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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席上的古人

时间:2023-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说文说文读了很多书的我们,真的读过书吗?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这可能是一种对童年阴影的报复。洪先生的报复恰好说明,“半部论语治天下”对旧时读书人的影响何其深远。的确,黑格尔的这个评断影响深远,尤其在中国。这个“对”,要以他心目中的哲学和哲学史为参照。黑格尔奠定的这套思想史观念,在近代中国影响巨大。黑格尔认为历史的目的,就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实现。

说文

说文

读了很多书的我们,真的读过书吗?

文字:黑塞写、杨武能译的《书的魔力》

朗读:兰川

小毛:

今天,我想聊聊何谓经典,如何面对经典。

什么是经典?从一本书讲起。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1949年出版过一部书名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这部书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概念:“轴心时代”。

雅斯贝斯说,人类各个伟大文明都曾出现过一个“轴心时代”。它的时间跨度大体在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尤其以公元前5世纪为核心。这段时间里,各文明都产生了对自身命运影响深远的伟大人物、伟大著作。比如古希腊的荷马、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众多剧作家、史学家。比如古印度的《奥义书》、佛陀。比如古希伯来的犹太先知。再比如中国的孔子、老子。这些伟大的人物、著作,为本文化提供了蔓延数千年的核心范畴、核心观念、核心情感模式。

根据雅斯贝斯的定义,每个文化里,真正属于核心经典的书,不会太多。当世界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开放的时代,各文化自己的经典,不再仅仅属于自己的国族,而成为全人类的共同精神财富。套用一句佛学术语,任何文化的核心经典,都是全人类的“共业”。

对于现代人而言,如何对待自己领受的“共业”,是一个需要深思的问题。今天,我想以《论语》为例,聊聊人们对待经典的可能的态度。

在20世纪的中国,孔子和《论语》,大概是争议最大的一个人、一部书。到底该不该读《论语》,到底该以何种态度看待孔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为了避免繁琐的罗列,我总结出三个派别:

1.什么都有派

2.什么都没有派

3.和我差不多派

先看“什么都有派”。得从一个故事讲起。

现代史学家洪业在一篇文章里回忆幼年的私塾经历:

家塾老师教我开始读《论语》,大约在我十岁左右。当时老师说:“这是了不得的好书。宋处的宰相赵普用了半部治天下。”我觉得很兴奋;没几个月,全部《论语》竟能背诵。稚年自豪地思想:赵普才得半部,而我有其全:一匡天下,敢不勉乎。

当然,后来洪先生失望了。老师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熟诵整部《论语》的他,觉得这书实在没有这么厉害。靠它,治不了天下,也成不了圣贤。所以,多年以后,他特别写了一篇文章,论证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传说不可信。这可能是一种对童年阴影的报复。

洪先生的报复恰好说明,“半部论语治天下”对旧时读书人的影响何其深远。我觉得,这个传说不仅关乎《论语》,它反映了一种对待经典的态度——所谓经典,是一种神奇的东西;经典里面什么都有;只要掌握了经典,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就是“什么都有派”的经典观。这一派的经典读者往往是功利主义的。他们读书,因为书有用,而且是非常实际之用。比如,治天下。然而,他们的功利主义又带有神秘色彩。他们相信一书有用,并非出于理性思考,甚至并非出于耐心阅读,而仅仅源于某些不知从何而起的传说、信念。

对“什么都有派”而言,一部“什么都有”的经典,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崇拜的。因为它们神圣,神圣,无比神圣。当然,神圣的终极理由,还是有用。神圣所以有用,有用所以神圣。这是“什么都有派”的死循环。

“什么都有派”的崇拜对象,当然不只《论语》。古书上记载过汉代人在战场上焚烧《孝经》以退敌的事。结局如何,当然可想而知。就在离我们时代并不遥远的过去,中国各地还涌现出大量新闻,说是有虔诚的群众,因为背诵某人文章治好了多年沉疴。那时的很多人,真诚相信一本红色小册子的神圣力量——那里面,什么都有。

再看“什么都没有派”。要从黑格尔的一次著名演讲说起。

1816年10日起,黑格尔在海德堡大学开设了一个关于世界哲学史的讲座讲座的主体部分,是从古希腊哲学到黑格尔自己。只是在导言中,他简略提到中国和印度。讲到孔子和《论语》,他这么说:

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

言下之意,孔子的书,在哲学上毫无价值。黑格尔说,像《论语》这样的书,是没有资格进入一部哲学史的主干故事的。所以,他要在正式讲述哲学的故事之前,用几句简单的话把它打发掉。

黑格尔说《论语》在哲学上毫无价值。小毛,不知你作何感想。我接触过的朋友中,有人对此极为愤慨,有人对此深以为然。愤慨者,觉得黑格尔伤害了他们身为中国人的自尊。中国最重要的圣贤与经典,怎么会毫无价值呢?这不就等于说中国人在哲学思考上能力堪忧?深以为然者,即使未曾读过黑格尔,也会觉得黑格尔的否定痛快淋漓一解他们“心头之恨”。

的确,黑格尔的这个评断影响深远,尤其在中国。因为这关系到如何认识中国思想、中国哲学。从20世纪上半叶开始,中国有没有哲学,一直是中国学术界的热闹话题。然而,这已经超出这封信的话题。姑且放下。

小毛,至少我不会愤慨。黑格尔说《论语》没有价值,是对的。这个“对”,要以他心目中的哲学和哲学史为参照。在黑格尔看来,哲学史就是“绝对精神”自我思维、自我觉醒的进程。这个进程,是辩证的,运动的,发展的。所谓辩证,是指“绝对精神”总是遵循正题、反题、合题的节奏深化和推进;所谓运动,是指“绝对精神”从来不会一成不变,总是不断更新;所谓发展,是指“绝对精神”的运动,是一个线性的向上的运动,新的总会超越旧的,扬弃旧的。

按照这样的标准,《论语》当然不会有价值。首先,它是旧的。其次,它与黑格尔所关心的任何欧洲哲学运动毫无关系。再有,它也与黑格尔到处寻找辩证法的趣味不合。

黑格尔奠定的这套思想史观念,在近代中国影响巨大。未曾读过黑格尔的人,甚至未曾接受哲学教育的人,也都具有一种黑格尔式的历史信念。简言之历史有一个终极的目的,人类社会、人类精神,都在不断朝这个终极目的前进。每一个历史现象,只与它发生的时代和环境相关联,时过境迁,必然被否定、被取代、被超越。

依照这种历史信念,即便不曾读过黑格尔的人,也会对孔子和《论语》做出类似于黑格尔的判断:此人此书,对实现历史目的毫无意义。黑格尔认为历史的目的,就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实现。他的间接信徒,可能从来没听说过“绝对精神”,却会把他们的欲求当成历史的头等大事。比如,实现某某主义,比如实现某某制度,比如实现某某复兴。这些人,把诸如此类的目标当成历史的唯一目的,或者生活的唯一主题。当然,如此狭隘地理解历史和生活,并非黑格尔原意。这是一群比黑格尔更黑格尔的人。按照他们的历史信念,不仅《论语》毫无价值,几乎所有古代经典,都可以扔掉,忘掉,也许还不妨烧掉——它们,能实现某某主义么,能实现某某制度么,能实现某某复兴么?就算偶尔屈尊俯就提到这些书,也只是意在证明自己没怎么费力就站在了超越它们的历史巅峰。

我来总结一下“什么都没有派”的历史观念和阅读观念。

1.历史是发展的,所以新的就是好的。

2.历史有自身的目的,不能促进这一目的的,是没有价值的。

3.一切精神创造,都是历史的产物,都只是历史的产物。它们仅仅反映它们的时代,不可能超越它们的历史和时代。

小毛,这种历史观和阅读观,最典型地体现在当代文科教育之中。就以你我都熟悉的文学教育为例吧。你在大学里念过各种“文学史”。无论中外古今的文学史教材,早已形成一种通行模式。提到莎士比亚,《外国文学史》会说他是16世纪英国最伟大的戏剧家,会罗列他的作品、艺术特点、成就,会指出他体现了什么样的时代精神,代表了什么阶级的利益需求。可是重中之中,是最后一段:他毕竟生活在那个时代,难免有他的阶级局限性、时代局限性、历史局限性。这个模式,可以运用到任何伟大作家身上。福楼拜、托尔斯泰、李白、杜甫、曹雪芹,他们都体现了各自时代精神、阶级利益,因此也都有他们各自的阶级局限性、时代局限性、历史局限性。在你我所接受的教养当中,所有伟大的精神创造,都是短暂的,只有在它们自己的时代里才可理解,超出那个时代,价值就要打折扣,甚至清零。

这种历史观和阅读观,还不只体现在对过往作家和作品的评价上。几乎是从接受教育的最初阶段起,我们的头脑就被植入了一系列词语替换公式。进步的、革命的、现代的、新颖的、有用的……这些字眼,我们会近乎本能地替换为一个词:好的。保守的、反革命的、原始的、早期的、过去的、没用的……这些字眼我们会近乎本能地替换为一个词:坏的。果真如此么?在“什么都没有派”看来果真如此。

“什么都没有派”坚信,过去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因为过去不能给他们想要的。

最后是“和我差不多派”。

我刚才谈到,在20世纪,关于如何看待孔子、《论语》,各路势力打得不可开交。但基本可以分为“什么都有派”和“什么都没有派”。前者把孔子当成神,后者把孔子视为骗子、恶棍,甚至魔鬼。这两派,直到现在仍然唇枪舌剑互为仇雠。

近些年,很多有识之士不耐烦这样的恶斗,建议大家放下成见,认真了解一下孔子,认真读一读《论语》,以及其他古典。北京大学的李零先生,接连出了几本谈《论语》的书,比如《丧家狗》《去圣乃得真孔子》。下面是《丧家狗》的自序:

在这本书中,我想告诉大家,孔子并不是圣人。历代帝王褒封的孔子,不是真孔子,只是“人造孔子”……

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准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这才是真相。

李零先生建议人们:拜孔子、骂孔子,不如读孔子。把孔子当神、把孔子当鬼,不如把孔子当人。他说,理解孔子,说难也不难,只要两个武器就够了,一个是事实,一个是常识。凭借事实还原孔子的生活,凭借常识理解孔子的心态。

李零先生对《论语》的解读很精彩。很长一段时间,我把他的书当成枕边读物。因为我觉得,他真能平心静气阅读古书,向读者展现“真相”。这样的阅读,可以帮人脱离“什么都有派”、“什么都没有派”的乌烟瘴气。

可是后来,我觉得李零先生的态度也有值得警惕的地方。孔子当然不是神,当然不是鬼。问题在于,即便仅仅作为人,我们就可以凭借我们的“常识”去理解这个人吗?

李零先生说孔子是“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这些描述,看起来没什么费解之处,似乎都是现代读者凭常识就能理解的。可是,果真如此么?孔子教人阅读“经典”,他心目中的“经典”是否等于现代常识所理解的经典?孔子好古敏求,现代常识能否理解古代对孔子的重要意义?李零先生说孔子替统治者操心,现代人的常识会把这理解成帮忙、帮闲,孔子却自认为肩负天命。现代人可能靠常识理解“天命”吗?

李零先生不遗余力地劝说现代读者把孔子视为人。这当然是对的。然而,相信天命的人,把天命视为骗局的人,不是一种人。两者根本不共享一套常识。仅仅靠着自己的常识,后者对前者的理解,很可能是自作聪明的曲解。

所以,我把李零先生提供的阅读建议,称为“和我差不多派”。这一派的基本假设是,人和人的差别只是外部环境的差别。人的精神世界,只是外部环境的反应和反映。只要搞清环境的变化,人和人终究差不多。我知道自己如何应对环境,也就完全能够理解或预测你如何应对环境。因为你和我,差不多。

“和我差不多派”相信今人能够理解古人,因为他们和我们差不多。今人和古人的差别,只是外部环境的差别。环境对调,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阅读的目的,就是认识“真实的古人”。而“真实的古人”,无非是和我们差不多的人,如此而已。

小毛,你和我差不多,我和你差不多。你是我睡在上铺的兄弟。孔子,真的是我们睡在上铺的兄弟么?如果他就是每个现代人可以靠常识理解的睡在上铺的兄弟,那么我们又何必再去读他的书?我从来不打算花几个月、几年的时间读一本书,只为认识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理由很简单,他和我差不多,如此而已。

小毛,现在我来总结一下前面提到的三派。

“什么都有派”,把古人、古书当神。神不是用来读的,只是用来崇拜和求乞的。

“什么都没有派”,把古人、古书当废物,当鬼。废物不值得读,鬼只能驱赶诅咒。

“和我差不多派”,把古人、古书当成穿着伪装的睡在上铺的兄弟。睡在上铺的兄弟,读与不读,差别不大。至多,你会在戳穿他的伪装时大吼一声“如此而已”。

在我看来,这三派立场迥异,却殊途同归:它们都是反阅读的。反阅读,因为他们都带着审判的姿态展开阅读。不是只有口诛笔伐才叫审判。当人们仅仅以自己为标尺,四处封神、骂鬼、认兄弟的时候,他就是在把自己当成法官。

审判的阅读,不是阅读。因为,所有审判,结局无非重申法官的权威。北宋程颢提到有一种人不适合读书:

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

法官一样的读者,便是如此:读与不读,永远只是此等人。

小毛,我们聊过阅读经典的三种态度。我不能说它们错,只能说,在我看来它们不够好。

那么,什么才是好的阅读态度?我想,至少需要把流俗的阅读伦理颠倒过来。

“什么都有派”“什么都没有派”“和我差不多派”,共同之处是把古人、古书置于被告席,阅读者按照自己的法条对之审查、宣判。这是流俗的阅读伦理。

能不能换一种关系?习惯于审查、宣判的我们走上被告席,借助古人古书自我省察?

对此,我无法说太多。因为我也习于审查、宣判的法官式阅读。自我省察,经验无多。下面,只向你推荐三位先贤的三段话。

第一段话,来自歌德。他建议人们,把研读古典当成重要的自我教育的途径。他在回忆录《诗与真》里说:

因此,探讨自己所特别爱好的著作之内蕴,是各人自己的事。而首先要考虑的,就是这著作对于我们自己的内心有什么关系,我们自己的生命力为这书的生命力激发和增进到什么地步。

按照某些流俗的文学史观念,歌德是18到19世纪之间的德国作家,是当时资产阶级精神的代言人……可我认为,他的教诲,没有任何时代局限性、阶级局限性。

歌德教诲的核心是,我们该想方设法把经典和自己的生命联系起来。阅读的目的,是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更好,更丰盈。当然,这需要一个前提:你得相信世界上存在着比自己更高贵更伟大的灵魂;你不能事先假设人人都是睡在上铺的兄弟。

第二段话,来自C.S.路易斯。他写过一篇题为《论古书阅读》的短文。他认为,阅读古代经典,可以帮助现代人克服视野的狭隘:

各时代各有其识见。它善于看到特定真理,亦易于犯特定错误。因此,我们所有人,都需要那些可纠正自己这个时代标志性错误的书籍。这意味着古书。在一定程度上,所有当代作家都共享当代识见……我们可以确定,20世纪的特有盲点,正在我们从未置疑之处……唯一的保守疗法,就是让亘古以来的海上清风吹拂我等心灵。这一点,只有阅读古书方能达致。当然,这并不是说,往古自有魔法。古人并不比今人聪明,他们所犯之错,与我们一般多。不过,并非同样错误。我们所犯之错,他们不会阿谀奉承。他们自身之错,因已摆上台面,故不会构成伤害。

路易斯提醒现代读者,就算是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也自有视野遮蔽之处。只能往左看的人,随时听听右边同伴的意见,并非坏事。否则,他会把自己之所见当成世界之全部。当然,很多人不会接纳路易斯的建议。因为他们从未学会把古人当成视野不同的伙伴,早已习惯把古人当成报废多年的垃圾。

第三段话,来自列奥·施特劳斯。他说,研读经典,是为了摆脱心智的平庸和不自由:

经典阅读,是人的解放,它把人从庸俗当中拯救出来。按照希腊人的说法,庸俗,就是缺乏对美好事物的经历。

小毛,像这样的话,我只能姑且抄给你。因为我自己也所知不深。我所确知的唯有一点:若想开启好的阅读,请首先克服我们充当法官的热情。

研习经典的目的,不是向经典索要“观点”,索要“立场”,索要“用处”。而是追溯并且试图理解伟大心灵如何形成。空间上,世界是个牢狱。研习“大书”,则允许人们做时间上的牢狱巡游。当一个人尽最大努力见识过美好的东西,他也就把自己从庸俗当中拯救出来。

不是经典等待我们的审判,而是我们有求于经典。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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