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之前谈到汉字起源时,曾简单介绍了“仓颉造字”说。对这一传说,古人深信不疑,今人则一般不予置信。学术界虽有争议,但目前的主流观点认为,仓颉或许为远古时代的一位史官,可能有整理、统一汉字之功,但并非造字者。
然而,任何传说都有它本身的事实基础。假如我们剥去传说中荒诞的成分,去伪存真,条分缕析,探明汉字产生的缘由,结合较为可靠的历史文献,还是有可能把仓颉坐实为具体的人的。
仓颉是否确有其人?从现有文献来看,“仓颉造字”的传说最早集中于战国末期的诸子论著中,如《荀子》《吕氏春秋》《韩非子》等,都曾提到“仓颉作书”之事。(按此人名字的写法,则有“仓颉”和“苍颉”,今通用“仓颉”。)
荀子是目前所见最早提到“仓颉”的人,他讨论过仓颉所造文字得以流传的缘由,即“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荀子·解蔽》)。韩非子则讨论过仓颉造字的理据,即“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韩非子·五蠹》)。《吕氏春秋》则只是简单提及“仓颉作书”(《审分览第五·君守》)。
这些说法均言之凿凿,似乎仓颉确有其人,但究竟是何许人,尚语焉不详。
另一方面,在之前的文献中,却难觅仓颉的踪迹。例如,从《论语》来看,春秋末期的孔子就从未提到过仓颉。如果仓颉确有其人,而身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的孔子居然不予提及,甚至可能闻所未闻,实在是不合情理。而早于孔子的“五经”中,也未提到过仓颉。
大约成书于春秋战国时代的《易·系辞传》中倒是提到过一位造字的“圣人”,却未明言这位“圣人”是谁:“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易·系辞传·下·二》)
按该书的作者和成书年代素有争议,《史记》《汉书》认为是孔子所作,北宋欧阳修以来则提出了异议。今人也有仍然相信为孔子晚年所作者(如,杨军,1995[1])。其他人则否认该书为孔子所作。有人认为该书虽确与孔子有关,但实际上是晚于孔子的儒家后学之人所作者(如,耿成鹏,1988[2]);更有人否认该书是儒家作品,认为乃是战国后期的稷下道家之作(如,陈鼓应,1992[3]),等等。
如果我们相信该书确实是出自孔子,那么至少在孔子时代,虽已有关于造字“圣人”的观念,但尚未坐实为具体的某人。
由此可见,明确的“仓颉造字”说的出现,应该不会早于战国末期。
到了西汉初年,在刘安所撰《淮南子》中,开始出现神话版的“仓颉造字”说,即“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本经训》);“史皇产而能书”(《修务训》)。
不过,在西汉中期的司马迁所修《史记》中,却又从头到尾连仓颉的名字也未提及。按理说,仓颉为“史”,司马迁也为“史”,可太史公却不知道这位“祖师爷”的存在,这又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这个问题下文还要再谈。
直到东汉初年班固修《汉书》,才在其《古今人表》中的“黄帝轩辕氏”一栏,列出“仓颉”一名,并注明乃“黄帝史”。这是最早在正史中承认了仓颉的存在,而且其身份和年代也得到了肯定,即仓颉是黄帝时代的史官,可谓一锤定音。其后的历代史家文献基本上沿用此说。
不仅如此,在与班固同时代的王充《论衡》中,仓颉更是“有鼻子有眼”了:“苍颉四目,为黄帝史。”(《骨相第十一》)
东汉中叶,以许慎为代表的文字学界也沿袭了史家的说法,并对仓颉的造字方法做了更加具体的描述:“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说文解字·序》)。这是从文字学家的角度对“仓颉造字”做了较为科学的总结,成为学术版的“仓颉造字”说的集大成者。
到了东汉末年的纬书《春秋元命苞》,更是综合了此前的各种说法,把仓颉描绘为:“仓帝史皇氏,名颉,姓侯冈,龙颜侈侈,四目灵光,实有睿德,生而能书。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而且仓颉的身份已经不再仅仅是黄帝手下的史官,而是升格为“仓帝”“史皇”,可与黄帝平起平坐了。这也可视为神话版“仓颉造字”说的集大成者。
由此可见,仓颉的传说是从战国末年以来,从无到有,不断丰富充实起来的。
不过,另有一部相传为战国时所作的《世本》(宋代已失传,今所见为后世辑本),其《作篇》中倒是明言:“沮诵、仓颉作书。”“沮诵、仓颉为黄帝左右史。”
然而,关于《世本》的成书年代,向来也是一桩悬案,未必是战国时所作。
这部书的书目最早见于班固《汉书·艺文志》的史家部分:“《世本》十五篇”,注明乃“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他还在说明《史记》取材所本时说:“故司马迁……采《世本》《战国策》。”(《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赞》)按班固的说法,《世本》的成书年代当在春秋以后的战国时期,并流传到西汉,为西汉中期的司马迁所见而采用其材料,甚至在编写《史记》时模仿了其体例。当今学术界也有不少人信其成说。
关于《世本》的成书年代,唐代刘知几就提出了质疑,并认为“楚、汉之际有好事者录自古帝王公卿大夫之世,终乎秦末,号曰《世本》十五篇”(《史通·古今正史篇》)。因而顾颉刚(2009)也认为,“我们现在把这本书放在汉初……是不错的”[4]。
然而,《世本》究竟是否在司马迁之前的汉初成书,仍然是个问题。以“仓颉造字”为例,这样一件被汉代人形容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司马迁在“采《世本》”时居然视而不见,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按《史记》虽以《五帝本纪》开篇,并极尽作为五帝之首的黄帝的文治武功,却未提及黄帝命其史官仓颉造字一事,甚至通篇《史记》连仓颉的名字也未提及。而且司马迁也从未提到过《世本》《战国策》等书。因而有人考证认为,《世本》和《战国策》一样,都是西汉末年刘向根据散存文献编辑而成的史书,这些散存文献的年代当在司马迁之前;而班固所谓“司马迁采《世本》《战国策》”一语,当理解为“采录我们现在所见到的《世本》《战国策》书中所包含的资料”(乔治忠、董杰,2010)[5]。
就其内容来看,顾颉刚(2009)认为:“《世本》不是一部造伪的书,乃是一部整理伪史的书,为伪史做宣传的书,使伪史成为事实的书。”[6]话虽尖刻,却也并非无据。乔治忠、董杰(2010)也指出:“刘向在《世本》内收编的零散资料,有许多是战国时期民间流行的传闻杂记,秽乱芜杂”,“所谓《作篇》中的素材,随便漫言‘伏羲造琴瑟’‘神农作琴’‘蚩尤作兵’‘黄帝造火食、旃冕’‘史皇作图’‘胡曹作衣’云云,把许多事物的发明归于臆造的远古帝王将相,其荒诞无稽且自相冲突,岂可曲意赞称?”[7]
如此看来,司马迁不可能看过后出的《世本》一书,但确实看过被刘向收录在《世本》一书中的部分原始材料。不过,他有没有看到“沮诵、仓颉作书”“沮诵、仓颉为黄帝左右史”这两条材料呢?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根本没有看到,因为刘向所编辑的材料,未必与司马迁所看到的材料完全重合;二是他看到了却没有采用。事实上,关于五帝时代与文字有关的卜筮问题,司马迁已经注意到了:“自古帝王将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宝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记已。”(《史记·龟策列传》)看来他并不盲从前人关于黄帝的所有传闻,即:“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五帝本纪》)因而,最大的可能性是,他看到了相关材料,也听到过相关传说,但把“仓颉造字”一说归于“不雅驯”的“怪力乱神”之说而不予采信,所以干脆不提仓颉。
另外,司马迁应该也看过诸子之书,如《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对其中提到的“仓颉造字”说似乎也是视而不见。
总之,关于“仓颉造字”的传说,大约形成于战国末年。形成的过程,应该是先有造字“圣人”之说,然后慢慢坐实为具体的仓颉,并经过“五帝”传说的逐步发酵与成型,又进一步将仓颉的身份坐实为“黄帝之史”。此后,关于“仓颉造字”的传说也在与《汉书》等正史的相互作用之下而越来越丰满,并一直流传于今。
至于“仓颉造字”的表述,人们最初的表述法是“仓颉作书”“仓颉始作书契”“仓颉初造书契”等。东汉末年起,演变为“仓颉创文字”。后人则概括为“仓颉造字”。
由于“仓颉造字”的传说越来越趋于荒诞,尤其是神话版中不可信的成分越来越多,以致引起了今人的质疑,使整个传说都显得不可信了。
需要说明的是,“仓颉造字”说中关于造字者的传说也有两个版本,除了单独提及“仓颉”一人的“造字”说,还有《世本》所说的“沮诵、仓颉作书”,即沮诵和仓颉二人共同“造字”说。从相关表述来看,沮诵还位列仓颉之前。不过,这位沮诵似乎不如仓颉那么重要,所以后来就很少被人提起。
顺便提一下,关于造字“圣人”的传说中,除了“仓颉造字”说以外,汉代以来还曾出现过其他说法,只是不如“仓颉造字”说那么有名。
首先是东汉王符曾提出“少皞造字”说:“少皞……是始作书契。”(《潜夫论·五德志》)不过,这个“少皞”也可能与仓颉有关,对此我们在下文将作进一步分析。
其次,正如我们在第四章中所提到的,唐代孔颖达曾提出“伏羲造字”说:“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尚书·序》),说明“始造书契”的不是仓颉,而是比他更早的伏羲。
不过,由于“仓颉造字”说早已深入人心,而且“有根有据”,讲得“头头是道”,后出的“伏羲造字”说难以与之抗衡,因此信奉者并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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