【注释】
[1]胡適著《白話文學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頁。
[2]胡適著《白話文學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4頁。
[3]鄭振鐸著《中國俗文學史》(上),上海書店1984年6月複印本,第55頁。
[4]同上,第82頁。
[5]載《中國文化研究彙刊》第2卷,1942年。
[6]載《中國文化研究彙刊》第3卷,1943年。
[7]吕叔湘選注《筆記文選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2頁。
[8]同上,第2—10頁。
[9]王力撰《新訓詁學》,《王力文集》第19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72頁(初收於1947年《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念文集》)。
[10]王力撰《新訓詁學》,《王力文集》第19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73頁(初收於1947年《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念文集》),第172—173頁。
[11]《王力文集》第19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初刊於《國文學刊》1卷9期,1941年)。
[12]同上(初刊於《國文學刊》第33期,1945年3月)。
[13]同上(初刊於《國文月刊》第43、44期,1946年6月)。
[14]收入《徐復語言文字學叢稿》,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15]《史語所集刊》7本1分,1936年。
[16]《東方雜誌》28卷3期,1931年。
[17]北平《新生報》“語言與文學”副刊89期,1948年6月29日。
[18]北平《新生報》“語言與文學”副刊81期,1948年5月4日。
[19]梁啟超撰《翻譯文學與佛典》,《佛學研究十八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97頁。
[20]梁啟超撰《翻譯文學與佛典》,《佛學研究十八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199頁。
[21]胡適著《白話文學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45頁。
[22]朱自清、葉聖陶、吕叔湘合編《開明文言讀本》中《百喻經·三重樓喻》注文,見《文言讀本》,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82—83頁。
[23]周一良撰《論佛典翻譯文學》,《申報文史副刊》第3—5期。轉引自《周一良集》第3卷,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4—2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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