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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为了机器,还是为了人

时间:2023-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金文说文有人说,教育,归根结底是自我栽培。教育的专业化,或曰以专业化为目的的教育,已经成为现代教育的政治正确。无论选择文理,都意味着为了将来的就业,尽早甩掉二分之一的知识包袱。用尼采的话说,教育的专业化,滋养了一种“不体面的匆忙”浩如烟海的知识,当然需要细分为若干专业领域。不如此,生活将陷入瘫痪。

金文

说文

有人说,教育,归根结底是自我栽培。把自己栽培成什么呢?播下一粒种子,长出一个专家,还是一个人?

文字:节选自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华东师大出版社,2007年

朗读:北宸

小毛:

尼采在《偶像的黄昏》里写过一段话:

在今日德国,无人再具有给予他的孩子们一种高贵的教育的自由:我们的“高等的”学校,及其教师,教学计划和教学目标,全部以最暧昧的平庸作为准绳。到处盛行着一种不体面的匆忙,似乎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倘若尚未“结束”,对于诸如“什么职业”那样的“主要问题”尚无答案,就是耽误了什么。

看着尼采笔下百余年前的德国青年,我记起一位小朋友。

几年前,这位小朋友到上海参加研究生复试。报考的专业是语言学。考官要他做一个定语分析。他想了想,理直气壮地说:“老师,这个我不会,因为我是专门研究补语的。”

结果可想而知。落榜的小朋友很委屈,打电话诉苦:“老师,学术研究,不就是要追求专精吗?谁能无所不知啊!”

电话里,我竟无言以对。

学术研究的确贵在专精;生而为人,的确不能无所不知。问题在于,这好像不能成为“只知有补不知定状”的借口。小朋友的话,有种让人笑不出来的喜剧感。

可笑的不是小朋友,是他那理直气壮的专业意识、未雨绸缪的专家精神:他似乎是为成为“补语专家”而生的。

不能提供什么建议,我只好没底气地说:“如果明年还要考试的话,提前学习一点定语和状语的知识好不好?”

电话那头传来近乎绝望的声音:“可是老师,我都已经在专业上花了这么多时间,来不及再学别的了!”

那一刻,我觉得这孩子好可怜。他的专业意识,可能会让他在未来的生活里错过很多,不仅是一点儿关于定语和状语的知识。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畸形膨胀的教育专业化的受害者。

畸形膨胀的教育专业化,不是指划分出很多专业的教育,而是指以制造专家为唯一目的的教育。

教育的专业化,或曰以专业化为目的的教育,已经成为现代教育的政治正确。它体现在细密系统的教育安排之中。

专业化的准备,早在高中阶段的文理分科就开始了。对很多孩子而言,选文科意味着,不用再为物理化学所苦;选理科意味着不用再背那些历史评价和历史年号。无论选择文理,都意味着为了将来的就业,尽早甩掉二分之一的知识包袱。

进入大学,专业化,是人人都须经历的精神手术。选择了文科,还要进一步选择文学、历史、哲学……选择了文学,还要再选古代现代、中国外国、唐宋元明、英法德意。

甚至有好几位刚入学不久的小朋友跑来问我:“老师,古代文学里,哪个领域比较有前途?”

我反问:“那么你说的前途是什么意思?”

小朋友想了想:“大概就是……比较容易考研,比较容易写出论文,比较容易找工作的意思。”

这样提问的小朋友,通常是同龄人中最具学习热情和学习能力的一些。对他们而言,尽早打探专业前途,尽快进入专业状态,以便早日炼成专家,是一个好学生的本分。因为,他们的人生模板,便是学院里的专家。

这个社会习惯于把知识和文化委托给大学,大学则把知识和文化切成碎片委托给它的专家们。

一位简·奥斯汀专家,可能是指最了解奥斯汀的人,也可能指只了解奥斯汀的人。他不必了解别人,狄更斯自有狄更斯专家。同理,一位清代小说专家,完全可能没读过或读不懂《诗经》《论语》。没读过、读不懂,不仅无伤大雅,甚至理直气壮。专家的逻辑是这样的:人生有限,学贵专精。

正是这些职场得意生活安然的专家,为学生示范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现代知识伦理:知道得太多,可能是成功的障碍;成功的专家,应该抓牢知识碎片,从中榨取最大剩余价值。那位“只知补语不知定状”的小朋友,正是这种知识伦理虔诚而夸张的模仿者。

他太急于把自己绑在一个所谓的专业上。绑上一个专业,就为生活的“主要问题”找到了答案。用尼采的话说,教育的专业化,滋养了一种“不体面的匆忙”

浩如烟海的知识,当然需要细分为若干专业领域。不如此,知识不能传承更无法创新。高度复杂的社会生活,当然需要有足够明晰的社会分工,以及足够精良的专业人员。不如此,生活将陷入瘫痪。这,本不值得讨论。

人是否该为了更有效的知识探索而成为专家,是否该为了更好的生存而掌握一些专门技术?这,也不值得讨论。

值得讨论的是,教育是否应该仅仅以切割知识制造专家(专业人员)为目的,受教育者是否应该仅仅以成为专家为目的。

当今的教育,无疑正朝着这个方向疾驰。所谓大学,几乎成了人们为着日后的社会分工,而接受专业训练的地方。

为了把话题延续下去,我们先来聊一个看似不相关的字:“艺”,“六艺的“艺”。

小毛,和刚刚提到的现代的教育专业化相应,“六艺”这个词,代表着某种古典教育安排,也体现着某种古典教育理想。

《史记》里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可见,“六艺”是孔门教育的核心。

《论语》里孔子自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里的“艺”,也指“六艺”。可见,“六艺”是一个人自我教育的核心。

“六艺”是什么?《周礼》说:“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是六种看似互不相干的实践技能。它们不是为培养某种专门人才而设。“六艺”合力,意在塑造一个优雅健全的人格。

一个优雅健全的人格为何需要这些互不相干的实践教育?按照朱熹的说法,所谓“六艺”:“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他的意思是,“六艺”是引导一个人领会至理,过上正当生活的必备教养。

小毛,我们本来在讨论教育及其专业化,却转到似乎不相干的“艺”字,理由是这样的:

“六艺”,首先是为了教育之方便而进行的知识分类。所以,六艺之一艺,大体相当于现代教育里的某一专业。可是,以“六艺”为核心的古典教育,意不在制造某“艺”之专家,而在诸“艺”合力,构成一个完整的人格教养。

“六艺”的理想,要培养“君子”——整全的人。

现代专家,并不必须是个整全的人,他只要在某些方面对某些人有用就够了。“君子”的首要义务,却是做一个整全的人。有用,只是这样一个整全之人进入生活的副产品。

以制造专家为理想的现代教育,致力于以最高的效率把人捆绑在知识碎片上。以培养君子为理想的古典教育,则依据这样一个信念:割裂的知识,不可能栽培整全的人。现代教育的专业化,是催促受教育者抓住碎片,安然于碎片。古典教育则要求受教育者用生命融贯那些不得已而分割开来的知识。

小毛,谈到古典教育中的“六艺”,我不断强调一种培养整全人格的教育理想,倒不是一厢情愿地强解。该看看“艺”的本义了。现代汉语里,提到“艺”,人们想到的是艺术、才能、一技之长。总之,是可以表演可以兜售的某种能力。我们的时代,书法家可能是只会写字的人,歌唱家可能是只会唱歌的人,画家可能是只会画画的人。只要有一技之长,他们就是有“艺”之人。甚至大学里的专家,专业学问做得足够好,可以养家糊口争一份体面,也可以算有“艺”之人。泛言之,提到“艺”,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某种高度精彩的专业能力。然而,我们可能忘了某些更根本的东西。

让我们看看“艺”字。

它由左右两部分组成。一边,是土上生出枝芽;一边,是人手抓取器物。想象一下,人们用心锄犁耕作,使种子发芽生长,这就是“艺”之本义。《孟子》说“树艺五谷”,《荀子》说“耕耘树艺”,都是取其种植栽培之义。

小毛,现在我们接触了“艺”字的几个义项:教育科目、技能、种植栽培,看似渺不相干,实则别具深味:教育,本就是一种栽培——教育者对受教育者的栽培,受教育者的自我栽培。栽培的目标,是整全的人。

栽培,需要时间、需要贯穿生命之始终的耐心。更重要的是,任何一种栽培都希望获得完整的生命,而非四分五裂的生命碎片。

用心栽培,使人成人,使己成人,是古典教育的至高理想。

《论语》里的故事。叶公子高向子路打听孔子的人品。子路不敢冒然作答孔子说:你为什么不这样讲呢,这个姓孔的人,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要是孔子给自己画肖像,一定不会满脸愁苦。他的生活,乐压倒忧,因为通过自我栽培,时时刻刻都会离完满人格更近一些。自我栽培,是一辈子的事。所以,不知老之将至。岂止不知老之将至,他也不太在乎死之将至。“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一个彻彻底底勇于挥霍时间的老头。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很好玩儿的一件事:不少现代人,把孔子的这句话当成自己人生时间表。因为孔子说了三十而立,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在30岁之前让自己“立”。尽管不知道孔子要“立”的是什么,还是心急火燎地“立”——抓住想有的一切,该有的一切。其实,这句话的意味可能恰好相反。孔子根本不是设置一张时刻表,要求人们在几岁之前抓住什么,得到什么。他是说,自己用了几乎一生的时间,自我栽培。至于栽培的目标,不是成为专家,是对生命的领会。

孔门弟子,各有所长,却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某些专门知识而追随孔子,更不会因为成了专家而结束追随。终生追随,因为他们有幸见识一个远比自己宏大丰满的人格奇迹。

孔子30岁开始授徒,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早期弟子大多先他离世。他的教育的一生,也是自我教育的一生。二者相互伴随。和弟子们相比,与其说孔子是个教育者,不如说是更有经验的自我教育者。

《史记》里的故事。孔子跟随师襄子学习鼓琴。学了一段曲子,一连十天,不学新东西。师襄子说:“可以练习新内容了。”孔子说:“不行,我只是熟习了曲调还不明了曲调的规律。”过了几天,师襄又催他,孔子说:“还是不行,我知道了曲调的规律,还不能体会曲子的意趣。”再过几天,孔子依然拒绝学习新东西,理由是:“还未能领会作曲者的为人。”终于有一天,孔子对师襄说:“我似乎见到了作曲者,高高瘦瘦黑黑,眼睛看向远方,有王者的气度,莫非就是文王?”师襄大惊,向孔子行礼:“我听我的老师说,这支曲子,名唤《文王操》。”

我觉得这个故事特别迷人。这是一个关于自我教育和自我栽培的故事。孔子操琴,不是要成为师襄那样的演奏专家。他把琴当成自我栽培的机会。借助琴,他试图领会某种伟大精神。领会一旦发生,做为人,他将更丰盈,更加趋近完满。但领会确乎很难发生。所以他不急,他比老师更有耐心。一个想要把自己栽培成人的人,有的是时间等候那个领会从内心之中长起来。

小毛,信的开头,我抄了尼采的话。那段话,省略了后半段,现在可以补上了。尼采说:

恕我直言,一种更高类型的人,不喜欢“职业”,正是因为他懂得自己负有使命……他有时间,他不慌不忙,他根本不考虑“结束”,——在高级文化的含义上,30岁的人是个初学者,是个孩子。

我想,和现代教育比起来,前面提到的“六艺”和孔子,代表一种更高贵的教育理想:无论教育者还是受教育者,有时间,不慌不忙,根本不考虑“结束”。

在我们的时代原封不动复制“六艺”式的古典教育,自属迂腐。借助古典教育反省这个时代失落了的教育理想,却不无意义。我们失落的,是关于整全人格的信念和期待,是人之栽培的不急不躁。

失落了这份理想和姿态,教育就不再培养人,而是制造机器。

教育把人铸造、配置、组装成有用的机器。早日成为机器,则是受教育者能够找到的最伟岸的理想。时代的各种看似矛盾的信念,共同促成这一理想。利己主义告诉人们:有用,意味着金钱、地位、体面生活。集体主义告诉人们:最大的荣耀,莫过于成为国家、阶级、人民、各种集体的螺丝钉。

走下流水线的机器,按照“有用”的程度区分品质。就算优质机器,也只有在它有用时才有存在的价值。因为所谓机器,就是不能思考自己定义自己的东西。

优质机器,成了时代的人格偶像。教育,则是偶像崇拜的祭品。在这场盛大的献祭典礼中,对整全人格的信念和期待成了不合时宜,人的栽培与自我栽培成了自愿的浪费。凡是不能放上生产线、不能带来可计算的产出的,都是落后于时代的多愁善感。

成为机器,被使用,被消耗,这是现代人心中最光明的远大前程。一切骄傲不安都由此而生。

骄傲:因为我有用。不安:因为有用之物不可能一直有用,机器的宿命是被使用,然后被取代,被废弃。

于是,就有了这个时代的迫不及待的自我教育:

那些最具雄心的年轻人,争分夺秒让自己“多才多艺”——多学一门专业多考几张证书,多练几桩手艺——这份努力,有个颇为现代的标准表述:自我增值。又是一个让人联想到机器的说法:要想延迟淘汰,机器需要不断增加新功能。

机器化的教育,是教育者、受教育者的默契合谋。前者催促后者尽快成熟成熟的标准,是有用。后者催促自己尽快成熟,成熟的标志,是找到用户。

当教育成了工厂里的流水线,它就不再以栽培人为目的。流水线,不是生产人的地方,是铸造零件组装机器的地方。流水线必然是绝对专业化的:不同的机器,需要不同的流程。精确明晰的专业化,是现代工业的无上荣耀。或许,即将成为现代教育的无上荣耀。

小毛,在这样的时代里,那位立志成为“补语专家”的小朋友,不但可以理解,而且值得尊敬。他是这个时代最不假思索的追随者。

可是,我仍然觉得时代可能败坏了一个勤奋的青年。原因不在于他只知补语不懂定、状,就算他精通语法的所有领域,还是可能被败坏了。因为,时代灌输给他一种“不体面的匆忙”,让他误以为,教育就是抓住几桩够用的、可以贩卖的知识,就是成为多功能的机器。

结尾的时候,还要转述一段尼采的话。

1881年,尼采在《朝霞》里批评他那个时代的“现代教育”。他说,现代教育的本性,是把人制造成社会所需的耗材。这项工程的原材料,是一些既不缺少个性,也不缺少才能和勤奋的年轻人。是教育,把他们改造成“工作的动物”。这些“工作的动物”,等着别人的使用,或者干脆“每天把自己用掉”。不这样,他们就不会生活。

小毛,我忽然有些替那位考研失败的小朋友庆幸。不能如愿成为“补语专家”,未必是件坏事。我见过太多专家,他们太成功了,以致于那种古典式的自我栽培,永远不会开始。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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