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修辞学视角下的零度与偏离

长期以来,传统语言学研究的是语言的结构体系,对言语的研究是在索绪尔划分语言和言语之后。随着索绪尔语言学研究方法的建立,现代修辞学研究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领域。索绪尔关于语言和言语的划分之后,修辞学家们把对语言形式的关注转移到了对言语的动态研究上了,随着研究言语规律上的修辞学的发展,现代修辞学揭开了新的一页。

索绪尔的学生巴利通过建立完备的词汇同义手段,注重语言材料的偏离体系,认为话语单位可以产生修辞变体,表达感情内容,发展了表达修辞学,并建立了词汇层面的修辞效果的表达规则体系。巴依在非文学文体研究中,把理性的中性语言看作常规,把产生情感色彩或特定的社会色彩的言语表达视为偏离,二者之间是参照与被参照的关系,从而展现了语言丰富多变的表达方式。稍晚于巴依的德国文体学家斯皮泽(Spitzer,1887—1960)提出了一种分析长篇小说的“语文圈”的研究方法,即寻找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偏离一般用法常规的语言表达。

布拉格学派则从结构主义的角度研究偏离理论。其创始人雅科布逊提出了“等价原则从选择轴投影到组合轴”,发展了横组合偏离和纵聚合偏离的观点。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写道:横组合关系(syntagmatic relations)是“由按先后顺序排列的两个或更多的单位组成”的线性排列的组合,即横向搭配关系。横组合偏离指的是违反语言单位的线性排列顺序,如词汇搭配偏离:a grief ago,用于计量时间的“minute”“day”“week”等时间单位词被情感词“grief”所替代,违反了人们所习惯的搭配规约,激发了读者“陌生感”的体验,从而理解这一横组合偏离对诗歌意境的升华。横组合关系主要体现为词汇共现关系。聚合关系(paradigmatic relations)是指同一结构中根据需要可以互相替换、进行选择的关系。例如“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正常思维下的句子应是:“The Child is son of the man．”但这里father替代了son,有悖常理。但这一偏离手段是想让读者明白“从小看大,三岁看老”的人生哲理。聚合关系主要有同义关系、上下义关系等。雅科布逊的语篇分析方法发展了修辞偏离的方法论。该方法以语篇某一层面(如句法层)的语言学和文学的常规(约定俗成的惯用法)为参照背景,去识别和分析语篇这一层面的“偏离”的言语表征。并将这一层面的结构与其他层面(如语音层、题材等)联系起来,对整个语篇的修辞美学效果作一总体的统计分析和评价。

吉罗从语言使用频率的角度提出了“数量规范”概念,从性质的标准提出了“性质规范”。他把使用最高的,语法结构最符合语言规则的,分别称之为“数量规范”和“性质规范”。后来,韩礼德提出了失协和失衡。只是韩礼德摈弃了常用术语“偏离”,使用“突出特征”,他把突出特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失协”,质的偏离,指语言使用中,违背了语言规则,产生结构不规则或不合逻辑的语言,另一类是“失衡”,即量的偏离,指某类语言特征出现频率超常。吉罗认为语言单位的修辞价值产生于一定范围的使用者在运用该语言单位的过程对之的概括与抽象。“不同集团、不同个人和不同体裁作品的专门语言可以看成是一些特定的体系,因为它们各有自己的词与词的关系网络,这些关系网络与共同语中的关系网络形成偏离,而这种偏离恰恰是专门语言的修辞价值之所征,是专门语言之所以有特殊效果的源泉”。吉罗不但从质和量的两个角度界定了规范与偏离的关系,而且将规范与偏离的关系与语言运用联系起来,注意语言运用过程中各式言语表达对语言规范的偏离。法特尔(Fater)把语言材料的超常规组合称之为“文体语境”,并认为文体效果来源于语言材料超常组合和语言使用出人意料的文体语境。这样修辞学的研究不仅仅是研究语言体系的词汇、句法、篇章等语言层面上的偏离手段,更是研究修辞在语言交际领域中的种种现象和理据。

在索绪尔结构主义的影响下,20世纪70年代,“日内瓦学派把语言设想为共时对立的系统,并且强调该系统的非对称性二元性,这就必然迫使该学派阐明“零”(zero)的概念对于语言分析的重要性。根据索绪尔的基本准则,语言可以允许有(something)和无(nothing)之间的对立。恰恰使“有”与“无”(或者说零符号)的对立使巴依孕育了若干丰富的概念。”

列日派把零度偏离看作是修辞分析的最基本的操作范畴,并从不同的角度定义零度概念。在语言范畴内,零度是理想的不使用任何技巧的天然话语,任何与天然话语有差别的话语都是偏离的话语。因为天然话语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零度与偏离只是一组相对对立的关系。在这里零度以偏离的参照尺度的身份而出现。零度又被细分为绝对零度和实际零度。另外列日派还提出了主观概率的概念,即从听众接受的主观预期的角度解释零度概念。而主观预期受制于四个方面的知识:代码知识,包括词汇知识和语法知识;一般的语义世界的知识历史知识、文化知识、科学知识;具体的语义世界的知识(有关作者的其他作品的知识);刚刚发生的信息已被说明但尚未饱和的信息。

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乔姆斯基的转化生成语法进一步为零度与偏离的研究提供了理论依据。乔姆斯基区分了句子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隐性的句子深层结构相当于句法,显性的句法表达是由句子的深层结构转换而来的偏离形式。乔姆斯基正是看到了句子深层结构的共有性,试图找到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概念结构的零度规则。乔姆斯基的这种认识后来也被医学所证明。人脑结构的相似性决定了认识结构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也就隐含了语言概念的零度标准。转化生成语法试图找到一种方式,使得语言在零度规则之上,通过许多转换规则和转换方向,就可以产生无数个具体的言语偏离表达式。如英国语言学家杰弗里·利奇Leech提出了词汇偏离、语法偏离、语音偏离、字音偏离、语义偏离、方言偏离、语域偏离、历史时代的偏离和外来语的掺杂等九种偏离类型。实际上,语法就是零度规范,生成的句子就是对零度的偏离,偏离的标准决定于生成语法的规则。修辞即偏离语法规则上的表层结构的特殊方式。深层结构是概念的、隐性的,是语言体系共生的“零度规范”,而表层结构是显性的、具体不一的、个性的“偏离表达”,表层结构一产生就打上了“修辞标记”。“转换生成语法从‘风格等于选择’这个公式出发,认为说明选择单位形式关系的语法是有益的。作家通过修辞所要表达的意义属于表层结构。……可以研究话语中哪种转换占主导地位,从而了解各种话语的区别和特征,以及作家所偏爱的表达方式。对句式(如主动式与被动式)的选择是涉及修辞的生成过程,因此表层意义就是修辞的结果,偏离在这儿具有各种不同的价值和作用。”

俄罗斯形式主义学派和布拉格学派对偏离现象从认知的角度上作了高度的理论性的概括。俄罗斯形式主义学派代表肖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的功能就是以一种致奇的手段让人们认识世界,这种手段就是“非熟悉化”或“陌生化”,人们常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当某些人熟悉的事物以陌生的面孔表现出来时,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从而激活了对这一事物的感知行为。维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的手段是要使事物陌生起来,使形式有阻拒性,以便扩大感知的困难和时间”。俄罗斯形式主义学派和布拉格学派对偏离的研究,实际上是将“常规”与“非常规的偏离”的二元对立统一思想引入了诗学研究之中。诗歌创作就是“在语言体系中选择相应的等价语言单位放进话语组合结构的等价位置上,性质等价和位置等价相结合就产生修辞效果。”形式主义学派和布拉格学派都认为诗学语言为了表现别出心裁的构思和丰富跌宕的情感,往往大量采用偏离正常的语言规范的手段,创造视觉效应或联想效应,以期产生奇特的效果。

理查兹在在《意义之意义》中提到,词语只是符号,意义并不存在其中,意义是在阐释中形成的。意义不是存在于词语或符号本身之中。《修辞哲学》中提出了语词的意义产生于语境与语词符号的互动,也就是当我们把静态的语词符号看作零度时,那么它与不同的语境互动产生的意义则是对这一零度的偏离表征。理查兹进一步分析了隐喻的理据。隐喻是为了用一种人们更熟悉的符号(及其所指)生动地阐释另一种人们更陌生的符号(及其所指),是一种抽象化了的过程,即一种所指的意义被抽象出来,并与另一种所指关联起来。这也就是说这两个不同的所指能够关联,是因为它们有着共同的零度符号,即不同的所指可以被同一个零度符号所表征。

肯尼思·伯克(Kenneth Burke)的定义理论指出了几种定义产生歧义的原因。比如,语境定义,如果我们依据语境各要素对一客观对象进行定义,那么往往会忽略主题,但如果我们只根据主题来定义对象,那么会忽略语境各要素。两者都是对理想的零度定义的偏离。我们要想把握好这一定义,应在语境与客观对象的关联互动中定格,但这一定格却是受时间和空间等条件限制的,永远只能是对零度定义的接近,即表现为偏离的符号表征。又如,衍生定义,首先对物理世界的所指进行概括的过程是一个主观的范畴化的过程,视角不同,范畴化过程中选择的元素不同,概括出来的意义则表现为偏离所指的能指。以“circumstance,circumference, circumvent,circumlocution”为例,从词源学的角度,这四个词有着同一个词根“circum”,但意义发生了偏离。根据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circumstance的释义为:the conditions and facts that are connected with and affect a situation,an event or an action(环境);circumference的释义为:a line that goes around a circle or any other curved shape;the length of this line(周长);circumvent的释义为:to find a way of avoiding a difficulty or a rule(规避);circumlocution的释义为:use more words than are necessary,instead of speaking or writing in a clear,direct way(避言)。再如,周缘变换,即不同语境下的意义差异,“一楼”美国人用“firstfloor”来指称,英国人用“ground floor”来指称,“first floor”也就是美国人讲的“second floor”。语境不同,则周缘变换。

随着语用学、认知语言学、功能语言学等现代语言学的发展,我们可以从这些语言理论框架去诠释零度与偏离的理据,并以辩证的、动态的观点去寻找语言的理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