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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是好日

时间:2023-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甲骨文金文说文怎样看你的日子,也就怎样过你的生活。我们必须追问,“日”和哪种生活密切相关。甲骨文献显示,“日”字主要出现在三类事件中:祭祀、征伐、农事。所以,颁布历法,指导农事,仍然是在重申秩序:天人秩序,延展到日常生活的天人秩序。日象征乌云散尽的美好生活。天的神圣,通过日,延展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人们的生活,仰赖日;人们的生活,靠一个一个的日子得以展开。

甲骨文

金文

说文

怎样看你的日子,也就怎样过你的生活。

文字:节选自《回到正统》一书,切斯特顿著,庄柔玉译,三联书店,2011年。

朗读:兰川,俗名郭春燕,教师,读书人。“者也读书会”公众号责编,“朴野堂”堂主。

小毛:

你好!

几年前,朋友旅日归来,赠我一册精致极了的小书,名曰《日日是好日》。开本小巧;硬封,棱角好看,又挺又有弹性;裱以麻布。捧在手里,若有若无的温暖和重量。我终于相信,有些书,单靠触摸,就可以成为朋友。内容是日文,我不懂看得懂的,只有那行既枯且秀的和风书法:日日是好日。

我把这本看不懂的书摆在书架最干净的地方。每次找书路过,都忍不住看它几眼,摩娑一阵。后来发现,以繁乱为常态的书架上,有它的角落,最洁净。

当然,看不懂的,始终看不懂。我喜欢的,是书名的那点儿意思。“日日是好日”是什么意思呢?一时讲不出。只是每次路过那本美丽得一丝不苟的小册子我都隐隐心生几分矜庄,不好意思任性地潦草下去。

不知道书的作者讲了什么。我猜,他肯定不是单纯劝人珍惜时间,也不会推销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效率的生活指南。费心制作这么精致的书,实在违背效率原则。我猜,他一定是在讲人和日子之间该有的某种情感。

今天,我们就来聊聊“日”吧,日日是好日的日。

“日”字,小篆、甲骨、金文,写法差不多。外面的圈,是象形。圈里,有时是横有时是曲,还有时,写成一个圆点。

圈里面那一笔,文字学家看法各异。有人说,圆点表示太阳之精,现代学者继续发挥:也就是黑子。有人说,圆点代表太阳当中的神鸟。还有人说,略带曲折的一横,表示太阳自东徂西运行的轨道。许慎的说法不那么具象:“日,实也,太阳之精不亏。”实、精、不亏,不是太阳的形象,而是太阳的德性。

上面几种讲法,有一个共同点,都认为“日”字表达人们仰望太阳时的观察、思索。日本的高田中周先生说,圆圈和圆点,或许不是对太阳的直接观测而是描写对它的观测手段。你看图示里那只土圭,人们根据投影的长短方向确定一天、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时刻。土圭的造型,最本质的元素,正是外面一圈,里面一点。

两类说法,揭示两种姿态:抬头望日、低头测日。我想,互不矛盾,都是对“日”这个神秘存在的探究。

这种探究,现代人会习惯性地理解为某种类似于现代科学家的观测,只不过,古人是较为低级或错误的观测。

现代人的看法,并非全无道理。现代人观测一件事物,目的是找到它的规律,利用它的规律。古人观测太阳,当然也想找到它的规律,劳动、生活都需要这个规律。分歧在于:现代人希望利用规律过上高效的生活;古人的重点,是仰赖规律过上正当的生活。

小毛,你可以区分高效生活和正当生活么?“高效”的尺度,是人;“正当”的尺度,是神圣。

现今可见的甲骨文中,“日”的出现频率极高。不用怎么深思,我们也能明白,因为“日”,也就是日期、时刻,和古人的生活密切相关。

这样理解,还不够。我们必须追问,“日”和哪种生活密切相关。甲骨文献显示,“日”字主要出现在三类事件中:祭祀、征伐、农事。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和征伐,是政治生活中最主要的两项。祭祀的对象,是天地祖先。所有的祭祀,都是在重申某种秩序:尘世的君王,有责任代表百姓重申人类与神圣之物之间秩序。祭祀的日期,基本固定:这样的日子,是人对天的盟约。

征伐,也是重申秩序,人间的秩序。而人间的秩序,又依据天人秩序推演和安排。有人破坏这个秩序,于是便有征伐。征伐不等于打仗。只有天子才能征伐,他是天人秩序的尘世代理。征伐的日期,要向天请示:这样的日子,表示天对人的授权。

至于农事,按照现代人的理解,属于劳动人民的事。不完全如此。《尚书·尧典》记载,尧的功绩之一,是任用羲、和等人,敬顺天理,观察天相,“敬授民时”。敬授民时,就是向百姓颁布历法。而这,正是天子所独具的权力和责任。颁布历法,是重申王的权威。而历法本身,不是对规律的发现,而是对天道的顺从。所以,颁布历法,指导农事,仍然是在重申秩序:天人秩序,延展到日常生活的天人秩序。农事的日子,源于观察推演:这样的日子,是向天叩问。

无论观测太阳,还是确定时日,“日”字的使用场景,都与天人秩序相关。天上的日,是神圣天意的耀眼显现;每个需要确定和记录的日子,源于神圣的启示和馈赠。

所以你看,汉语里面,“日”,往往是某种秩序的隐喻。

日象征君王。日象征父亲。日象征丈夫。日象征君子。日象征乌云散尽的美好生活。

小毛,作为现代读者,你大概尚能忍受后两种比喻,却绝对讨厌前面三种我也一样。身为珍惜个体生命价值和尊严的现代人,我反感皇权,反感父权,反感夫权。任何一种放任独大的权力,我都视为人对人的压迫和奴役。不过呢,对压迫和奴役的警惕和抗争,这本身就意味着,我相信有某种比压迫和奴役更正确的秩序。在这一点上,我和古人并无本质区别。只不过,古人相信正确的秩序来源于神圣,而我,只能从人的本能和欲望中寻找原因。

现代中国人,不太能够理解和接受“日”字背后的神圣意味。不过,或许出于惯性,我们偶尔还会把“日”和我们需要的秩序联系起来。可惜的是,当我们齐唱“东方红,太阳升”的时候,只剩下迷狂和恐惧了。

小毛,不再谈日,我们谈谈日子。

天,是高高在上的神圣。天的神圣,通过日,延展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人们的生活,仰赖日;人们的生活,靠一个一个的日子得以展开。生活,就是日升日落间的每一个日子。这样的日子,沐浴神光,也充满尘世烟火。

怎样对待日子,也就怎样看待自己的生命。

杜甫说:“爱日恩光蒙借贷。”他觉得每一天都是源自上苍的恩惠。这种恩惠,甚至不是赠予,只是借贷。借与不借,取决于主人。借多借少,总是要还的。

韩愈说:“日月如跳丸。”虽然略有懊恼,他不得不承认,掌控生命速度和节奏的,不是自己。

刘禹锡说:“赤波千万里,涌出黄金轮。下视生物息,霏如隙中尘。”他知道还有一个看尽生命微渺的更高的视角。

最有趣的是李贺:“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倚天屠龙,降服太阳,这是勇气。可是诗人也承认,这个勇气本身,只是对命运耍的小聪明。

谈到生命,就要想到日子,想到日子,就免不了想到太阳。小毛,有没有发现,人们谈论这些,和谈论天的感情是不同的。面对天,人们多数时候敬畏,绝望之际愤怒。面对日,人们有敬、有爱、有狡黠,甚至还有挑剔——《左传》里就有“冬日可爱,夏日可畏”的说法。

对古人而言,日、日子,神圣神秘,但也有周旋既久的亲切,甚至还可能有点儿调侃。

《山海经》里的一个故事,最能表达人们对“日”的复杂感情: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是生十日。

浴日于甘泉,这个想象太迷人了。原来,太阳虽是神圣的造物,同时也是要让母亲照顾的顽童。难怪人间容不下全部十日,那样,肯定太热闹。又热,又闹。

小毛,一想到自己的生活就是由这样的顽童操持着,我就对一个个日子生出些无可奈何的幽默,也由此学着体贴古代诗人们的种种敬、爱、狡黠、挑剔。这种幽默,自然课本、物理教材给不了。

小毛,古人谈到日、日子,有很多精彩的警句,精妙的想象。今天,最想和你分享的,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句子。陶渊明《移居》的第一首,开篇说: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从前读陶诗,常常错过这句,最近读,感到震撼。震撼我的,是“数晨夕”的“数”。

数晨夕,译成白话,便是数算日子。身为现代人,我经常数算日子。等一通电话、一条短信、一个人、一个结果,就得数算日子。不但数算日子,简直数算分秒我们期待一个时刻,为此数算,其实是希望删掉正在数算的时间,直接跳到目标那里。我希望删掉时间,于是我真的成功删掉了时间。我没办法让时间变短,却可以让时间变得可憎,甚至无意义。当我数算日子的时候,我就活在一段勾销意义的时间里。我想要快点儿逃出这段时间,因此成了这段时间的囚徒。现代人发明了电影,也发明了电影快放。

凡我数算的日子,都只具有工具价值:它们不过是达到目标的绕不开的路而已。目标太光彩太诱人,路,就成了必须忍受的乏味。数算日子,无非是想告别周而复始的乏味。

陶渊明不这样数。他是“乐数”。乐与数晨夕,是欣喜地数。他不恨重复,他欢喜这周而复始的日子。一日将尽,盼着“再来一次”,是乐。来日无多,竟然还能“再来一次”,是乐。凡数过的日子,不是为了别的日子,周而复始,每个日子都值得“乐数”。它们不是逃之而后快的牢狱,是乐之而不足的恩典。

没错,我数算日子,潜台词是“该死,快点儿过去吧”。陶渊明的潜台词可能是“真好,再来一次吧”。

现代人为了各种目的而活。目的达成之前,他拼命把日子填满,拼命玩儿出花样,因为这样的日子较容易忍受。不会有哪种日子值得周而复始。“再来一次吧!”只有沉浸在游戏里的孩子才会这么说。孩子渐渐长大,渐渐不说“再来一次吧”,他的新愿望,是“来点儿别的吧”。直至倒卧病榻,他才懊恼,活着这件事,真想“再来一次”。

小毛,你肯定在抱怨我的跑题:怎么就从“日”字扯到了陶渊明,又扯什么“再来一次”!

我想说的是,我们通常把追求新奇视为生命力的旺盛。换一个视角,憎恨重复也可能由于生命力的衰朽。小孩子有活力,所以总想“再来一次”。不妨想想还有什么,可以永不疲倦地“再来一次”呢?前些天读到英国基督教作家切斯特顿的话,没办法说得比他好:

成年人只会在临死前才意欲再来一次,因为大人并没有无穷的精力,让他们能沉醉在单调中。不过,神的力量源源不绝,足够为单调欢欣。情况有可能是这样的:每天早上,神对太阳说:再来一次吧!每天晚上,神对月亮说:再来一次吧!每朵外表酷似的雏菊不一定是自动、必然而然产生的,每一朵也许是神亲手制造,而神又从不感到厌倦。也许,神仍处于婴孩期,对世上的事物有一种不休止的喜爱;而随着我们犯罪、变老,天父比我们还年轻呢。

朝升暮落的“日”,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团燃烧并机械滚动的气体,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永不疲倦的神迹。我相信,在这一点上,中国的陶渊明和英国的切斯特顿不谋而合地共享后者。

根据科学,陶渊明和切斯特顿可能错了。但他们远比我们善于向太阳学习,学会如何乐享日子。

把日子视为财产,我只想抓住“我要的日子”;把日子视为馈赠,我才学着悦纳“我有的日子”。乐数晨夕,不是生活的技巧,而是生活的责任。日子不归我所有,所以我没有糟蹋的权利。日子不归我所有,所以日日是好日。

小毛,有机会给你看看那本美丽得一丝不苟的书。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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