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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去哪儿了

时间:2023-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甲骨文金文说文所有“成功学”都告诉我们:选择对的时间,做对的事。登岸扶桑,鉴真已六十六岁高龄。他们根本不考虑时机,更不在乎被时代抛下。四时各有其当为,人须顺其所当为,使四时各得其所,这就是合理的生活。一个个该当遵行的时刻,原本不只是标在计时器上的刻度,它们的背后,还有关于合理生活的秘密。每个社会生活的重大时刻,每个个人生活的重大时机,都是向天道致敬。

甲骨文

金文

说文

所有“成功学”都告诉我们:选择对的时间,做对的事。没有一种“成功学”教我们思考什么才是“对的”。

文字:杨无锐

朗读:兰川

小毛:

你好!

我爱读日本作家井上靖先生的书。他有一本《天平之甍》,讲鉴真和尚东渡弘法的故事。

圣武天皇天平四年,正当唐玄宗开元二十年,日本第九次遣唐使团到达中国。使团中有四名二十出头的留学僧,他们肩负一项特殊使命。当是时也,扶桑佛法盛炽,却又戒律废弛。四名年轻人受命,欲从大唐寻觅具足三师七证的高僧,赴日整顿华林。

此事难如登天。高僧赴日,不仅要跨越浩淼沧波,还需与刁难的唐土官员周旋。扬州大明寺鉴真,时年五十五,已是江淮第一高僧。日本使者请求鉴真差遣数名有道弟子共同归日。鉴真询问众弟子,有无自愿东渡者。众人不答,如是者三。鉴真说:“为了佛法,纵使海天远隔,沧海浩淼,也不应恋惜身命,你们既然不去,我去吧。”

东渡之事,始于玄宗天宝二载,前后六次,共十一年。其中一次,航船失事漂流至海南。第五次失败的时候,因盐性海风吹损,鉴真双目失明。

登岸扶桑,鉴真已六十六岁高龄。而此时的日本佛学界,纲纪已然得到整饬。换句话说,早就没有必待鉴真而解的燃眉之急了。

当初的四名留学僧,仅一人随鉴真归国。另外三位,命运各异:其一,娶唐女为妻,终老于扬州市井;其二,放弃一切官方身份,浪迹天涯,走在乞丐、病人、烦恼人之中,从城镇到村落,讲道说法;其三,几次随鉴真东渡失败,病逝途中。

小说里还有一位名唤业行的日本僧人。四名留学僧到达唐土时,业行已在洛阳的寺庙里抄了三十年经卷。日本没人记得他,大唐没人知道他。三十年来他不知道日本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大唐发生着什么,唯一心愿,是把手抄的经书送回日本。为了经卷,他随时准备舍弃身命。他坚信:“我抄写的经卷一踏日本之地,会自己走起来,丢弃我走向各处。”后来,他和他的经卷一同葬身汪洋。

小毛,我觉得,井上先生这部书,在讲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竟然有一群人冒冒失失就花掉一生,仅仅用来做成一件事,仅仅用来做不成一件事。他们根本不考虑时机,更不在乎被时代抛下。对这样的人,我惊奇了很久。他们对时间的看法,一定和我们不一样。

今天,就聊聊“时”字,时间的时,时机的时,时代的时。

《说文解字》里,“时”有两个写法。许慎说这个字“从日,寺声”,是个形声字。不过,这个写法比较晚出。更原初的,是甲骨文里的样子:下面是“日”,上面,是持竿的手。

这个字,文字学家分歧不大:一只手把持长竿,观测日影,这就是“时”的本义。

谈“日”字的信里,我提到古人格外重视的三类时刻:祭祀的时刻,是人对天的盟约;征伐的时刻,是天对人的授权;农事的时刻,是人向天的叩问。尘世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对这些时刻的祈求、遵行。

“时”的使用情境,本就包含这样的意味:在对的时刻做对的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四时各有其当为,人须顺其所当为,使四时各得其所,这就是合理的生活。

小毛,我不止一次谈到文字的耗损。

“天”是一个被耗损的字。原本,它将人的思索指向关乎自身的神圣起源。后来,它仅仅标识一个空荡荡的物质的宇宙。

“日”是一个被耗损的字。原本,它意味着某种神圣秩序在尘世的呈现和展开。后来,它仅仅表示一个星球或一段时间。

“时”,也是一个被耗损的字。一个个该当遵行的时刻,原本不只是标在计时器上的刻度,它们的背后,还有关于合理生活的秘密。“关于合理生活的秘密”,这是一个笨拙的现代汉语。古人说得很直接:“天道”。每个社会生活的重大时刻,每个个人生活的重大时机,都是向天道致敬。

提到“时”字,我本来想说很多。因为可说的太多。《周易》这本书,你当然知道。其实,它的核心,就是关于“时”的智慧。无论儒家还是道家,都把“时”的智慧当成自家学问的重点。这样展开,不知要写多少本书。

小毛,市井当中有不少解说古代典籍的书。作者们特别喜欢谈论《周易》里的“时”字。他们大多把这个字解释为“时机”,再进一步,便是向现代读者介绍一套“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的学问。

这种学问,似乎特别受现代读者欢迎。因为现代读者太渴望成功,为了成功,生怕错失每个“时机”。需求导致供给。古代哲人“时”的智慧,渐渐进化为教人把握“时机”的成功学、成功心理学。

这种对古典智慧的现代翻译,是错的。这封信,我无法介绍古人说了什么姑且谈谈古人没有说什么。

古人谈“时”,的确有“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的意思。

现代成功学,同样兜售“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的技巧。

难以察觉的是,关于“对”和“时机”,人们的理解发生了微妙变化。

什么是“对”?对就是手段与目的匹配。人,依靠目的安排生活,解释生活。健全的生活,总是充满各种不同目的。生活的阶段不同,目的不同。生活的领域不同,目的也不同。无论目的如何多元,人总需要一个终极目的。它不必经常介入生活,但当诸种次级目的发生矛盾时,需要由它充当终极仲裁——它是评判一切生活事件的终极尺度。同时,如何设定终极目的,决定一个人如何讲述关于生活的最后的故事——此生,我把握了几个“时机”,错失了几次“时机”,我的生活有无价值。个人如是,群体如是,国家亦如是。

小毛,如果你是一个敬奉天道的人,你当然会把天道当成生活的终极目的和尺度。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字眼儿,也可以把它替换为神、佛,或其他。总之,你会把生活的终极目的置于某个神圣之域。据我了解,你不是。我也不是。你我都无法想象如何根据天道思考生活、安排生活、讲述生活。因为根据你我所受的教育,一切尘世之外的神圣,都是谎言,空洞无物。

根据我们的习惯想法,既然成功意味着手段与目的匹配,那就必须有足够明确的目的,才可能对成功的“时机”做出反应和评判。天道,根本不是一个明确的目的,因此根本不是一个有效的尺度。“一切为了天道,遵从天道”,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们更愿意把终极目的和尺度放在真实的世界里。

现在我们就面临两种思考“时机”的方式。一种,以神圣为尺度;一种,可以设置各种不同尺度,唯一必须的,是割除神圣。我们熟悉后者,不耐烦前者。不妨看看,两个起点,分别把我们引入何等不同的世界。

割除神圣的好处是,目的和尺度都能得到明确定义。因此,我们很容易认出我们需要的“时机”。暗恋的男孩儿,等待表白的机会。囤积的商人,寻找抛售的机会。尽管不能预料“时机”何时到来,但他们非常清楚一个“时机”必须满足哪些条件。由于目的明确,他们也很容易判断成功还是失败。

保留神圣,就麻烦得很。因为神圣的涵义之一,就是你信赖它,却又不能完全理解它。这就引发一个看似混乱的境况,你以神圣为目的,但你不能完全理解这个目的。那么,你怎么可能根据这个神圣的沉默安排生活呢。

第一回合,神圣败下阵来。可是别急,割除神圣,似乎也有危险。

小毛,如果你不能容忍神圣导致的混乱,那就必须把生活的最高目的放在肉眼可见的世界。你可以为自己活,可以为家庭活,可以为团体活,可以为阶级活,可以为国家活。你可以同时既爱自己又爱国家,但两者之中必然有一个最高目的。极端情况下,次级目的,要为最高目标让路。你把国家当成最高目的,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就是对的,虽然对你而言不够好。你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最重,国家就不值得誓死捍卫。你完全可以用一个最高目的包容若干次级目的,但你不可能同时设置两个最高目的。如果在两个或几个同等重要的目的之间无从抉择,你就必须引入一个可以做出仲裁的更高目的。只要目的足够明确,你就很容易理解生活,把握“时机”。

但是问题来了。不同的人对目的的设定不同,这就可能引起目标之间的侵夺、破坏、抵消。所有人都依据各自目的而生活。一个人的“时机”可能是另一个人的灾难。国家的“时机”,可能是个人的灾难。这个国家的“时机”可能是别的国家的灾难。

我们不是已经把成功定义成手段与目的的匹配么?按照这个定义,你只能说那些给你制造灾难的人和国家“不好”,却不能说它们“不对”。它们的“对”,只能根据它们的目的和尺度裁断。

我们不喜欢空洞沉默的神圣,所以到人间寻找干脆利落的尺度。结果是,尺度和尺度之间可能吵架、战争,彼此废除。既然一切尺度都是人定的,凭什么不能修改,凭什么不能废除?你可能会说,至少有一个基本尺度不能废除,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尊重。可是,割除神圣之后,连这也个尺度也是人定的。

这时候,保留一点儿空洞的神圣就不是毫无意义的事了。神圣什么都没说却至少说了一点:它不是任何不神圣的东西。根据天道,国家民族的独立富强是好的,人民安居乐业是好的,每个人过上富足的生活是好的;但是,后面每一种“好”,都不能声称自己就是天道。这就意味着,天道之下,个人、家庭、团体、国家,都只能成为次级目的、次级尺度。次级目的,仍然值得追求,但它们都没有相对于另外一种次级尺度的绝对优先权。

神圣是沉默的。但它必须在那儿。它在那儿,人和人才可能好好生活在一起,讨论“对”“错”。一个国家,把国民的灾难当成自己的“时机”,它不只是坏的而且是错的。它是错的,因为窃夺了本不属于它的权力。它冒名顶替了神圣。同样,一个人,用别人的灾难创造自己的“时机”,它不只是坏的,而且是错的。它是错的,不是因为破坏了和平相处的人造协议,而是因为有些东西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小毛,有没有发现一件奇怪的事:现代人努力把所有神圣意味从汉字当中清除出去,却保留了“神圣而不可侵犯”这个短句。更好玩儿的事,越是仇恨神圣的,越喜欢这个短句。仇恨神圣的,喜爱争夺,不失“时机”地争夺。他们在争夺当中的最后一招自我保护,便是强调自己的东西“神圣不可侵犯”。

我倒不觉得此事有什么自相矛盾。它无非说明,现代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不需要神圣。

总结一下前面的意思:

第一,如果彻底割除神圣,只在经验世界设置目的,寻找“时机”,那么一些人的“时机”可能成为另一些人的灾难,所有人的灾难都可能成为更强者的“时机”。即便如此,你只能说他不好,无权说他不对。不耐烦神圣,因为我们喜欢明确。但若割除神圣,我们只能得到混乱。

第二,现代成功学,教人把握“时机”,却事先割除了神圣,因此是对古典智慧的错误翻译。

一个心存神圣的人,比较不会滥用“时机”。

他仍然可以追求舒适的生活、幸福的家庭、丰足的财富,仍然可以致力于建设强盛的国家。可是,这一切都得放在更高的尺度之下。有了更高的尺度,他便不可以为了次级目的滥用“时机”。滥用“时机”的另一种表达,是不择手段。无论多么伟大的尘世目的,都不能让他大义凛然地不择手段。

这个人仍然渴望成功。但他对成功的想象力,要比我们更丰富,更谦逊。

现代人大多患有成功焦虑症,同时,对成功的想象力却极度匮乏。整个社会,人们都在模仿有限的几种成功:身体、爱情、财富、权力、国家的繁荣。人们不仅担心自己不够成功,还担心不能按照规定的样子成功。这些人间的成功,没什么不好。但若只能想象这些,社会就成为充满胁迫和压抑的怪物。每个人都被胁迫,也都转身胁迫别人。

在神圣尺度之下,人对成功的想象会丰富许多,也谦逊许多。因为神圣本身就意味着超出我们理解的可能性。神圣照临之下,人会看见更多值得奉献之事,更多奉献之可能。他不必屈从缺乏想象力的社会的“成功胁迫”,也不会加入对他人的“成功胁迫”。

孔子中年以后周游列国,四处碰壁。行道不得,退而著书,绝笔于获麟。按照所有单一的尘世标准,他都是个失败者。想要推行政治理念,必须掌握政治权力。他不是没有掌权的机会,他总是倔强地毁掉机会。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一生,就是不断错失“时机”的一生。孟子却说,孔子是“圣之时者”。孟子认为,孔子是圣贤当中最能把握“时机”的。

一个只能想象人间成功的人,不会理解孟子的评论。一个只能接受人间成功的社会,不会尊敬孔子的努力。对于只能想象人间成功的个人和社会而言,看不见的成功,不算成功;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就不配这个世界的尊敬。对孔子而言,让这个世界发生变化,是好的。他要为之负责的,却不是这个世界,是天道。在孟子看来,孔子做了对天道该做的奉献,所以他是“圣之时者”。

小毛,一个对神圣负责的人,对时间的感觉也可能和我们不同。

我们常感时光匆促。因为我们心里惦记着躲在未来某处的成功。无论怎么定义,它一定在世界之中,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如果可能,我们愿意把所有时间奉献给它。对我们而言,过去和此刻的生活,都在为那个可见的未来做准备。可惜,我们意志薄弱,智慧也不够。我们经常受到不相干的事的诱惑和打扰,也经常错过宝贵的时机。于是,我们自责,焦虑,到处寻找救治的办法再于是,就有了那么多应我们需求而生的成功学手册。所有成功学,无非谈论一件事:为了你的未来,如何从时间中榨取最大利润。

我们害怕追不上成功,更怕追不上时代。据说,时代列车也开往未来的某个成功终点,我们就是列车驶向那里的燃料。燃料,都有使用期限。没有什么燃料不可替代。害怕追不上时代,意思是说,我们都想晚点儿报废,晚点儿被替代。

看不到永恒的人,注定只能盯着未来。我们的时间,以及我们自己,都是未来的祭品。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焦虑。心存神圣的人,会从容许多。他也期盼更好的未来,但他不会拿未来胁迫生命。神圣即永恒。在永恒的天秤上,三百年并不比一辈子更轻,也绝不更重。他也想为未来而努力,但他不会把自己贬低成未来的祭品。他珍视时间,不是为了投资未来。他要做的,是用独一无二的此生此刻向永恒致敬。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还曰过: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投资未来的人,时刻担心错失“时机”。心存神圣的人,不替自己的未来搜捕时机,他自己就是回应神圣的独一无二的“时机”。

小毛,我又想起《天平之甍》里的鉴真、业行,那些随随便便就错过自己的时代,用掉自己一生的人。

他们一定从来没有想到把时间当成投资。犹如我们从来不曾想到,时间,可能不只是一项投资。

把时间当投资,也就染上时间焦虑症。时间就是金钱,所以我们常问时间去哪儿了。

时间去哪儿了?时间就在这儿。面对永恒的人,知道如何把每一秒过成独一无二的此刻。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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