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
说文
幸福学家常常教导我们:做你自己可是,什么才是那个“自己”?
文字:杨无锐
朗读:北 宸
一
小毛:
今天聊聊“性”这个字,顺便谈谈那位名唤康德的哲学家。又是相去千里的两个话题,怎么扯到一起呢?听我慢慢道来。
1764年4月22日,伊曼纽尔·康德硕士年满40。
提起康德,即便不怎么关注哲学的人,也能想起几件轶事。比如,他的极富规律的生活。起床、咖啡、进餐、写作、讲学、散步,数十年来从不改变。每天下午三点半,是康德出门散步的时间。哥尼斯堡的居民,早已习惯根据伊曼纽尔·康德硕士的散步校准时间,这比教堂钟声还要可靠。有一回,读卢梭兴起,康德没有按时出门。邻居们怀疑,是教堂的钟声搞错了时间。就算好些读过康德的人最后记住的,也只是这样的几桩轶事。
可是,这样一位哲学八卦史上的著名康德,是在他40岁生日之后出现的四十岁前,他是哥尼斯堡的社交达人。用朋友的话说,他是一边沉浸在“声色犬马的漩涡里”,一边思考哲学。
三十多岁的康德,已然开始思考批判哲学的可能性。对于社交,他抱有几乎同样的热情。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头发金黄,脸色清朗,目光深邃。尽管身高只有5英尺2英寸(157厘米),他仍以考究的穿着、优雅的谈吐知名于哥尼斯堡的上流社会。凯泽林克女伯爵的家宴,康德硕士总是坐在主人右上首尊崇的位置宴会上,人们喜欢听康德谈学术,也喜欢听他说笑话。好多亲睹风采的年轻人多年之后还对哥尼斯堡的良夜念念不忘。听众越多,康德谈兴酒兴越浓,以致于连“摸回在硕士巷的家都有困难”。
没有晚宴的日子,康德会找一家餐馆用餐。然后,打几局台球,或者打一局牌。再然后,是长途散步,在学生的簇拥下,漫无边际地闲谈。
就是这位风流倜傥的康德硕士,40岁生日之后,彻底换了一种生活。他用余下40余年的近乎枯燥的自律,为后人提供了那则著名的哲学八卦。
二
读《康德传》的时候,这件事给我很大的震撼。我相信,1764年4月22日那一天,发生了一场“康德革命”。康德颠覆了自己的生活。
这场革命如何发生?哲学史家至今仍在争论。后来,我从康德自己的作品里找到了一些线索。
74岁时,康德出版了一部《实用人类学》。这本书,想要帮读者认识个体的人、物种的人的方方面面。它杂糅了很多当时的新旧知识,也杂糅了很多当时的新旧错误。如今的读者,很难以完全严肃的态度把它当成严谨的科学著作。不过,其中一章讨论人的气质、个性,有很强烈的康德色彩。
康德说,人们日常语言常常提及的“个性”,至少包含两层含义。其一,它是指人做为一个自然生物,与生俱来的那些东西。其二,它是指一个成熟的人,在道德生活中所自愿遵循的那些法则。
按照前一种定义,没有人没有个性。因为人人生而具有某些禀赋。这些禀赋,只能表明此人可以成为什么。按照后一种定义,只有极少的人才拥有个性。因为,拥有个性,也就意味着拥有生活的法则。这些法则,表明这个人准备让自己成为什么。
康德说,后一种“个性”,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东西。当我们说一个人“有个性”的时候,就等于说他是一个依据原理、法则生活的人,或者说,他是给自己立法的人。这样的人,在人群中总是少数,因此值得惊赞。康德特别强调,青年时代,人们很难为自己立法,更加难以遵循它。获得“个性”的关键时间点,是40岁:
也许,只有少数人在30岁之前尝试过这种变革,而在40岁之前牢固地确立了这种变革的人就更少了。
40岁,这正是我所谓“康德革命”发生的时间。
读了《实用人类学》,我对“康德革命”的看法完全颠倒了。
从前的我,当然认为康德40岁之前的生活极富个性。那种风流倜傥、声色犬马,对任何时代的读者都极富吸引力。我不知道他40岁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但我会对那之后的康德多少表示同情或遗憾:他一定是因为某种打击,或是为了某项事业,把青年时代的“个性”,“收敛”了起来——“收敛”当然意味着,以前有的,现在消失了。
按照康德自己的说法,情形恰好相反。40岁后的返璞归真、枯燥规律的生活,不是“个性”的收敛,反而是“个性”的获得。那些在我看来五光十色个性洋溢的生活,在康德看来,只是在自然的禀赋、欲念、好恶中随波逐流。40岁之后,他开始认真地依照法则生活,于是,真正获得了自己的“个性”。
小毛,有没有发现,关于何为“个性”,我的看法和康德正好相反。我相信“个性”就是自我的舒展。自然禀赋越少受到压抑,人就越有“个性”。康德却认为,如果只是对自然禀赋顺水推舟,那根本没有资格称为“个性”。只有在这样的瞬间人才获得“个性”:他知道自己应该过怎样的生活,并且从此这样生活下去,成为对的人。
所以,问题根本不在于生活是热闹还是枯寂。假使40岁后的康德生活仍旧热闹,他也还是可以说自己展开了有个性的新生,只要从此以后他的热闹是依从法则,而非天然的欲念。
我们的根本区别就在这里:我觉得“个性”与自然相关,康德却认为获得“个性”是一桩道德事件。
康德在二百多年前写的那本书,像是在对我说话。他提醒我,如果把道德思考排除在外,人们夸夸其谈的“个性”,可能无非是动物性而已。既然他在二百年前如此严肃地讨论这件事,那可能说明,二百年前的德国读者,也犯了跟我类似的错误。
顺便说一下,40岁之后的康德为自己订立了哪些生活法则呢?他在《实用人类学》里列了五条。第四条是:把社交只限制在工作上。
三
小毛,谈完康德,可以聊聊“性”字了。
在后起的小篆中,“性”从“心”从“生”。按照许慎解释,“心”是义符,“生”是声符:“性,人之阳气,性善也。”这是一个有道德意味的训释。
不过,在更早的甲骨文里,“性”字没有左边的“心”,“性”的本字,就是“生”《说文》:“生,进也,象草木生出土上。”马叙伦先生说:“性,本今所谓生命也。”
小毛,仔细品味,你会发现许慎和马叙伦的解释区别很大。马叙伦说“性即生命,许慎说“性”即善,前者不带道德意味,而后者把“性”字视为一个道德概念。
想要在极简的篇幅里说清汉语里“性”字意涵的演变,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性”是汉语哲学思考的最核心字汇。清人戴震写过《孟子字义疏证》,近人傅斯年写过《性命古训辩证》,这两部书至今仍是对“性”字最重要的思想史研究。有兴趣的话,不妨找来看看。
“性”字意涵的变迁分合固然复杂,却有一点大致不误:古典当中,“性”常常同时兼有二义——既表示生命现象,也表示道德理想。
表示生命现象,“性”指生命实然的样子。鹤腿长而细,这是它的生命之实然,是它的“性”;人生而有喜怒好恶哀乐,这是人的生命之实然,是人的“性”。
表示道德理想,“性”指生命应然的样子。凤凰高栖,鸱鸮嗜腐,鲲鹏远运,猿猱在山,这是它们各自应然的生活,是它们的“性”。人,也应该努力过上应然的生活,那才符合他的“性”。
《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里的“性”字,即同时包含生命、道德二义。所谓“天命”,既有赋予之义,也有命令之义。上天赋予每个人的自然生命,是人之“性”,比如性别、肢体、容貌,乃至阶级贫富。与此同时,上天还向造物发出命令:凡属生灵,不可随心所欲,要有遵从应然之理,过应然之生活。这是人的不可逃脱的义务,也是他生而担荷的“性”。
“性”,既承认生命之实然,也昭示生命之应然。实然与应然,像是一对括号,括在中间的,是每个人的生命故事。故事的基本情节是:人从上天领受了一个自然的生命。这个生命,有种种美种种丑,种种优长种种缺憾,他无可选择唯有接受。继而,他要以这个自然生命为原料,努力在世上过一种正当的、应然的生活。
“天命之谓性”,吁请人们努力实现应然的生活,至于究竟何谓“应然”生活,则有待个人的领会。先秦圣贤,无论儒、道,都是意在引导人实现这个领会。尽管儒、道诸家在何为应然上意见不同,却在一点上别无二致:人之应然,来自与人间律令相对的最高律令;没人可以垄断它,但人人都可能领会它;领会它,就是领会自身生命的真相。
一不小心,又写了那么多枯燥的话。赶紧总结一下,我的意思是:
其一,古代汉语里,“性”是生命的同义词。
其二,当人们思索人之“性”的时候,就是在思考生命的真相。
其三,对古人而言,生命的真相包括两部分:生命的实然、生命的应然。前者需要接受,后者有待领会。
其四,古代哲学里,“性”字之所以如此重要并且词义纷繁,正是因为人们不断借助它讨论生命之应然的真相。
其五,无论各家各派的说法分歧多大,他们其实讲述了相似的生命故事:人从实然出发,活出应然。
四
小毛,从康德聊到“性”,我们已经走出两条岔路。现在,该找找两条岔路交汇的地方了。
回顾一下,康德是如何谈论“个性”的,他强调两种个性:
其一,指人作为一个自然生物,与生俱来的那些东西;其二,指一个成熟的人,在道德生活中所自愿遵循的那些法则。
再回顾一下,中国古典中,“性”也包含生命之实然与应然二义。当它表示生命实际是什么样子时,正好对应康德所谓“人做为一个自然生物,与生俱来的那些东西”。当它表示生命应该是什么样子时,正好对应康德所谓“在道德生活中所自愿遵循的那些法则”。
我从未打算把康德与中国圣贤混为一谈。他们如果相遇,一定会就何谓道德法则、何谓正当生活争论不休。但他们终将发现,彼此在一点上不谋而合:生而为人必须追寻正当生活,这是天赋之义务。
也就是说,如果由康德、中国圣贤,还有我,三人各自讲述心目中典型的生命故事,前两个故事肯定更相像,而我的故事,会被他们视为怪谭。
原因很简单,康德和中国圣贤,都相信生命有两重真相——实然和应然。对我而言,生命的真相只有一重,那就是这副血肉之躯,以及涌动在躯体里的欲念,除此之外,再无真实可言,更谈不到什么应然的生活。
我心目中的生活英雄,是那些敢于冲破一切束缚,活出自我的人,是他自己的天性的解放者,是可以对一切说“不”,只对自己说“是”的人。
康德或者中国圣贤期待的生活英雄,则是为自己立法的人。借用康德的表述,终于有一天,这个人自愿地把自己同某种道德律令捆绑在一起。从这一天开始,他对过去的自己说“不”,只对一个至高的律令说“是”。
从这一天开始,人的生活故事发生反转。此前,他是作为自然的人活着,类似动物;此后,他是作为知道自己是人的人活着,自愿地不再像动物那样顺从本能,自觉地不再像动物那样把趋利避害当成最高法则。照康德的说法,这一天,他就获得了他的“个性”。用唐代学者李翱的话说,这个人就实现了“复性”——恢复其本性。
小毛,回忆一下康德的40岁生日。我曾经把它看成一个忽然褪色忽然乏味的生活转折。现在,我觉得它是一个人从实然出发追寻应然的英雄传奇。不是所有英雄传奇都要轰轰烈烈摧枯拉朽,也有惊心动魄的平淡无奇。
五
小毛,信的开始,我把康德那个40岁生日称为“革命”。其实,康德自己更喜欢把它比喻成重生。《实用人类学》的句子:
个性的确立就如同一种再生,具有某种他为自己立下誓言的庄重性,它使得这誓言和在他内心发生这种转变的时刻如同一个新时期一样对他来说难以忘怀。
重生的话题,康德在《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这本书里谈得更多。它比《实用人类学》早五年出版。
康德说,所谓重生,就是人决定在自己身上重建善的生活。他终于意识到有某种道德律令应该成为生活的最高原则。这个原则,无论他是否承认,都真实不欺地存在。只不过,从前的他一直逃避。而现在,他要心甘情愿地对它说“是”。于是,这个人,通过心灵的转变,把自己变成一个新人。
而这场重生,这个人的焕然一新,不是因为接受了什么外在于他的东西,也不是由于对自我的彻底否定,他只是重新唤起了自己那不可思议的生而有之的道德禀赋。换句话说,重生,不是成为别人,只是成为真正的自己。
小毛,我们须要注意一件事:康德是在题为《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这本书里谈论重生的。没错,这本书的主题是宗教,具体地说,是基督教。康德是要用哲学家的方式谈论基督教,从而为基督教倡导的道德生活奠定根基。不只这本书,康德著名的“三大批判”,一言以蔽之,是要帮助人们以正当的方式认识上帝、不朽、自由,并且由此主动担荷起那个来自上帝的最高律令。
重生,正是基督教道德生活的核心。它的基本教诲是:耶稣用自己的血和肉替世人赎罪,死而复生。耶稣的追随者,也需要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实现类似的重生:放下昨日之种种,背上十字架,或者说,套上轭,走耶稣指示的路。
《约翰福音》里,耶稣教训法利赛人尼哥底母:“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尼哥底母不解:“人已经老了,如何能重生呢?岂能再进母腹生出来吗?”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神的国。从肉身生的就是肉身,从灵生的就是灵。”
重生,正是领会并接受自己那个“从灵生的”生命。“从肉身生的”“从灵生的”,这是基督教的讲述的生命的二重真相。
小毛,对于你我这样除了血肉之躯绝不相信还有其他真相的现代人,重生根本不可理解。当然,我们对康德所谓的“个性”、中国圣贤所谓的“天命之谓性”,也无法理解。
在对生命的理解上,相信两重真相的他们站在一边,你我,站在另一边于是,当我们想象生活的时候,不会再有他们无比看重的那个维度——生活的应然。
六
小毛,这封信,不是要劝说你相信某种生活之应然。我没那个野心,也没那个能力。我想说的是,相信某种来自至高律令的应然,并非某种学说某种宗教的专利。文明史上大多数时间、大多数人群都以各不相同的方式相信它,领会它讲述它。对它嗤之以鼻,倒是一桩新闻。你我,不过是这桩新闻的当事人。把新闻当真理,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蠢的事了。
最后,再聊一个有趣的话题:生活的应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严肃的答案是:没有人确切知道。
这个世界,有两种灾难。一种,没人承认生活有它应然的样子,于是人人为所欲为,世界沦为丛林,人沦为禽兽。另一种,有人声称通晓全部应然,要替代神为一切人安排生活之应然,于是出现一个人对一切人的奴役,被奴役者不成其为人,奴役者,也因此不再是人,大家共同复归禽兽。
所以,生活之应然是这样的,很多伟大灵魂确信其有,但它永远只能体现在伟大心灵的领会、讲述、争论中。它,正是通过这种“确切的含糊”捍卫生活。
康德的意思,对于一个想要追寻生活之应然的个人而言,重生,由一个“是”和一连串的“不”开启。
一个“是”:他要承认“应然”之存在。这个承认,可能来自理性思考,也可能来自神秘体验,还有可能来自文化教养。
一连串的“不”:他要从对往昔生活,特别是生活原则的否定开启新生。《实用人类学》说,一个人的真正“个性”,要从若干“否定性原理”开始。比如,不说假话、不虚伪、不滥用友谊、不追随时尚、不泛滥社交。这大概就是他在四十岁前后,经过深思熟虑对自己说的几个“不”。原来,关于如何开启新生,伟大的康德,如此卑之无甚高论。
重生,由一个“是”和一连串的“不”开启。这也可以在基督教或儒学中得到印证。耶稣教人爱神胜过一切,孔子教人认信天道真实不欺。这是首要的原则。其次,便是不要撒谎、不要论断人、不要追随伪先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正是这一连串的“不”,让很多人一提到重生便愁眉苦脸。因为,看起来,那只是对生命的压抑和禁锢。可是,总会有人因为那唯一的“是”,开启自新之路。
七
路易斯在《纳尼亚传奇》里写了一匹可爱的马儿。它出生在纳尼亚,从小流落异乡。历经艰险,它终于得反故乡。可是近乡情怯,进入纳尼亚之前,马儿踌躇不前。它只是依稀记得,纳尼亚是一个自由、幸福、高贵的地方。它担心,那样的地方,不会允许马儿打滚儿。可是,在草地上打滚,是它从小到大所能想象的最大的快乐。
于是,它决定回家之前痛痛快快地打几个滚儿。足足滚了五分钟,它才爬起来,大声喷着鼻息,身上沾满了草杆儿,忧郁而又坚定地向北方前进:
它看起来更像是去参加一个葬礼,而不是像一个长期被囚的俘虏返回家园,重获自由。
这一天,可以算是这匹名叫布里的马儿的生日。走过那段葬礼一样的路,它将在纳尼亚做一匹有“个性”的马儿。至于它还会不会继续迷恋打滚儿,没人知道。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小毛,不知为何,我时常在心里祝康德硕士生日快乐,祝马儿布里生日快乐。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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