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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国之上有谁在

时间:2023-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甲骨文金文说文怎么会有人盼望自己国家的失败的确有人盼望自己国家的失败。贬,在于二人擅自将最高军事机密泄露给敌人,不但可能危及本国利益,还损害了君主的权威。国,无论大小,总有其疆域,总有待武力的守卫。邦国与邦国,同在“天下”之内,因此不会有两种相悖的天道,不会有两种相悖的文明生活。在一个拥有“天下视野”的人看来,邦国的意义,在于使文明生活得以展开,使

甲骨文

金文

说文

怎么会有人盼望自己国家的失败的确有人盼望自己国家的失败。并且,他们有他们的道理。

文字:杨无锐

朗读:兰 川

小毛:

还是先讲故事吧。

鲁宣公十五年,当公元前594年,楚宋交战。楚围宋,宋城将破。然楚仅余七日之粮,尽此不胜,唯有撤兵。

楚庄王使司马子反登堙窥宋,宋之华元亦登堙窥楚,二人相遇。子反向华元打探宋城情势。华元说:“宋人已经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子反不意华元竟能以实相告。华元说:“君子见人之厄则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我视你为君子故以实相告。”子反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必隐瞒。楚军仅余七日之粮,尽此不胜,唯有撤兵。”

子反泄露军情,楚庄王大怒。子反说:“像宋国这样的小地方,还有华元那样的不欺之君子,难道大楚可以没有么?”庄王说:“事已至此,我还是要把仗打完才会回去。”子反答:“那么就请大王留在这里好了,臣要先行回国。”庄王见率军将领已无战意,只得作罢,遂与宋言和而退兵。

这个故事,《春秋》只有一句话:“宋人及楚平。”《公羊传》补充了事情的原委。根据《公羊传》,“宋人及楚平”这六个字,既褒且贬。褒,在于子反和华元以诚相待,有君子之风。贬,在于二人擅自将最高军事机密泄露给敌人,不但可能危及本国利益,还损害了君主的权威。汉代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进一步评论此事。他认为,子反的可贵之处,不只在于君子之风,更在于惨怛恻隐之心。他哀矜宋国百姓,不忍其相残相食,合乎《春秋》爱人之义。

关于此事,还有很多复杂的讨论,就不转述了。这里,我们不妨用现代眼光审视一下子反和华元的行为。他们的实质行动只有一个,就是把各自国家的军事机密泄露给敌国。按照某种现代观点,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叛国者。按照某种现代习惯,我们还会给他们扣上“汉奸”的帽子。“汉奸”不合适。子反楚人,所以是“楚奸”;宋人华元,叫他“宋奸”好了。

对一个狂热的现代爱国者而言,子反和华元的理由,根本不是理由。一个国家的军事将领,可以仅仅为了成全自己的君子之风而出卖国家利益么?当然不可以!他可以仅仅为了私人的恻隐之心而葬送大好战局么?当然不可以!

奇怪的是,对子反和华元,古代文献里竟然褒多于贬。没人会认为儒家学说是鼓励人卖国的学说。可是为什么,倡导忠君爱国的儒学,会对卖国者们褒奖有加呢?

很可能,提到“国”,我们所想和古人所想不太一样。今天,谈谈“国”字。

“国”,正体作“國”。

说文

金文

甲骨文

上图左侧,还是见于《说文》的小篆,和今天的正体字写法接近。中间为金文,较之小篆,少了外围的疆界。右侧的甲骨文,是“国”字更早期的写法。你看像什么?古文字学家说,那一纵一横的交叉,象“戈”之形。戈旁的方块,表示以戈守卫的东西。就是说,造字之初,“国”的意思是指一个有兵器守护的地方。后来的演变中,人们在外围划上方框,正代表一国的疆界。

划出一片土地,用兵戈守卫它,这就是“国”。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无论中国的国还是西方的国,早先都不会太大。一座城池,就算一个国。邦国规模扩展,以至于出现幅员辽阔的帝国,在人类历史上属于晚近之事。

国,无论大小,总有其疆域,总有待武力的守卫。英国人霍布斯写过一本名叫《利维坦》的书。他说,对于一个社会群体而言,武力是保卫和平的必须品。武力不仅可以防范群体之间的侵犯,还可以防止群体内部的纷争。如果完全去除武力,人们只能重回弱肉强食的丛林。

霍布斯解释了“国”为何需要武力。这一点,中国的先民想必同意,只要看看造字之法就知道了。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邦国固然离不开武力,武力是否必定有益于邦国?邦国生活,是否仅仅意味着武力震慑?进一步讲,除了疆域和武力,思考“国”,还需要引入哪些要素?

如果由霍布斯回答这些问题,他会说:对于邦国而言,最要紧的就是武力震慑;一个运行良好的邦国,应该让所有臣民活在对武力惩罚的恐惧之中。正因如此,他为自己讲述邦国政治的书取名“利维坦”:《圣经》里人人畏惧的巨兽。

霍布斯的基本假设是:任何个体,离开邦国的保护便无法生存,所以必须把自己的一切权利交托给邦国,以换取其保护。既然邦国使他摆脱对死亡的恐惧他也就必须自愿接受对邦国的恐惧——不服从,必受罚。

小毛,《利维坦》这本书出版于1651年,对后来欧洲人的国家观念影响很大,也间接影响了很多现代中国人的政治观念。霍布斯那些较为柔和的追随者们未必愿意把国家想象成可怕的巨兽,但大抵同意个人对于国家的绝对服从当然,现代西方政治史,也发展出和霍布斯的绝对臣服相对的观念。不一一在这里细谈。

我的重点是:中国古代的儒家圣贤,多半不会同意霍布斯先生。公元前594年的那场战争中,“楚奸”子反、“宋奸”华元竟然得到圣贤的褒奖,实在别有深味。

提起儒家,现代人首先想到的,大概就是所谓“忠君爱国”。现代人不喜欢忠君,却特别崇尚爱国,因此往往误把儒家引为爱国的同道。这里,可能有些误会。

儒家很少单独谈论邦国。古代圣贤总是提醒人们,必须把邦国放到一个更宏大的背景里面,才能真正思考它。这个背景,就是“天下”。

邦国、天下,是必须成对儿思考的概念。我想详细谈谈。假设有两个人:甲以“天下”为出发点思考邦国,乙以“邦国”为出发点思考国家和自己。前者,我想称为“天下视野”,后者则是“国族视野”。就从这两种视野的区别谈起吧。

小毛,我刚刚提到,“邦国”永远在一个有限的疆域之中。“天下”则不然。作为空间概念,凡为天所覆盖者,即为天下。当一个人提到“天下”时,可能是指他关于空间的最宏大的想象。“天下”也是一个政治概念。《诗经》里面的名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这个政治意义上的“天下”,并非仅仅靠武力戍卫的封闭地域,而是一个开放的政治共同体。更重要的,“天下”还是一个文明概念。在古人心目中,天下之人,理当共享同一个天道,捍卫同一种文明生活。

“天下”没有疆界,天道没有疆界,文明生活没有疆界。这就意味着,任何邦国,都只是天道的践行者,文明生活的承载者。邦国与邦国,同在“天下”之内,因此不会有两种相悖的天道,不会有两种相悖的文明生活。

在一个拥有“天下视野”的人看来,邦国的意义,在于使文明生活得以展开,使天道正义得以彰显。至于邦国自身强大与否,倒是次要之事。

当然,就常识而言,一个疲弱的邦国,尚不能保护臣民的安全,文明生活自是无从谈起。但不能由此逆推:强大扩张乃是邦国的首要任务。很多时候,邦国的强盛膨胀,于文明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在“天下视野”看来,邦国的盛大未必是天下之福。反过来说,一个疲弱小国也可能以失败乃至灭亡的方式捍卫天下共享的文明。举个例子。

大国齐要攻打小国薛,另一个小国滕感到威胁。滕文公问孟子如何自保。孟子给他讲了周大王的故事。

当初周人的祖先定居在邠。蛮族狄人入侵,周太王自知不敌,遂舍弃周人世代定居的故地,翻越梁山,侨居岐山之下。弃国而去之前,大臣纷纷劝阻,希望太王率领国民拼死卫国。太王拒绝,给出的理由是:“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所谓“国”,是抚育百姓的工具,怎么可以为了延续这个工具而让百姓遭受屠戮呢?

周太王,是孟子的重要政治典范。他的典范性,来自于放弃,通过放弃抵抗而保护臣民。孟子认为,周太王的弃国,能够唤起人们重新思考“国”的本质。国的理由,本在保民。就是说,国只是保民的必要手段。在国的运行中,这个理由常常被忽视。于是,国,就成了其自身的理由,它从手段变成目的。以国为手段,享国者有为善的义务;以国为目的,享国者则有了作恶的权利。

讲了周太王的故事,孟子给了滕文公一个建议:“强为善而已矣。”意思是说,滕是否能够抵御齐,怎样才能抵御齐,我一概不知道,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努力做你该做的,像周太王那样把养民当成第一义务。

孟子的建议,是个好建议么?这取决于滕文公如何看待邦国,以及自己的君主之位。对以邦国君位之存续为第一要务的君主,孟子说的是不中听的废话。包括滕文公在内的大多数君主(即便不是全部的话),都是这样的君主。正因如此孟子说的不是废话。他反复重申的,是一个君主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教谕:善,是比邦国的生命更要紧的事业。

在孟子看来,世界败坏的标志之一,是人们忘了邦国本来的职分:“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当邦国从守护者变成施暴者,它就败坏了。当所有人都习惯了败坏的邦国,世界就败坏了。在一个败坏的世界里,不只君主,连臣民也听不懂孟子的故事。唯其如此,孟子的教诲才特别有意义。他要唤回的,正是遮蔽已久的“天人视野”。

小毛,相信你是一个爱国者,正如我。对于爱国者而言,“天人视野”意味着什么呢?一句话:如果一个邦国值得爱,理由一定不在邦国本身,而在比邦国更高也更根本的善。因为,在“天人视野”之下,文明生活是目的,邦国是手段。如果我是樵夫,砍柴是目的,斧子是手段。我钟情某把斧子,一定不是因为斧子本身而是因为它更便于砍柴。

把邦国视为实现善的手段、把邦国视为终极目的,这就是“天人视野”与“国族视野”的最大区别。对此,清代大儒顾炎武说过一段著名的话:“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显然,在顾炎武心目中,“天下”是一种关于文明的认同,“国”只是权力的猎物。改朝换代是灾难,是肉食者的灾难。为了争夺权柄,政客们从用臣民蹈死相殉,那才是天下的灾难,人民的灾难。

小毛,我的私人感受是,现代人越来越失去对“天人视野”的领会能力。所谓“天人视野”,未必非要大谈天下、天道、至善。只要你能想象,除了邦国之外,自己还身处一个更宏大更悠久的文明共同体,并且愿意为这个共同体的延续略尽绵薄之力,你就拥有“天人视野”。可惜,对于你我,这种想象力越来越贫弱。

现代人的政治思考,建立在“国族视野”之上。不止政治思考,“国族视野”早已浸入现实生活各个领域,成了一种垄断性的话语模式。就连谈论文艺和爱情人们也不愿放下横亘于胸的国族大义。

我说过,所谓“国族视野”,就是把邦国(包括种族)的存续视为目的而非手段。当邦国存续成为绝对目的之时,它就是最高的善。为了这个最高的善,人们可以做任何事,不择手段。因为,凡是可以达成目的的手段,都是善。

这里不是要检讨“国族视野”的合理性,也不是要在“天下视野”与“国族视野”之间分出高下。我想说的是,“天下视野”至少可以成为“国族视野”参照。

当我们为国族大义欢欣鼓舞、义愤填膺之际,“天下视野”提醒我们,除去一国、一族,还有所谓文明全体。我们由此自问:内心之中,有没有关于文明世界的整体想象,有没有文明世界的共在感。

会不会有一个人,毫无能力感知文明的整体生命,却狂热地爱着他的国族?当然有。这样的人,绝非稀有动物。对他们而言,文明云云,都是谎言,国族的胜利,才是最高的唯一的价值。于是,只要国族需要,只要他自认为国族需要,他可以做出任何恶性,而毫无愧疚。他可以以爱国为名纵容仇恨,享受仇恨,消费仇恨。

国与族,是一个人最重要最直接的社会属性。因此“国族视野”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爱国,是一种据说高贵却极易习得的情感。“天下视野”不是如此。它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对文明的信念与感知力。

拥有“天下视野”的人,也爱他的国族,但会爱得犹豫迟疑、步履维艰。他知道,文明远比国族脆弱。他担心的,是无节制的狂热,使国族成为文明的敌人。

小毛,我很喜欢读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书。他有一本《浮士德博士》,讲“二战”时期艺术家的故事。故事里,主人公深感纳粹德国的可怖。然而,当时的德国民众,通常把纳粹视为德国本身。于是,曼的主人公说:“我害怕德国的失败甚于害怕世界上任何的事情。尽管如此,还有一件事,它比德国的失败更可怕,那就是德国的胜利。”

他还说:“我被迫盼望和希冀,德国武器的胜利能够得到遏制,因为,倘若这成为现实的话,那么,这部关于我朋友的作品就会被埋葬、被禁止、被遗忘,被放逐。”他相信,很多人都面对和他一样的痛苦:为了自己和天下人的命运,而盼望国家的失败。因为,他的国家和许多同胞已经正义凛然地充当了文明的凶手。

像这样一位盼着祖国失败的艺术家,怎能指望同胞的理解呢?他的同胞们都在渴盼着邦国的强大。因为,只有一个天下无敌的利维坦,才能让他们获得足够的自豪和安全感。

可是,这位艺术家的苦恼,“楚奸”子反会懂,“宋奸”华元会懂。哪怕时隔两千年。两千年来,总有一些人盼着邦国成为利维坦。两千年来,总有另一些人爱他的国,也警惕他的国,因为,万国之上有文明,万国之上有人在,万国之上有神在。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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