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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我们该有的样子

时间:2023-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说文金文节日为何值得庆祝?或许因为它提醒我们,想起自己应该的样子。过节意味着可以突破日常淘气禁区,暂时免于追究。过节意味着应尽的责任一下子涌了出来。过节意味着有几天无须工作却更操心的生活。这个说法,可能会引起现代读者的不适。即便不查词典,我们也隐约知道,这些词都在强调某种人应该有的样子。前一位母亲会说,约束是有用的。

说文

金文

节日为何值得庆祝?或许因为它提醒我们,想起自己应该的样子。

文字:杨无锐

朗读:兰川

小毛:

你好!

这个春节过得如何?是不是喝了不少酒?是不是被家人的唠叨弄得心烦意乱?

根据我的经验,所谓长大,标志之一,是越来越不喜欢过节,不喜欢的理由越来越多,越来越理性,越来越有说服力——对自己的说服力。终至有一天,长大的我们,再也不能理解那些小孩子一年一度高兴个什么劲儿。

小孩子喜欢过节,有很多理由。过节意味着长大了一点。过节意味着收红包。过节意味着新衣、美食。过节意味着可以突破日常淘气禁区,暂时免于追究。

小孩子长大了,不再喜欢过节,也有很多理由。过节意味着变老了一点。过节意味着发红包。过节意味着更繁重的衣食劳碌。过节意味着忍耐别人,压抑自己。过节意味着应尽的责任一下子涌了出来。过节意味着有几天无须工作却更操心的生活。过节意味着把高兴演给同样演着高兴的人看。

一个有趣的现象:逢年过节,各种聚会上,人们最热切讨论的,正是节日的喜与愁。可是,当大家谈论节日时,似乎都把它视为一个强加给自己的东西:无论喜与愁,日子到了,就得按部就班地操演一番。除此之外,很少有人乐意向“节日”本身学习什么。

今天,就来聊聊“节”字吧。

许慎说:“节,竹约也,从竹,即声。”什么是“竹约”?段玉裁解释:“竹节如缠束之状。”这就好理解了。“节”的本义,就是指竹节,而竹节,是对竹子的缠绕束缚。单看本义,“节”只是指称一种自然物象而已。

可也正是从这个简单的自然物象出发,“节”成为汉语里最富道德洞见的字,至少是其中之一。

小毛,我提到了“道德洞见”。这个说法,可能会引起现代读者的不适。因为根据某种现代人的条件反射,“道德”即代表陈腐、压抑、束缚个性。其实,所谓“道德”,无非是关于如何过上正当生活的思考。汉语里,有一大批看似指称自然,其实提供了道德洞见的字。我们谈过的“天”“日”“时”,正在谈的“节”,都是这样的字。汉语进化为现代汉语,很多字里包含的道德洞见消失了,这就是我反复提到的文字的耗损。

今天,我不打算罗列“节”字的所有衍生义,只要回忆几个现代汉语仍然使用的词就够了:节制、节约、节操、气节。即便不查词典,我们也隐约知道,这些词都在强调某种人应该有的样子。

问题由此而来:节制、节约、节操、气节,和竹节有什么关系?和节日有什么关系?

最好回到“节”的本义:缠束。

竹子向上生长,每到一定高度,就遇到一个“节”缠之束之,然后继续生长,继续缠束,终至挺拔凌云。对此,现代植物学家自有解释。古人则相信,这是某种启示,关乎生活的启示:生命必须生长,而恰到好处的缠束,亦为生命生长之必须;适时得宜的缠束,给生命规范了正确的方向和形状。

竹节对竹的缠束,便是适时而得宜的。适时,它不干扰竹的生长,却又有节律的出现;得宜,它的出现使竹的生长不致因恣意而脱轨。对这样的引申,现代植物学家定然有足够的科学理据加以驳斥,或一笑置之。可在古人那里,此类关乎正当生活的领悟,才是要紧而迫切的。现代植物学家可以清晰地分解与生活无关的竹节的性状。古人则更愿意从竹节那里获得生活的启示。

小毛,现在我们知道,在古人看来,竹节对竹的缠束不只是自然现象,还提供了道德洞见。

这个道德洞见的第一层意思是:生命应当接受约束。

但是,这看起来似乎与现代人的道德意识并无区别。现代人亘古未有地讲求纪律。如果说纪律就是一种约束的话,现代社会对人的约束技术大概远在古人之上。

所以我们必须立即加以澄清:现代人把约束视为必要的恶;古人则认为约束是必要的善。

这又如何理解呢?不妨想象两位母亲。

其中一位,坚信自己的孩子应该快乐而无拘无束地长大,顺应本性的快乐成长,本来就是生命的最高目的。可是,这位母亲担心,完全地放任,会让孩子在社会生活中吃亏。另外,这位母亲终将发现,一个恣意成长的孩子,连自己都无法忍受。于是,她决定给孩子颁布纪律。纪律的目的,只是保证生活的秩序与孩子的安全。母亲约束孩子,是为孩子好。而所谓“为孩子好”,是出于利害得失的计算。

另一位母亲,认为孩子的生物本性不足信任。教养孩子成人,意味着依据更完美的模板雕塑他。雕塑当然不代表可以随意捏造生命的形状,而是让生命里最好的那部分显露出来。大卫本就藏在岩石当中,米开朗基罗的工作,是把多余的石渣凿掉。这位母亲也一样。她约束孩子,首先不是帮他避免可能的坏,而是让他承当本应承当的好。而所谓“本应承当的好”,并非来自利害得失的计算,只是人之为人的义务——本即藏于顽石中的最美好的部分。

前一位母亲,把约束视为必要的恶;后一位母亲认为约束是必要的善。前一位母亲会说,约束是有用的。后一位母亲会说,约束是应当的。后一位母亲,肯定更能理解“节”字提供的道德洞见。

小毛,你大概会立刻追问:“有用”与“应当”,又有何区别,听起来差不多嘛。不妨再想象一下:一个失眠的人,需要一段旋律抚平情绪。这时,他不一定选择贝多芬,一首故乡童谣或许见效更快。也就是说,对失眠的他而言,童谣比贝多芬更“有用”。一旦摆脱失眠困扰,此人可能在贝多芬和童谣之间重新选择。根据他的音乐教养,他会承认贝多芬的价值,“应当”在童谣之上。区别就在这里:“有用”是基于需要计算效果;“应当”则根据更为稳定的,不随临时需要而改变的尺度。

前面的信里,我曾提到,现代人不太愿意相信存在某种所有人共享的尺度,所以连带着不太喜欢“应当”这个词。对现代人而言,某事“有用”比某事“应当”更具说服力。现代人做一件事,因为它对个人有用,对家庭有用,对国家有用。我们很难想象对个人没用却“应当”的事。国家很难容忍对国家没用却“应当”的事。

“约束是有用的”,意味着它符合个人或国家的需要,是个人或国家经过计算权衡选择了它。“约束是应当的”,则意味着它是正确生活的一部分,无论个人或国家是否需要,哪怕它妨碍了个人或国家的特殊需要。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约束是应当的”,它的尺度是什么?简单地回答,就是天道。古典语境里,“节”字本来就与天道相关。西汉大儒董仲舒说:“节者,天之制也。”而这句话,出自一篇名为《循天之道》的文章。它的意思是:“节”是天对人的规定,无论君主、国家还是个人,都应循顺天道,过有节的生活。

说统治者应当过有节的生活,可能是指他不应放纵自己的欲望,把国家当成纵欲的工具。他应当有节,不只因为这样能助他长久统治,更是因为凡共享天道的人都知道统治者应该是什么样子。

说国家应该过有节的生活,可能是指它不应纵容自己的权力,把国民当成棋子和炮灰。它应当有节,不只因为这样能助它有效管理,更是因为凡共享天道的人都知道国家应该是什么样子。

说人应该过有节的生活,可能是指他不应纵容自己的情感欲望习性,让自己成为瘾君子、偏执狂。他应当有节,不只因为这样有助他生活快乐长命百岁,更是因为凡共享天道的人都知道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当然,共享天道的人未必能够详细勾勒统治者、国家、个人的具体形象,但他们至少一直承认,一切事物都有一个“该有的样子”在。剩下的,只是如何更好地认识它、表述它。

一个人,如果承认那个“该有的样子”,当他谈论有节的生活时,其实是在谈论一个关于正义的话题。因为“节”的尺度是正义,它也总是引导人们继续思考正义。孔子、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是这样的人。

小毛,你我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因为根据你我所受的教育,一切正义,都只对倡导它的人有用。人们无非把自己的需要包装成正义而已。我们即便尚未极端到把所有关于正义的说教斥为谎言,也早已学会一套熟练的拆穿技术:“哪有什么正义,无非……而已。”

我们是对正义拥有免疫力的一代。正因如此,对我们而言,所谓过有节的生活,就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了:个人需要节制情感,因为这样有助于身体健康和生活幸福。统治者需要节制贪欲,因为这样有利于长治久安。

在相信正义的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谈论节制。在不相信正义的时代,节制,成了政客、养生专家、性爱咨询师的专利。

现在,我来总结一下,古典语境里,“节”字提供哪些道德洞见:

1.生命必须接受约束。

2.约束不是有用的恶,而是正当的善,是让生命成为他“应该的样子”。

小毛,我已经迫不及待替你发问了:谈了许多“有节的生活”“应该的样子“有用”“应当”,这些又与开始提到的节日有什么关系?

不妨再回顾一下竹节的形象。它是对竹的缠束,而这缠束总是在竹子生长了一定长度的时候反复出现。于是,“节”不仅是竹的缠束,还体现了竹子生命的节奏。

生命的节奏,古人相信,这也与自己的生活有关。整个自然是有节奏的:春夏秋冬、各种节气。人的生活,也应与自然的节奏相呼应,于是就有了众多节日而节日的序列,又构成人们应当遵循的生活的节奏。

竹子每长一段,要有竹节缠束。每过一段时间,人们也该从生活的惯性里停下来,想想生活“该有的样子”。这就是节日的意味。

小毛,我在信的开头提到春节的喜与愁。孩子喜欢过节,成人则为过节愁烦。节日固然该当欢喜。但是,成人的愁烦或许也能展现一部分节日的真义:无论什么人,只要想到自己“该有的样子”,总会首先心生愁烦。因为,谁都知道,自己离那个样子还有多少距离。

很多朋友不喜欢节日里的亲友应酬。换个角度看,这恰好说明他知道亲友间的关心和睦,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很多朋友抱怨节日里总要没完没了地赔笑。换个角度看,他岂不也觉得笑脸向人比横眉怒目更接近“该有的样子”?的确,节日当中,很多和睦、笑容都来自伪装。可是,人们的不情愿的伪装,岂不也是向某种生活“该有的样子”致敬?

人人都为生计奔波,为欲望愁苦。可是,一年之中偏偏有几个时刻,强迫人们从奔波、愁苦的惯性里出来,惦记一下自己生计和欲望之外的人和事。他们于是抱怨:这样的分心,干扰了他们的生活,使他们无法尽己之所能,填己之所欲他们以为的干扰未尝不是一种矫正,让他们有机会重新想起过往生活所忽视的东西。

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一个个时刻,无异于沉重的缠束。缠束不是他们所需,却作为应当的责任强加给他们。这正是成年人过节的愁烦所在。愁烦,或许也是机缘。因为,一年之中,只有极少的时刻,他们才暂时搁置“有用”,按照“应当”思考问题。

我读《红楼梦》,最喜欢过完一个又来一个的节日。虽说节日里无非吃酒猜谜,可每个人都努力活出自己“该有的样子”。平时,薛蟠是情欲的奴隶。节日一到,他会买些玩物讨好母亲和妹妹。他想起来,这是应当的。这一刻,他不太像薛蟠,那个陷进情欲里的薛蟠。宝玉同样时常为情欲所苦。节日一到,他也吃喝也作乐,却能在吃喝作乐的同时想到自己的生活“繁华热闹到不堪”。他领悟到,这是不当的。这一刻,他比平日更像宝玉,那个灵性的宝玉。

小毛,春节已近尾声。整理杂物,我找到一个笔记本儿,唯一一页笔记,日期是去年除夕。我在里面列出新的一年,也就是今年,应当改过的事。清单列完,便被我抛到脑后。这几天一边重读,一边反省一年来的生活,发现当初的信誓旦旦没有多少真的兑现。

当然脸红。脸红之后,也多少感到欣慰。那个仅仅写了一页的笔记本儿,至少证明我还没有没顶于惯性的生活,我还偶尔想起生活“该有的样子”。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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