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地名,承載着古老的文化,記載著古代的地理人文,是祖先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古代地名考釋,對於研讀古代文獻、瞭解歷史、考察出土文物等都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古代小説中“歐陽火”之“歐陽”、鎮江丁卯橋出土唐代金銀器銘文之“力士”,之所以迄今衆説紛紜,未得確解,其原因是不明“歐陽”、“力士”均為古代地名。
一、“歐陽”考
日本青蓮院寫本齊陸杲《繫觀世音應驗記》:
伏萬壽,平昌人,居都下。元嘉十九年為衛軍行佐。府主臨川王劉義慶鎮廣陵,萬壽請暇還都。暇盡反州,四更中過大江,天極清靖。半江,忽遭大風,船便欲覆。既夜尚暗,不知所向。萬壽本信敬佛法,當爾絶念觀世音。須臾,見北岸有光,如村中燃火,同舟皆見,謂是歐陽火也。直往就之,未曙而至。訪問村中,皆云無燃火者。因請道人齋。[1]
此事又見於唐道世撰《法苑珠林》卷二七引《冥祥记》:[2]
宋伏萬壽,平昌人也。元嘉十九年在廣陵為衛府行參軍。假訖返州,四更初過江。初濟之時,長波安流。至中江而風起如箭,時又極暗,莫知所向。萬壽先奉法勤至,唯一心歸命觀世音,念無間息。俄爾與船中數人同覩北岸有光,狀如村火,相與喜曰:“此必是歐.陽.火也。”回舳趣之,未旦而至。問彼人,皆云昨夜無然火者,方悟神力。至設齋會。①
清弘贊輯《觀音慈林集》卷二(《大正藏》續88—p.90b)亦引,各書行文略有差異,但均有“歐陽火”一詞。只有《太平廣記》卷一一一“伏萬壽”條(出《法苑珠林》)引作:“倏爾與船中數人同睹北岸有光,狀如村火。喜曰:‘此必是陽火也。’迴船趨之,未旦而至。”《太平廣記》引自《法苑珠林》,顯然“陽火”前脱一“歐”字。
然“歐陽火”為何物,歷來未有注釋,更無確詁。
故江藍生先生《魏晉南北朝小説詞語匯釋》將“歐陽火”列入“附録·待質詞語”[3]。
孫昌武先生《觀世音應驗記三種》則據《太平廣記》把“歐陽火”直接改成了“陽火”[4]。
本人撰《〈觀世音應驗記三種〉譯注》一書時,注為:“歐陽火:未詳為何物。……存疑。”[5]
後讀到范崇高先生《南朝小説詞語考釋》一文,其中“歐陽火”條云:
我們認為“歐陽火”的説法與俗詞源有關。俗詞源是語言發展變化過程中的一種詞源現象,其中一種類型是,詞語在傳承過程中,人們已經不能了解它的得名之由,只是根據這個詞語的讀音,通過聯想,自以為是地去理解它們的來源,從而臆造出一個貌似正確的詞語形式。在通常情況下,新的詞語形式與舊的詞語形式音節數相同,且具有音同或音近的關係。如宋代鄭景望《蒙齋筆談》記載,閬州人為祭祀陳子昂,專門為他設立了陳拾遺廟,後來州人不知道“拾遺”是官名,於是錯誤地理解為“十姨”,以至於把供奉對象陳子昂變為婦女,稱為“陳十姨”。另有一種類型的俗詞源是,人們從已有詞語中的一個讀音,聯想到包含這個讀音的一個大家熟知的詞語,就在舊的詞語音節的基礎上再加上一個音節,從而形成新的詞語形式。如“餺飥”是古代一種水煮的片狀麵食,在四川部分地區被稱為“鷄婆頭”。這一得名大致經歷了以下的演變過程:首先是有人從“餺飥”的“餺”這一語音聯想到大家熟知的“鷄婆(母鷄)”,就無端地把“鷄”牽扯到“餺飥”之前稱為“鷄餺飥”(現今四川有的偏遠地區仍有這樣的讀音),隨後“鷄餺飥”因為語義的聯想而發生音變,讀、寫成了“鷄婆頭”。又如四川人把小的飯館稱作“幺店”,後來,因為人們少有用“幺”表示“小”的意思了,“幺店”得名的緣由模糊,有人就把這一名稱附會在飯館中的一種常見的菜名“炒腰花”上,“幺店”也就有了“腰(幺)花店”的叫法。這種聯想很像我們從形容一個人油滑的“油”,聯想到大家熟知的“油條”,於是油滑的人就被稱為“油條”甚至“老油條”,而人的油滑和油條之間並没有什麽實質上的聯繫。
“歐陽火”就是屬於後一種俗詞源而形成的詞語形式,它的來源與“歐陽”姓氏有關。據《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載:“夏少康庶子封於會稽,至越王無彊為楚所滅,無彊子蹄更封於烏程歐餘山之陽,為歐陽亭侯,遂以為氏。”也就是説,歐陽姓出自姒姓,夏帝少康的庶子受封於會稽(今浙江省紹興市),傳到越王無彊時,被楚國滅掉,無彊的兒子蹄改封於烏程歐餘山的南面,為歐陽亭侯,於是其後世子孫就以歐陽為姓。可見,“歐陽”姓氏應該是古代吴越地區歷史悠久的大姓。而《冥祥記》和《繫觀世音應驗記》中記載的這個故事,剛好發生在吴越地區,由此我們推斷,當時民間是由“陽火”的“陽”聯想到人氣旺盛的“歐陽”姓氏,就附會拼合了“歐陽火”這個詞語來表示“陽火”具有的“人間之火”的意義。[6]
這一段考釋將“歐陽火”歸結於“俗詞源”,雖然旁徵博引,然使人如墜五里雲霧,更是不知所云。
多年來,“歐陽火”的疑團一直縈繞心頭,平時讀書就處處留意。經查閲一些南北朝時期的文獻後才發現,事情並非如范文所説的那樣複雜。“歐陽”不過是長江北岸靠近廣陵(今江蘇揚州)一個地名而已。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三〇:
自永和中(翹按:東晉穆帝司馬聃的第一個年號,即公元345—356年),江都水斷,其水上承歐陽,引江入埭,六十里至廣陵城,楚、漢之間為東陽郡,高祖六年為荆國,十一年為吴城,即吴王濞所築也。景帝四年,更名江都,武帝元狩三年,更曰廣陵。王莽更名郡曰江平,縣曰定安。
楊守敬、熊會貞《疏》云:
全云:胡三省曰,江、淮之間,地名歐陽,見於史者非一處。吴喜使蕭道成留軍歐陽,在淮陰界。裴邃拒長孫稚,欲營歐陽,則在壽春境上。蕭正表為侯景栅歐陽,斷援軍,在今真州界,邗溝之所承也。而會稽郡烏程縣亦有歐陽。戴歐陽下增埭字。守敬按:《通鑑》宋大明三年,竟陵王誕舉兵廣陵,詔沈慶之討之。慶之進至歐陽。齊延興元年,蕭鸞使王廣之襲南兗州刺史安陸王子敬,廣之至歐..陽。皆此歐陽。《注》引此文無埭字。《方輿紀要》,儀真有歐陽戍,在縣東北十里。[7]
從這段疏文中,可以得知,南北朝時期,地名為“歐陽”而見於史籍者,約有四處:一是在淮陰界之“歐陽”(今揚州市北邗江區公道鎮歐陽村),二是在壽春境(今安徽六安市壽縣)之“歐陽”,三是在真州界(今江蘇儀徵市真州鎮)之“歐陽”,四是在會稽烏程之“歐陽”。而“真州界”之“歐陽”正處長江自建鄴(今南京)至廣陵(今揚州)江段之北岸,儀徵東北十里處。
伏萬壽家住都下(京都),即長江南岸南朝宋京都建鄴(今江蘇省南京市),元嘉十九年,臨川王劉義慶鎮廣陵(當時僑置南兗州,今江蘇省揚州市,處南京東長江北岸)時,伏萬壽任衛軍行佐(一作廣陵衛府行參軍),“萬壽請暇還都,暇盡反州”,即從長江南之建鄴順江東行至江北之廣陵(南兗州治),而自建鄴之廣陵,沿江北岸分别有儀徵、歐陽、江都。他四更中(下半夜兩點)過大江,當船夜行江中,忽遇大風,不知所向,將欲覆滅之時,因乞求觀世音救助而應驗,忽“見北岸有光,如村中燃火”,故認為是“歐陽火”(江北岸歐陽之火光),便確認了方向,以致“直往就之,未曙而至”。而且根據《水經注》所載“江都水斷,其水上承歐陽,引江入埭,六十里至廣陵城”可知,歐陽、江都、廣陵雖均在長江之北,然都與長江隔有一定的陸路距離,從長江直通江都的水道已斷,故引江通歐陽,從歐陽至廣陵經水路六十里可達,然後經邗溝北上與淮河溝通(詳下附《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四册“南朝揚、南徐諸州”圖[8]。翹按:據史料記載:邗溝是聯繫長江和淮河的古運河,南起揚州以南的長江,北至淮安以北的淮河。南北朝時,長江水引入歐陽,由歐陽經内河至揚州,然後通邗溝。唐代,長江中的沙洲擴大,並與北岸相連。唐代開元二十二年,在揚子鎮以南接開伊婁河,經瓜洲入江。從此,瓜洲運口與歐陽,亦稱儀徵運口並用)。
伏萬壽顯然是乘船由建鄴過江,然後必須從支流到達歐陽,才能繼續從水路到達廣陵,故“歐陽”是必經之路(並非沿江東至江都再到廣陵,因為此時長江直接到江都、廣陵的支流已斷)。如此理解,不僅完全符合當時的地理環境,而且文從字順。
而南北朝時,儀徵與江都、廣陵間之地名“歐陽”,文獻中多有出現。除《水經注》而外,又如《宋書·謝靈運傳》引謝靈運所作之《撰征賦》云:
越雲夢而南泝,臨浙河而東浮。彀連弩於川上,候蛟龍於中流。爰薄方與,乃屆歐陽,入夫江都之域,次乎廣陵之鄉。(此賦亦收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卷六五)
《宋書·沈慶之傳》:
(大明)三年,司空竟陵王誕據廣陵反,復以慶之為使持節、都督南兗徐兗三州諸軍事、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兗州刺史,率衆討之。至歐陽,誕遣客慶之宗人沈道愍賫書説慶之,餉以玉環刀,慶之遣道愍反,數以罪惡。[9]
《魏書·蕭正表傳》:
初,(蕭)衍未有子,以正表兄正德為子,既而封為西豐侯。正德私懷忿憾。正光三年,背衍奔洛,朝廷以其人才庸劣,不加禮待。尋逃歸,衍不之罪。後封正德臨賀王。衍末,復為散騎常侍、光禄大夫,知丹陽尹事。侯景之將濟江也,知正德有恨於衍,密與交通,許推為主。正德以船數十舫迎之。景渡江,衍召正表入援。正表率衆次廣陵,聞正德為侯景所推,仍托舫糧未集,盤桓不進。景尋以正表為南兗州刺史,封南郡王。正表既受景署,遂於歐陽立栅,斷衍援軍。又欲遣其妾兄龔子明進攻廣陵。衍南兗州刺史、南康王蕭會理遣前廣陵令劉瑗襲擊,破之。正表狼狽失據,乃率輕騎,走還鍾離。
《梁書·杜崱傳》:
是月,齊將郭元建攻秦州刺史嚴超遠於秦郡,王僧辯令崱赴援,陳霸先亦自歐陽來會,與元建大戰於士林(翹按:即今江蘇六合北士林館),霸先令强弩射,元建衆卻,崱因縱兵擊,大破之,斬首萬餘級,生擒千餘人,元建收餘衆而遁。
《南史·徐度傳》:
五年(,徐度之子徐敬成)除吴興太守。隨都督吴明徹北討,出秦郡(翹按:晉安帝時改堂邑郡僑置,治尉氏縣,即今江蘇南京市六合區。南朝宋元嘉八年改屬南兗州,轄境約當今江蘇省南京市六合區和安徽省天長市西部地。齊永明初廢),别遣敬成為都督,乘金翅自歐陽引埭溯江,由廣陵,齊人皆城守,弗敢出。
“歐陽”,因其為長江通邗溝之入口,且為廣陵外圍,軍事要地,故又稱“歐陽戍”。
《南齊書·戴僧静傳》:
僧静少有膽力,便弓馬。事刺史沈文秀,俱没虜。後將家屬叛還淮陰,太祖撫畜之,常在左右。僧静於都載錦出,為歐陽戍所得,繫(南)兗州獄,太祖遣薛淵餉僧静酒食,以刀子置魚腹中。僧静與獄吏飲酒,既醉,以刀刻械,手自折鏁,發屋而出。
故《大清一統志》卷六七:
歐陽戍在儀徵縣東北十里。《通鑑》宋沈慶之討竟陵王誕,至歐陽戍。《水經注》吴城邗溝上承歐陽,引江入埭,六十里至廣陵城。[10]
《江南通志》卷三三:
歐陽戍在儀徵縣東北十里。《水經注》云邗溝水上承歐陽,引江入埭,六十里至廣陵城即此。梁陳間陳霸先與侯景戰屯之地。[11]
二、“力士”考
中央電視臺4頻道“走遍中國”欄目“發現金銀窖——鎮江系列”云:
上世紀八十年代,鎮江東郊一個叫丁卯橋的地方,突然發現了一個古代窖藏,裏面裝滿了金銀器。經過考古人員的細心整理,共清理出900多件。在後期整理中,考古人員發現這個窖藏的金銀器還有豐富的文化内涵。其中一件銀酒籌是中國古代金銀器中的孤品,它由籌身、籌籤兩大部分組成,籌籤除了選用《論語》作為酒令外,下面還注明了抽到此籤者如何飲酒。這顯然是當時上流社會或文人使用的酒令籌,為今天研究那個時期人們的生活習俗有很大幫助。
丁卯橋的金銀窖藏還有一個很大特點,它制作十分精良,一些器物上刻有銘文,但這些銘文卻讓考古人員迷惑不解,“力士”是這窖金銀器中最多的銘文。如“唐鎏金魚龍戲珠紋銀盆”外底鐫刻有“力士”二字。刻花處皆鎏金。另有“素面銀盆”,敞口,平底,口沿内刻“力士”二字。
考古人員確認這批金銀器是唐朝末年在鎮江打造的,當時的鎮江是中國著名的金銀器加工中心,上世紀陝西發現的法門寺地宫的金銀器中,就有來自鎮江的器物。但“力士”二字又如何解釋呢?有人説是唐朝高力士的名字,有人説這是佛教上的一個名詞,還有人説這個字可能與窖藏的主人有關。唐末著名詩人許渾後來定居鎮江,他的别墅就修建在丁卯橋。這位寫過“山雨欲來風滿樓”等著名詩句的詩人,有能力擁有如此的金銀器,他是不是窖藏的主人呢?考古人員還發現,許渾的祖父就叫力士。[12]
對於丁卯橋出土唐代金銀器上的“力士”銘文,自一面世就衆説紛紜,考古人員或認為是因“高力士”而來,或以為因許渾之祖名“力士”而來,或以為因佛教而來,其實皆未能中的。其理由如次:
一、高力士(公元684—762年)唐潘州人(今廣東省高州市城區),為唐代有名宦官,早年受武則天賞識,後又被臨淄王李隆基引為知己。景龍四年李隆基發動宫廷政變,殺韋皇后、安樂公主和武氏黨羽,唐睿宗復位,立隆基為皇太子,高力士參與謀劃有功,因此擢升為朝散大夫、内給事。先天元年(公元712年),高力士協助玄宗又發動一次宫廷政變平亂,遷銀青光祿大夫,行内侍正員。開元初(公元714年)加封右監門衛將軍,知内侍省事。玄宗寵信宦官,尤以力士為心腹。自此,力士權傾朝野,天寶初(公元742年),加封力士為冠軍大將軍、右監門衛大將軍、進封渤海郡公。七年,加封力士驃騎大將軍,其家産富有非王侯能比。後經安史之亂,力士兵隨玄宗入蜀,又隨玄宗還京,加開府儀同三司,封賞五百户。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力士被誣流放巫州。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唐代宗即位,力士遇赦還京,歸至朗州,知悉玄宗上皇駕崩,力士面朝北哀慟嘔血而卒。代宗復其原官職,並贈封揚州大都督,陪葬唐玄宗泰陵。[13]就高力士當時的地位及“富有非王侯能比”的家産,是有可能在這些金銀器上刻上“力士”的銘文的。但鎮江丁卯橋出土的金銀器,經專家鑒定,乃“唐朝末年打造的”,那麼,也就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在高力士死後一百多年,再在打造的金銀器上刻上他的名字。
二、許渾(?—約公元858年),字用晦,一作仲晦,祖籍安州安陸,寓居潤州丹陽(今屬江蘇),遂為丹陽人。許渾於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進士及第,先後任當塗、太平令,因病免。大中年間入為監察御史,因病乞歸,後復出仕,任潤州司馬。歷虞部員外郎,轉睦、郢二州刺史。晚年歸丹陽丁卯橋村舍閒居,自編詩集,曰《丁卯集》,一生仕途並不得意,而以詩名世。許渾遠祖許紹,兒時與唐高祖李淵是同學。據《舊唐書·許紹傳》載:“(許)紹少子圉師有器幹,博涉藝文,舉進士,顯慶二年累遷黄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俄以子(許)自然因射獵殺人,隱而不奏,又為李義府所擠,左遷虔州刺史,轉相州刺史。”“(許)紹……貞觀中贈荆州都督,嫡孫力士襲爵,官至洛州長史。”據此,可見許力士與許自然為同輩,均為許紹孫。但許自然為許圉師之子,而許圉師為許紹少子,許紹另有次子許智仁,長子為誰,未有記載,許力士為許紹嫡孫,故許力士乃許圉師侄輩可知。據光緒《丹徒縣志》記載,許渾係“故相圉師之後”,圉師因犯過受處分,將子女分散各地,有一子叫許自明流落到江南雲陽(今丹陽縣)。近年來發現的《潤州許氏宗譜》就記載着許自明為許渾的曾祖。這樣看來,許力士當為許渾的曾祖輩,而非許渾祖父。許力士曾任過洛州長史,據史書記載,龍朔二年(公元662年)二月,唐高宗幸洛陽宫敕洛州長史許力士在北邙山原老子祠處建上清宫。從年代上看,許力士活動的年代至少要比許渾早一百幾十年,故亦不可能是許渾的祖父(如果以20—30年為一代,則祖孫輩大約相差60—90年)。許力士僅任過洛州長史,官職並不顯赫,故在如此多高檔金銀器上刻上他的名字,後來又傳給曾侄輩的許渾,也不太切合實際。更何況,經專家鑒定,這些金銀器為“唐朝末年打造的”,那麼由一生宦途不佳、潦倒抑鬱的詩人許渾制作這麼多金銀器,再刻上曾祖輩許力士的名字,則更是不可思議。[14]
三、至於認為“力士”銘文與佛教有關,也純屬臆測。在歷代金銀器皿(甚至陶瓷器)上澆鑄、雕刻與佛教有關内容,此屬常見。目前出土唐代金銀器上有天王、力士、金剛等造像,也有蓮花、飛天等圖案,但從未用刻上“力士”兩字來表達佛教内容的。
如此説來,究竟鎮江丁卯橋出土的金銀器上的“力士”銘文為何意呢?本人的看法,“力士”兩字乃是説明産地的。因為從西安法門寺地宫出土的唐代金銀器中,有不少都是在器底刻上産地的。如:鎏金鴛鴦團花雙耳大銀盆係唐僖宗供佛用品,盆底外壁鏨刻“浙西”二字,“浙西”為唐代的“浙西道”(今江蘇鎮江。《唐方鎮年表》載:“浙西亦曰鎮海節度使、浙西觀察等使、潤州刺史。”),乃唐代後期南方金銀器的制作中心。
“力士”作為産地,唐代文獻中不止一次出現。《新唐書·韋堅傳》:“韋堅字子全,京兆萬年人。姊為惠宣太子妃,妹為皇太子妃,中表貴盛,故仕最蚤。繇秘書丞歷奉光、長安令,有幹名。……元宗咨其才,擢為陝郡太守、水陸運使。……初滻水銜苑,左有望春樓。堅於下鑿為潭以通漕,二年而成。帝為升樓,詔群臣臨觀。堅豫取洛、汴、宋、山東小斛舟三百,並貯之潭,篙工柁師皆大笠、侈袖、芒屨,為吴楚服,每舟署某郡,以所産暴陳其上。若廣陵則錦銅器、官端綾繡,會稽則羅吴綾絳紗,南海蝳蝐象齒、珠琲沉香,豫章力士瓷飲器、茗鐺釡,宣城空青石綠,始安蕉葛蚺膽翠羽,吴郡方文綾。船皆尾相銜進,數十里不絶。”此中各地土物就有“豫章力士瓷飲器”。
另外,唐代李白《襄陽歌》中有:“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襄王雲雨今安在?江水東流猿夜聲。”[15]其中涉及“力士鐺”、“舒州杓”。“鐺”乃一種古代的温酒器。較小,有三足。用以把酒、茶等温熱。以金屬或陶、瓷等製成。前蜀貫休《和毛學士舍人早春》:“茶癖金鐺快,松香玉露含。”[16]宋高似孫《緯略·古鐺》:“古銅鐺者,龍首三足,挹注以口,翠蝕可玩。因考《晉舊事》有龍首鐺,即是此類……《述異記》有謂‘卿無温鐺,安得飲酒’,當是温酒器也。”[17]
“杓”乃與“鐺”配套的舀液體的用具,有柄。古代多用以從樽中舀酒。《韓詩外傳》卷八:“若臣之事仲尼,譬猶渴操壺杓,就江海而飲之,腹滿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18]《漢書·息夫躬傳》:“霍顯之謀將行於杯杓,荆軻之變必起於帷幄。”字亦作“勺”,《周禮·考工記·梓人》:“梓人為飲器,勺一升。”[19]《儀禮·鄉射禮》:“兩壺斯禁,左玄酒,皆加勺。”[20]宋蘇軾《次韻正輔同遊白水山》:“仙人勸酒不用勺,石上自有樽罍窪。”[21]
從“舒州杓”來看,“舒州”為地名,在今安徽安慶一帶,唐武德四年改為舒州,原轄懷寧、桐城、望江、宿松、太湖五縣。此地産鐵器、酒器等。
而“力士鐺”之“力士”也當是地名。《江西通志》卷一一《饒州府》:“鄱陽山在府城西北一百十五里鄱陽湖中,初名力士山,亦名石印山,唐改今名。”[22]《舊唐書·地理志》“江南西道”:“鄱陽,漢縣,屬豫章郡,古城在今縣東界,有鄱江,今為州所理。”力士山所在當在今江西九江一帶,古屬豫章郡。
問題是:《新唐書·韋堅傳》中出現的“豫章力士瓷飲器”,“力士”是作為瓷器的産地,江西歷來出名瓷,這是衆所周知的(如今景德鎮瓷器還享譽全球),而李白《襄陽歌》中的“舒州杓、力士鐺”,到底是瓷器,還是金銀器?則不得而知(因為古代杓、鐺既有瓷器的,也有金銀銅鐵器的)。“力士”作為名瓷産地,已有“豫章力士瓷飲器”為證,而“力士”作為金銀器産地則需要另外尋找佐證。通過查檢唐代文獻,我們還是發現了蛛絲馬跡。首先我們從白居易的詩中,發現了鄱陽是盛産金銀的。白居易《贈友五首》詩之一:“銀生楚山曲,金生鄱溪濱。南人棄農業,求之多苦辛。披砂復鑿石,矻矻無冬春。手足盡皴胝,愛利不愛身。畬田既慵斫,稻田亦懶耘。相攜作遊手,皆道求金銀。畢竟金與銀,何殊泥與塵。且非衣食物,不濟饑寒人。棄本以趨末,日富而歲貧。所以先聖王,棄藏不為珍。誰能反古風,待君秉國鈞。捐金復抵璧,勿使勞生民。”[23]可見,當時鄱陽一帶因藴藏着大量金銀礦,故人們趨之若鶩,以致農田荒廢,生民苦辛。作者想通過自己在當地當官的友人力挽頹風,加强農本。另外,唐章孝標有《送饒州張使君赴任》一詩,詩云:“饒陽因富得州名,不獨農桑别有營。日暖持筐依茗樹,天陰把火入銀坑。”[24]從這首詩裏我們也可以看到,力士山所在的饒州府,正是因為“富饒”而得名,而富饒的原因是“不獨農桑别有營”,致富的原因是産茶與産銀。
《舊唐書·齊映傳》:“(齊映)又改洪州刺史(按:據《舊唐書·地理志》,洪州時領豫章郡豐城、鍾陵二縣)、江西觀察使。映常以頃為相輔,無大過而罷,冀其復入用,乃掊斂貢奉及大為金銀器以希,先是銀瓶高者五尺餘,李兼為江西觀察使乃進六尺者。至是,因帝誕日端午,映為瓶高八尺者以獻。貞元十一年七月卒,時年四十八,贈禮部尚書。”齊映在洪州刺史、江西觀察使任上,為争取復為相輔,竟作八尺巨銀瓶獻上,可見豫章郡當時多金銀,且多出金銀器。法門寺地宫出土晚唐金銀器中,有一鎏金雙獅紋銀盒,盒底外壁豎鏨4行33字:“進奉延慶節金花陸寸方合壹具重貳拾兩江南西道都團練觀察處置使臣李□進”。據考證,這件銀盒可能是李駕進的。江南西道道治在洪州(今南昌),1975年西安南郊曾出土江南西道李勉進貢的銀盆,這些器物也都是洪州本地所産。
根據以上記載,我們可以推斷,金銀器上鐫刻“力士”兩字,也和當時瓷器名“力士瓷”相同,乃注明産地也。
另外,《太平寰宇記》卷一二五“舒州”條下:“桐城縣取同鄉為名,吕亭山在縣北十七里。按吴置,吴將吕蒙伐魯肅,督西陵,屯軍於此,因名。符度山,在縣東九十里。其山頂三岩下約容三五十人,及天井一所,泉常脈霖,下通深潭。又有金穴村,人採金入穴,見大蛇嚇其口,自此不敢入。”[25]據此,舒州也是出金銀之處。故李白詩中的“舒州杓,力士鐺”也完全可能是金銀製品。
南方金銀器在唐中、晚期的崛起,與這一時期經濟重心的南移有很大關係,中國經濟的南移和文化的北進是唐宋時期的一個現象,歷史上的幾次人口大遷移,也在唐宋時期發生過,唐代南方金銀器的崛起為兩宋金銀器工藝的發展,提供了物質、技術及人才上的條件。
唐代潤州丹徒縣丁卯橋位於古運河邊與長江的交匯之處,商賈雲集,也是當時南方重要的金銀器的制作中心。當時的著名詩人李白即有“雲陽上征去,兩岸繞商賈”的描寫,可見當時丹陽的繁榮景象。李白所處的年代,正是唐玄宗從英明聖君轉入縱情聲色的時期,玄宗貴妃和安祿山曾互贈金銀器,之後安祿山在范陽起兵,自立為帝,引發“安史之亂”,結束了玄宗的羅曼史,唐朝從此步入衰亡,而南方金銀器卻因唐朝晚期各級官員大興進奉之風而得到極大發展。據《新唐書》記載,南方是唐代進貢金銀器的主要地區,現在已發現的唐朝晚期金銀器多達1 200多件,大部分也出自江淮以南地區。可以推想:從長江沿岸的“舒州(今安徽安慶)”、“力士(今江西九江)”等地出産的金銀器,要北上長安進奉朝廷,首先必須經由長江匯集到鎮江丹徒丁卯橋一帶,然後通過運河北運。而因為某種原因滯留在此,以致埋入地下千餘年,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注释】
[1]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根據京都青蓮院寫本攝影的《觀世音應驗記》(三種)複印本。日本大阪金剛寺藏古寫本《佚名諸菩薩感應抄》“觀音菩薩”部分亦收此條,作:“伏萬壽,平昌人,居都下。宋元嘉十九為衛軍行佐。府主臨川劉義慶鎮廣陵,(轉下頁)(①接上頁)萬壽請暇還都。暇盡,比四更中過大江,天極清靖。半江,忽遇大風,船便欲覆。既夜尚闇,不知所向。萬壽本信敬仏法,當爾絶念觀世音。須臾,見北岸有光,如村中燃火,同舟皆見,謂是歐陽火也。直往就之,不曙而至,訪問村中,皆云無燃火者。”
[2](唐)道世撰,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1—6),中華書局2003年版。
[3]江藍生著《魏晉南北朝小説詞語匯釋》,語文出版社1988年版。
[4]孫昌武校點《觀世音應驗記三種》,中華書局1994年版。
[5]董志翹譯注《〈觀世音應驗記三種〉譯注》,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6]范崇高撰《南朝小説詞語考釋》,《四川理工學院學報》2010年第6期。
[7](北魏)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禎疏,段熙仲點校、陳橋驛複校《水經注疏》(上、中、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8]中國歷史地圖集編輯組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四册“東晉十六國南北朝時期·揚、南徐諸州”,中華地圖學社1975年版。
[9]本文所引正史均為中華書局校點本。
[10](清)《大清一統志》(1—12),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11](清)《江南通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中央電視臺4頻道“走遍中國”欄目2009年1月18日20時播出。
[13]據《舊唐書·宦官·高力士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
[14]據《舊唐書·許紹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
[15](唐)李白《李太白文集》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唐)貫休《禪月集》卷一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7](宋)高似孫《緯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8](漢)韓嬰撰,許維遹校注《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
[19](漢)鄭玄注,(唐)賈公彦疏《周禮注疏》,《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版。
[20]同上。
[21](宋)蘇軾《東坡全集》卷二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清)《江西通志》卷一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3](唐)白居易《白香山詩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二七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宋)樂史撰《太平寰宇記》卷一二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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