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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识字

时间:2023-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不打算教你识字。又据说,在我们的时代,即便按照较高的标准,不识字的人也几近绝迹,人和人的差别,只在识字的多与少。直到有一天,我心有不甘地承认:我,其实不识字。不识字,不是不会使用汉字,而是失去了向汉字学习的能力。我是近来才意识到,使用汉字、向汉字学习,是两件不同的事。字,只是达成所欲的工具,众多工具之一。

说文

我们都识字。能读,能写。我们真的认识那些读着、写着的字么?字,除了是供我们驱遣的工具,是否还向我们讲述着什么?我们,是否已经失去向汉字学习的能力?

小毛:

你好!

未来的日子,你会收到很多信。每封信,谈一个汉字。第一封信,我想和你谈谈“字”这个字。

你早已认识很多字,能读,能写,遇到生字,能猜能“百度”,大概很久都不查字典了吧。而我,不是语言学家,认识的字未必比你多,并且和你一样,很久也不翻一下字典。我有什么资格跟你谈汉字呢?我不打算教你识字。我想谈的,都是咱们最熟悉的字。你会发现,有很多字,我们太熟悉了,以致觉得它们陈腐,以致不愿说,不愿写,只要有可能,尽量无视它们。对这些字,我知道得不比你多。给你写信,不是想炫耀我对它们的了解。我将要写的所有信,只想表达一个意思那些熟悉到厌倦的汉字,我可能还不认识它们。

其实不识字。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全部。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颇为扫兴的新发现。对不起,将要和你分享的,正是这份扫兴。

其实不识字,第一封信,就从这里开始吧。

我在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学习了九年,又在另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教了将近九年。如果我对陌生人说自己“其实不识字”,那位仁兄一定会报以白眼,觉得我虚伪做作。或许,此刻你也正在压抑你的恼火。

这很正常。因为,我对“识字”的定义比较奇怪。日常生活里,你遇到一个字知道它的读音、意思,能拿它组词、造句,就算认得这个字了。据说,从前的标准更低。会写名字会记账的农夫、主妇,也算识字。又据说,在我们的时代,即便按照较高的标准,不识字的人也几近绝迹,人和人的差别,只在识字的多与少。在我们的时代,你和我,大概不能算是识字少的族群。

可是,我说的“识字”不是这个意思。我会读,会写,能组词,能造句,甚至还写了几本字数不少的书。直到有一天,我心有不甘地承认:我,其实不识字。不识字,不是不会使用汉字,而是失去了向汉字学习的能力。

我是近来才意识到,使用汉字、向汉字学习,是两件不同的事。我们的时代多数人自负于前者,不屑于后者。

小毛,这样说,一定再次冲撞了你的常识:每个人学习生涯的第一步,就是学习认字,怎么能说不屑于向汉字学习呢?

我想换个更拗口的说法:学习汉字、向汉字学习,是两件不同的事。我们的时代,多数人误以为前者就是后者。

我们都曾学习汉字。我们品尝过认字的惊喜,忍受过写字的枯燥。学习生涯的最初阶段,我们就在惊喜和枯燥中度过。渐渐的,惊喜、枯燥淡去,以至于似乎从未惊喜枯燥过:字,成了最稀松平常的东西。此后,我们读、写,靠字求知,靠字表达。我们心不在焉地驱使它们,达成我们之所欲。字,只是达成所欲的工具,众多工具之一。我们再也舍不得把惊喜和忍耐花在普通的工具上。

我们学习汉字,唯一的目的,是用它。为了用它,我们先要了解它,熟悉它,直到有一天,我们得心应手地掌握它。得心应手的意思是,我们几乎可以忘了它。

小毛,有没有发现,我们对待所有的工具,都是这种态度。学开车,是希望早日驯服车,让它成为代步工具。学电脑,是希望早日驯服电脑,让它成为娱乐和生产工具。我们是工具的主人。主人可以对工具一时谦逊,那只不过是想更快地成为专制的主人。多数主人,只是消费工具。也有些主人,会爱上工具,呵护它,研究它,就像深情的木匠珍爱自己的锤子。

没错,我想说的是,汉字之于我们,犹如工具之于主人。我们把它当成工具,驱使,消费,改造,丢弃,忽视,有时略带怜惜。除此之外,我们想象不出还可以和它有什么别的关系。

除了用来达成所欲,我们不相信能从汉字那里学到所欲之外的什么。我们失去了向汉字学习的能力。

小毛,如果你已读到这里,或许希望我立刻谈谈如何向汉字学习。可是别急,我还想在“工具”这个词上停留片刻。

请容许我做一个未经验证的莽撞的断言:我们的世代,是只认得工具的世代。只认得工具,有两个意思:其一,丰富的世界里,我们只能认出已经成为工具或者可能成为工具的东西。其二,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就是努力把所有东西理解成、改造成我们的工具。

我们不曾创造世界。我们的雄心是把世界改造成我们想要的样子。改造世界的工具,就是整个世界。

一件有趣的事:唯有确信面前的世界无非是工具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到主人的尊严,才有勇气施展我们的才智。我们习惯了这样划分世界:强者就是把更广大的世界驯化成工具的人,弱者反之。我们习惯了这样评判历史:低等时代的人,不知自己是主人;稍稍高级的时代,人不认识他的工具;而我们,完全相信自己是主人,完全驾驭了手里的工具,甚至几乎把世界攥在手里;我们快要想象不出,人类还有什么更高等的样子。

工具,成了我们思考自己与世界关系的主要方式。我们懒得追问世界从哪里来。我们在乎的是,如何驾驭它,让它朝我们想去的地方去。大千世界,无非各种等级的工具,仅仅供我们达成各种等级的目的。当然,我们自己也是工具,用以达成某种更伟大的目的。

我们按照自己的目的评价世界:有益的、无用的、有害的。我们自己也在某个价值序列里,按照某种更大的目的,被评定为有益的、无用的、有害的。

有害的,我们清除。无用的,我们改造。有益的,我们提升。这个过程,我们称之为进步。我们能想到的最伟大也最浪漫的事,是整个世界因我而进步,为我而进步。

小毛,关于工具,我说了这么多。似乎跑题?似乎没有。

回到汉字。我的意思是:我们对待汉字的态度,正是无所不在的工具思维的缩影。我们相信,文字是人的造物,因此它的全部价值只在供人驱使。我们是主人。主人拥有一切权力,解释的权力,改造的权力,简化的权力,清洗的权力。而且,做为主人,我们无比自信。我们相信,经过我们解释、改造、简化、清洗的工具,是最好的工具。好的意思是,前所未有地为我们所用,为时代所用。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关于语言、文字最流行的态度。我们甚至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态度。但是小毛,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唯一正确”,有可能是时代强加给我们的。它可能不是最新的真理,只是最新的陋习。我把它称为“工具妄想症”。

工具妄想症,就是把一切理解成工具、或者潜在的工具,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要想知道如何染上“工具妄想症”,最好的办法,是回顾一下我们所受的教育。小毛,我比你年长很多。在这个飞速变化的地方,我们不能算是一代人。然而奇妙的是,在这个飞速变化的地方,始终不变的,是教育。教材变来变去,教育的理念、方式,始终坚贞不屈,以不变应万变。鉴于此,我们算是接受过同样心智塑造的同代人。所以,我的回顾,未必让你觉得陌生。

和多数孩子一样,我最早的系统的汉字训练,是在小学。语文老师年轻漂亮,认真,急脾气。她写一个字,大声念出来,然后,举起一张图片,指指图片,指指字,反反复复。小朋友的眼睛随着老师的手指转来转去,自自然然地,就在图片和字之间画上等号。老师很有才华。教书写时,她会把“花”写得像一朵花,把“瓜”描得像一个瓜。接下来,又是反反复复,直到小朋友能正确地写出那个字。再然后,是组词、造句。比如,“花”——花朵——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学”——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至此,本轮识字结束,可以开启下一循环。

我就这样系统学习了汉字,也由此被系统植入了一种关于文字的观念:文字,就是位于我和世界之间的中介。它帮助我记录世界、表达欲望。比如,我看到西瓜,就写下一个“瓜”字,世界的这个角落便被我记录下来。我想吃西瓜,也写下一个“瓜”字,这就代表我对世界的需求。会用的字越多,记录的世界就越真切,表达的欲望就越准确。最好的情况下,文字该是透明的,可以让我和世界准确、无障碍地沟通。

进入中学,我再次接受关于汉字的系统知识,不是语文课,而是历史课。语文老师教我一个个汉字。历史老师告诉我全部汉字的终极秘密。她老人家郑重颁布两条真理:第一,文字是劳动人民在劳动中创造的,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第二,不同的时代,劳动人民改造汉字,使之适应新的劳动生活。

感谢历史老师,为我植入了另一个关于文字的观念:文字是人造的,是人的工具。劳动人民像制造锤子一样制造了文字,也像改造锤子那样改造工具。

大学,我进中文系。文字学老师告诉我,汉字是一门学问,甚至是一门科学。学问的第一要务,是理性客观地分析。学问的另一个第一要务,是以历史的眼光看待研究对象。讲文字起源,老师对“劳动人民”缺乏热情,对传统说法同样不屑。《淮南子》上说:“昔者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老先生理性地宣布,这只是一个传说,用历史的眼光看,这个传说代表了先民的朴素认识。

关于汉字历史,老师不会空谈劳动人民的改造。他感兴趣的,是有据可稽的文字变迁史。严谨的老师,也有浪漫的时刻。偶尔他会动情地说:汉字研究,好玩得很!每一个字,都是一部历史,反映着先民生活、观念、思想的变迁。每当此时我都倍感振奋,觉得学到的不是字,是历史的奥秘。

关于汉字,我从文字学老师那里获益甚多。老师的理性客观、历史眼光,也给我植入了一个重要观念:汉字是科学研究的对象,一切不合乎科学的解说,都是多愁善感,是胡扯。而科学,就是证据、逻辑、历史规律。

小毛,到此为止,我提到了三种关于汉字的观念,它们都在系统教育过程中系统植入我的头脑。让我总结一下:

1.文字是我和世界的中介,最好的中介,是干扰最少的中介。

2.文字是人的造物,人的工具。

3.文字是科学研究的对象,是历史的镜子。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文字没有神秘之处。一切神秘,都能归结为尚待科学解释的误会。

这三种观念共同塑造了我的文字观:工具性文字观。小学老师,把汉字作为工具交到我手里。中学老师告诉我,把文字当成工具,不但合理合法而且合乎历史规律。至于深富科学素养的大学老师,同样鼓励我们把文字当成工具,认识过去世界的工具。

小毛,我绝非反对把汉字当成工具。文字,原本就是人类生活的工具。我担心的是,我们只有一种看待文字的视角,不再相信其他的视角。这样,我们就患上了“工具妄想症”。根据我个人的经验,我们的教育,系统地剥夺了我们的免疫力。

把文字当成工具,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是我们时代的流行看法。太过流行,以致我们觉得本来如此。可是,在人类与文字相遇的全部历史中,这只是一个新近流行的时髦意见。在文明史的尺度下,一二百年的潮流,只能算是时髦而已。

我说时髦,毫无贬义。时髦不意味着错,当然也不意味着对。时髦仅仅意味着,这不是全部,从前不如此,今后也未必如此。

这轮时髦意见之前,人们同样在使用文字,但也同时有对文字不同的看法。我刚才提到大学老师如何点评“天雨粟,鬼夜哭”。崇尚科学的课堂里,没人重视这种无稽之谈。可是,这里至少蕴含着一个信念:文字,有神秘、神圣的起源;人类拥有文字,是一个奇迹。

把文字当成人造物和工具。这个立场我们已经熟悉。它无非是说,人对文字拥有一切权力。文字对人没有任何秘密。

把文字视为奇迹,又会怎样?这就意味着:

首先,奇迹都是偶然的,文字并非必然规律的产物。无论人类拥有多少种文字,拥有文字多久,多么习惯与文字相伴的生活,拥有文字这件事本身,都值得惊赞,甚至感激。

其次,文字有其神圣起源,人类使用它,并不表示可以对它为所欲为。

最后,文字本身蕴藏着奥秘,不止供人驱使,也供人叩问。

除了极端情况,很少有人当真把文字像神那样供奉起来。只不过,一旦意识到文字的神圣起源,人们在使用它的同时,也相信可以从文字那里学到什么。

小毛,我终于回到了主题:向文字学习。刚才我说,我失去了向文字学习的能力。这或许只是一个忧伤的现代人的故事。在把文字当成奇迹的时代里,人们不但能够向文字学习,更把学习当成义务。所有伟大文明的伟大世代,莫不如此。

古希腊哲人关心美、善、正义。他们谈论这些大问题,总是先从分析相应的“字”开始。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一脉相承。这些哲人相信,关于美、善、正义的智慧,就蕴藏在“字”里。所谓哲学,不是创造什么新的美、善、正义的定义,而是从那个“字”出发,回到它的源头。中国先贤,与之相似。儒家、道家都相信,一旦你认识了“道”这个字,你也就有可能理解你该遵守的那个“道”。

圣贤从文字里探求伟大智慧。学童则通过文字学习正确的生活。翻看古代中国的蒙学读物,你会发现,蒙童学习一个字,同时也在学习用正确优雅的方式看待那个字背后的世界。他学习“花”字,不止要把特定的符号和特定的植物对应起来,他还由此知道祖辈关于花的言行、想象、品味。他学习一部《千字文》,不只学会一千个字,更重要的是,文字向他开启了整个人文生活。这些文字,向他讲述一些远比他的生命绵远神秘的故事。正是这些故事,让他比原先更了解自己:我应该如何生活,何以应该。

我们的时代,通行看法是:我观察世界、认识世界,文字帮助我记录观察和认识。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们和世界之间,并非裸裎相向,除了眼睛,我们也通过语言文字观察世界、认识世界。使用文字的同时,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也被文字塑造。对此,古代的圣贤和学童都比我们清醒。对他们而言,文字,不是反映世界的镜子,而是照亮世界的光。文字照亮的,是一个有神迹、有美善、有正义的人文世界。

小毛,还记得我那个未经验证的鲁莽断言么:我们所在的,是一个仅仅认得工具的世代,我们的眼里,世界堆满了工具,毫无缝隙。在并不遥远的其他世代除了工具,人们还能看到别的东西。

无论怎样看世界,文字都能给我们帮助。你信赖堆满工具的世界,文字便是说明书,帮你驾驭工具的工具。若你隐隐感觉,满眼工具之外,世界还有别的空灵神妙,文字就可能是为你引路的光。

文字只是人造工具,抑或,文字另有神圣起源,这不仅是两种文字观,也是两种世界观。现在的重点,不在于哪一个是真理,而在于哪一个更可能阻断我们对真理的认识。

按照我们的历史教材,人类花了几百年时间,才学会用科学的眼光看待世界,才勇敢地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凭借科学,人类过上了更有效率的生活制造出更强大的工具,由此成为更加自信的主人。

在这几百年的迅猛进步中,人类所得甚多,所失也甚多。最重要的,是失去了想象其他生活的能力,失去了看到世界其他维度的能力。对于工具主义者而言,失去的就是用不上的,用不上的就是没用的,没用的就是不值得存在的,不值得存在的,渐渐就真的不存在了。于是,所有的可能性、所有可能的维度,都沉入晦暗。人类更加心无旁骛地自信起来。

自信的人类,对自己的语言、文字行使主人的权力,靠着改造、曲解、清洗、遗忘,把它们打磨得无比适应工具的世界。被驯服的语言和文字,也会反哺它的主人。反哺的方式是,它的主人从此只会谈论工具,不会谈论别的。

我们通常这样看待说话写字:我看到某物、想到某事,然后找一个合适的字眼儿把它们表达出来。可是,语言文字不仅仅被动地等着我们拿它与世界匹配。它也积极参与我们的观看、思考。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想到看到才去匹配语汇。正相反,没有语汇,我们就不知道想什么、怎么想,甚至不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

从此,文字不再可能成为引路的光。因为我们自己把它的火焰浇灭了。文字被驯服,无比适应这个工具世界。于是我们陷入了死循环:我们把文字驯化成工具,顺着文字,我们只能看到工具世界。

小毛,请原谅,写着写着,信就成了独白。上面这段拗口的话,只想说一个意思:驯服文字,我们以为只是删掉了无用的字、词、义,毫无所失。意外的是,我们可能同时失去了重新思考世界和自己的能力。

坚信文字只是工具的人,坚信自己有改造文字的权力。文字的每一次人工改造,不仅增添,而且删汰。对于删汰,工具论者不会有任何惋惜,因为只要适合需要的,都是进步。在他们眼里,语言、文字正是一步一步进化到现在的样子。

换个角度看,语言文字的进化,也是语言文字的耗损。

小毛,在第一封信快要结束的地方,我终于说到了重点。未来的日子,我要给你写很多信。给你写信的目的,是要讲述一个关于汉字的“耗损”的故事。

汉字的“耗损”,是什么意思?大致是这样:我们的时代,人人都喜欢谈论进步;我所谓的“耗损”,和大家所谓的“进步”大体同义。凡是能够为“进步”欢呼的地方,必定伴随着“耗损”。有些“耗损”,是刻意的丢弃,有些“耗损”是不知不觉中的失落。我想说的是,这些丢弃、失落的东西,未必死不足惜。人们连带着丢弃、失落的,还有理解世界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也曾经体现在我们自以为认识了的汉字之中。我们认识了很多字。我们可能其实不识字。

第一封信就这么长,真对不起。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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