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
金文
说文
仰望苍穹,你看到空荡荡的宇宙,还是生活的意义源头?
文字:选自《纳尼亚传奇》,C.S.刘易斯著,向和平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
朗读:张北宸,天津师范大学2012级学生。他感谢这本书让他知道,自己有目不识丁,虽毕业,仍要学。
一
小毛:
今天,打算跟你聊聊“天”。先讲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名叫威廉的流浪汉。因为和一个神秘团体签订了奇怪的协议,他必须四处漫游,不能停息。有一回,威廉遇到一位天文学家。承蒙天文学家的好意,威廉见识到那个时代最高级的望远镜。
威廉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星空。他大声赞叹,甚至禁不住捂住眼睛。接着,他开始思索宇宙间永恒有生气的秩序。他发觉自己如此渺小、脆弱。他反省过往生活的错误,批评自己对时光的唐突的态度。想罢自己,他又操心所有心灵高尚的人,思考大家如何在星空之下生活在一起。
天文学家劝威廉不要太激动,不妨睡一会儿,因为后面还有更值得看的东西。再次醒来的威廉,从望远镜里看到了金星。金星,让他记起刚刚在梦里见到的恋人。金星庄严耀眼,又无法把捉,转瞬即逝,正如梦中恋人。威廉连呼:真是奇迹!
这时,天文学家发话了:“我早就预料到,这颗可爱的星很少像今天这样满这样亮,它肯定会使您感到惊奇。但我不怕大家指责我冷淡,我要大胆地说一句:我看这不是奇迹,根本不是奇迹。”天文学家说,唯有一件事可以算得上奇迹,那就是,眼前所有一切终将消失,岂止恋人的幻影。
小毛,这个故事,出自歌德的小说:《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在身为现代文学青年的时代,我初次读到它,自自然然站到天文学家一边,嫌弃威廉的多愁善感。这几年,我觉得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威廉的思考、愁绪、赞叹,真的无聊么?我觉得无聊,可能只因我是天文学家的苗裔。
身为天文学家的苗裔,我曾经坚信,只有一种正确的方式仰望星空:不是奇迹,根本不能有奇迹。
小说里,歌德没有急着在威廉和天文学家之间做出取舍。但他的确暗示,在那个时代,天文学家的方式,不是对的,只是新的。歌德借威廉之口提醒天文学家,望远镜诚然是伟大的工具,却并非没有危险。那就是,可能会催生一种新人以为自己比实际所是的更聪明。威廉说,人类从此不可能把望远镜逐出世界,但也因此更得提防仰仗于它的自高自大。
说到底,威廉还是相信,头顶的天空和自己的生活有关。哪怕透过望远镜,他看到的也不只是石头,还有奇迹。
二
小毛,威廉和天文学家的分歧,不是一个德国故事,而是一个世界故事。我们生活的时代,我们身处的国度,早已为天文学家的苗裔占领。所有成功的占领,都会让臣民以为事情本来如此,本该如此。
我想说的是,并非身为中国人,而是身为现代人,我们对天空的看法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对天空,我们看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切。我们的天空,堆得满满,却又空空荡荡,因为再也容不下奇迹。
与此同时,“天”这个字眼,也变得平淡无奇。
“天”,大概是所有现代学童最早认识的字之一,因为它简单。“天”,肯定是所有古代学童最早认识的字,没有“之一”,因为它重要。
我想谈谈它何以重要。
古人怎样看“天”?
许慎说:“天,颠也,至高无上。从大一。”意思是,“天”字由“大”和“一”两部分组成,它所指的,是颠,也就是巅,一个至高无上的所在。
“大”和“一”又是什么?许慎语焉不详。其实,看看甲骨和金文的写法,你就明白了。下面类似于“大”的部分,是人的形状,人上面画一个圈,就表示天。
清代学者吴大澂说,人形之上所以画一个圈,表示天圆。天圆地方,是先民的宇宙观念。
不过,吴先生的解释并不周全。因为,甲骨文里,“天”字还有另外的写法:人所顶戴的,不是“一”,不是“○”,而是“二”。对此,另一位大学者罗振玉给了解释:初文当中,上短下长的“二”实为“上”字。“人”上有“二”,正是指称在人之上的天。还可以补充一点,古文字里,凡标“二”的,通常与神圣事物相关。
许慎、吴大澂、罗振玉,三种说法并非不能共存。他们揭示的是同一件事:
·天,指至高之所在;
·但这至高,不是纯然物理的高,而是照临于人的至高;
·人所顶戴的“一”“二”“○”,表明的不是一个位置,而是一种关系,天和人的关系。
这就是理解“天”字的核心所在:天,是关乎人的崇高。这个意思,威廉绝不陌生,而天文学家的苗裔,恐怕会有理解的障碍。
三
小毛,怎么理解所谓“关乎人的崇高”呢?
不妨回顾一下威廉的多愁善感。看到望远镜里的天空,他的本能反应,是思索自己和同胞,思考什么才是合理的生活,怎么活着才配得上那个永恒、有秩序并且生气灌注的宇宙。对他而言,天,不只让他看到什么,还向他颁布什么。
在对天的看法上,中国古人与威廉的差异,远远小于威廉与天文学家或你我的差异。
对古人而言,天,不只是物理空间,也不只是物理空间的填充物,还是人类生活的意义的源头。
有一本已经失传的书,叫作《三五纪历》。我们可以从现存的片段中读到那个最著名的中国版天地起源故事: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此天、地、人之始也。
天文学家的苗裔,必定对这样的荒唐言嗤之以鼻。要戳穿它,实在太容易根本不必动用望远镜。天文学家的苗裔中,或许有较为温厚的一群,不忍直接把这类故事宣判为谎言,他们会告诉你,这类传说的价值,仅仅在于保存了先民对世界起源的原始的、浪漫的想象。原始的意思是,那是错误。浪漫的意思是,那是可以部分体谅的错误。
小毛,开天辟地的故事,你肯定还听说过别的版本。你肯定不会把任何版本当成事实。我也不会。可是,在自信地不信的同时,不妨也来反省一下我们对“事实”的看法。
我们通常所谓的“事实”,指在具体的时间空间里确定存在的物、确定发生的事,再扩大些,“事实”还包括对这些事、物之间因果关系的解释。
这种“事实”能帮我们理解世界是什么样子,却不能告诉我们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以及我们应该如何在世界里生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位科学家、任何一个科学体系能够回答后面两个问题。
原因很简单,严格的科学只能探究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和规律。人,不只生活在因果规律的链条中,他还活在信仰、意志、情感之中。只要尚未退化成合乎规律的石头,人就永远能让规律的信奉者(很可能是他自己)惊讶不已。
人的这种让他自己惊讶的禀赋从何处来?这并非无关紧要之事,但我们不能指望从科学的“事实”那里得到全部解答。所以,除了关于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真理,我们还渴望探究某种关于我们应该如何生活的真理,它包括:如何生活,为何如此,根据是什么。对后一种真理,古人远比我们看重,远比我们敏感。
小毛,我们太容易发现古人的荒唐。但这未必表示我们正确,可能仅仅由于我们麻木。比如那个开天辟地的故事。我们不信,因为我们在意的,只是一个名叫盘古的不可能存在的人。对古人而言,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人类生存和秩序的神圣起源。
如何讲述起源,是一回事。是否信赖一个神圣的起源,是另一回事。后者比前者更根本。正是在这一点上,地球上所有伟大的古典文明站在一边,天文学家和他的现代苗裔,站在另一边。
回到我们的话题。汉字里的“天”、汉语传统的开天传说,始终邀请人们思考那个神圣起源。
四
刚才我说,“天”字表明的是人与天的关系。在古代世界里,它首先不是物理关系,而是伦理关系。天在人上,同时也意味着人在天下,人必须以天为参照思考自己的生活。
小毛,从这里,可能引申出一种你我极为陌生的生活态度。
以天为参照,意味着人不完美,甚至不真实。人还有一个完美、真实的模板正因参照模板,人才知道自己正在败坏,还是正在变好。更重要的是,这个好与坏的尺度,不取决于人的欲望和目的。
与此同时,对人而言,真实地活着,就绝非他想要的样子,而是他应该的样子。
人应该按照某种当然的样子生活。并且,这种“当然”必须为所有人共享。因为所有人都在天之下,没有人在天之外。
这就是天与人的关系。不是随便的什么关系,是以天为尺度的天人秩序“天”这个字,字面本身便是天人秩序的呈现。在古代哲人看来,其他一切秩序都是依照天人秩序所做的尘世生活的安排。
小毛,我无意迫你相信这个秩序。我只是想提醒,和你我读写同一个“天”字的人,有可能用你我完全陌生的方式看待他的世界和他的生活。
我们看来平淡无奇的字,在另外的世代,可能意味深长。这,就是我在第一封信里提到的“文字的耗损”。
和文字一起耗损的,是一种看世界的可能。结果可能是这样:我们认得古人笔下的这个字,却根本不明白他们为何总是充满激情地谈论它。
王维说:“无庸客昭世,衰鬓日如蓬。”昭世,就是天。他觉得自己的衰朽对不起天的一场款待。
孟郊说:“仰谢调运翁,请命愿有征。”调运翁,也是天。虽然对生活不满意他还是觉得那个手操命运的老人比自己更有智慧。
《礼记》说:“著不息者,天也。……圣人作乐以应天。”古人认为,制礼作乐是文明的标志。而文明生活的动机,是对天的回应。
我们继承了天文学家的望远镜,却丢了威廉的感动的能力。谈到天,我们不会像王维那样自卑,不会像孟郊那样困惑,不会像圣哲那样确认责任。总之,我们再也无法从这些句子里读出与某种伟大存在的共生之感。我们唯一擅长的大概是把所有的不理解鄙夷为迂腐和多愁善感。
我们自以为认识这个字,但我们再也无法向它学习什么,学习那些关于我们自己的什么。
小毛,我刚刚给你展示了“天”的古代写法,又引述了几种前辈的解说。他们的共同点是,一致同意“天”字呈显了天人秩序。
但是,依照我所尊重的科学伦理,我不能刻意隐瞒对自己不利的证据。王国维,是对现代学术影响深远的学者。对“天”字,他给过一个颇具说服力的解释。
王先生的大意是说:古文的“天”字,不是强调人形之上还有什么东西,那根本就是表示人形。你看,所有的“天”字,其实都是小小的身体顶着大大的头颅。强调头颅,因为“天”的本义,不过是指一种刑罚,凿颠——可能是在头顶上凿孔的酷刑。王先生认为,“天”的至高之义,就是由此衍生而来的。
经王先生的解说,“天”字所有的意味荡然无存,它无非是某种远古残酷的符号化石。据我所知,有些现代学者更乐意采纳王先生的意见。因为一,这符合现代人的历史观念:历史就是从过去的野蛮走向此刻的文明,从远古的残暴走向当代的人道。其二,这让大家觉得安心:原来,里面根本没有神秘,没有奇迹。
小毛,我没能力反驳王先生,只想在结尾之际提示几点值得斟酌的地方。
一、王先生说“天”的本义是凿颠之刑。可是,现有史料中最早的“凿颠”记录,在战国。
二、退一步,我们且承认“天”字和凿颠酷刑的关系。但请不要忽视一件事:所有远古残酷,都与某类对神秘事物的体验有关。狞厉之中,却也孕育着超越视野的开启。相反,完全与神圣无关的残酷的杀人事业、杀人游戏,是现代人的专利。
三、再退一步,假定王先生的解说完全成立,我们仍然不必把“天人秩序”视为附会和曲解。因为,一个字的最大价值,在于它开启何种视野并由此引发人们何种思索。由其而开启的视野和思索,丝毫不会因其最初的使用场景而失效。
又想起开篇故事里那位天文学家。他可以告诉威廉金星由何种物质构成,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知道金星是什么,比威廉知道得更多。
又写多了。聊天,就到这里吧。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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