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
说文
我们都活在特定的时代,我们必须学会和自己的时代相处。
文字:《论语·子路》
朗读:北宸
一
小毛:
先从一条微博说起。2014年春天,中国很多地方爆发雾霾。我住的城市有几天地暗天昏,人间有如地狱。就在这时,一位电视学术明星发表了一条微博:
雾霾持续到了周末,天昏地暗一座北京城,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出门,不去跟它较劲。关上门窗,尽量不让雾霾进到家里;打开空气净化器,尽量不让雾霾进到肺里;如果这都没用了,就只有凭自己的精神防护,不让雾霾进到心里。前一阵在天空之城马丘比丘,愿这几张雨后的风景给大家带来些小清新吧。
微博文字的旁边,还配上了明星袅娜的生活照。
这位学术明星,几年之前凭借解读《论语》走红。电视的传播效率,让人吃惊。以致于,看着电视长大的一代、看着电视老去的一代、看着电视打发闲暇的一代,不知不觉就在明星和《论语》之间画上了等号。
这位老师把《论语》解读为可以帮助现代人获得现代式幸福的宝典。她的这条微博,其实也是在善意地劝说追随者们,如何在不怎么可爱的环境里,过上与霾无争的生活。
任何时代的人都有权追求幸福。想要幸福的人,总会忍不住追随几位幸福专家。幸福多种多样,专家的话姑妄听之即可。本来不足深论。问题在于,借助电视的威力,很多人把明星的幸福指南等同于《论语》的精神。
明星说,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完全可以关起门窗闭上眼睛,在小小心灵里寻找清新和幸福。可是,这就是合乎《论语》的教诲吗?
今天,我想聊两个词:狂狷、乡愿。借助它们,圣贤讨论过人与自己时代的关系。
二
先看看何谓“狂狷”,何谓“乡愿”。
《论语·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论语·阳货》:“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这是《论语》里关于狂狷和乡愿的说法。我们可以得到的第一个直观印象是,孔子喜欢狂者、狷者,鄙夷乡愿。
孔子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即便凭借现代语感,我们似乎也大体知道进取和有所不为的意思。
乡愿,一般的现代注释,翻译为老好人。老好人又是什么人呢?只靠现代汉语的翻译,我们很难揣摩。
其实,无论狂狷,还是乡愿,我们最好慢些给它们贴上现代标签。不妨再去寻求些更权威的帮助。更权威的人,当然是指更有资格更有可能领会孔子的人。比如孟子。《孟子·尽心下》,提到了狂狷和乡愿:
所谓狂狷:
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译文】他们志气远大好为大言,不断地说“古人如何,古人如何”,可是考察它们的行为,却不和言语完全吻合。这样的狂者如果又不可以得到,便想和不屑于污浊之人交往,这便是狷者,要比狂者次一等。
所谓乡愿:
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译文】(乡愿会批评狂者说,)何必这样志气远大呢?其实你们的言语和行为不能相照应,言语也不能和行为相照应,只会说“古人如何,古人如何”。(乡愿又会批评狷者,)何必这样落落寡合呢?(乡愿这样表达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在这个世界经营生活,做到这样就可以了——没有骨鲠取媚于世界,这就是乡愿。
小毛,现代学者把乡愿翻译成“好好先生”,会造成很大的误解,似乎乡愿是指一种人际关系。按照孟子的解释,狂、狷、乡愿,主要是指人和他所处的时代的关系。
狂者和狷者,都是时代的不满者,抗拒者。在孔子看来,第一等人是“中行者”。他们言行一致,不抱怨不退缩,在任何时代都做合乎当然之事。但是,中行者难觅。等而下之,他愿意和狂者、狷者交往。狂者、狷者都刻意与时代保持疏离。狂者执着于往昔的理想时代,狷者不愿与时代同流合污。但也正因这种刻意的疏离,他们的言行无法完全一致:一方面与之抗争,另一方面又要生活其中。
而乡愿,则完全接受自己的时代,一门心思在这个时代里过上好日子。他们,是四处可见的言行一致者。孟子说,这样的人,你要挑他的毛病,似乎并无大错;你要责骂他,似乎并无大罪。他只是和这个污浊的世界步调一致罢了。他为人老实,行为也算规矩,人人都喜欢,他也觉得自己是好人。只有一点,他完全和尧舜所传之正道相悖。
乡愿不能理解狂者,觉得那些抗争时代的大言纯属空谈。乡愿不能理解狷者,觉得那种不合作的执拗纯属自苦。
乡愿最不能忍受狂狷的,就是他们心心念念“古之人古之人”。而乡愿生活的最大诀窍,就是忘记“古之人”,专心致志取悦“斯世”。
所以,狂狷和乡愿的根本区别,是对时代的态度。
狂狷,是心系古道的怪人。
乡愿,是安然现在的好人。
对时代的态度不同,源于生活的尺度不同。
狂者,以古道为尺度,为所当为。
狷者,以古道为尺度,不为所不当为。
乡愿,去他的尺度,安全舒适地活下去,就是尺度。
三
小毛,孔子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我说“狂者为所当为,狷者不为所不当为”。这样的表述,很容易被我们翻译成现代人所谓的理想主义。
可是我要说,狂狷,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理想主义。
现代的理想主义者,把激情投向未来;狂者狷者,把关于完美世界的想象留在过去。
现代的理想主义者说,未来一定比现在好,我的责任,是让现在变得更好、再好、直至最好。狂者狷者却说,现在比过去坏,我的责任,是不让现在变得更坏。
小毛,身为现代人,你我自然更习惯,或者说更会欣赏现代理想主义者的思维方式。因为我们根深蒂固的信念是,历史不断进化,不断走向更高更好。提到未来,我们会条件反射般的热血澎湃。未来的某个地方,矗立着我们前赴后继为之奋斗的理想国、美丽新世界。
我当然没资格要求你放弃这种对未来的信仰。这封关于狂狷的信,只想让你知道,其实还存在另外一种想象世界思考世界的可能性,那就是,把真正完美的世界留在早已过去的往昔。
由此,我们该谈谈狂者、狷者念兹在兹的“古道”了。他们为什么把“古之人”看得这么重要?为什么要口口声声用“古之人”批评今之世?我把这种态度称为“古道立场”。
所谓“古道立场”,就是以往昔之完美为尺度,批判当世。这是现代人久已遗忘的思考世界的方式。我说的现代人,不只是现代中国人。如果让孔夫子、孟夫子、苏格拉底、柏拉图在一起谈谈,“古道立场”可能是他们最大的共识。
所谓“古”,是指何时?并不特别重要。狂者口称“古之人”时,可能只是追忆一个未必了解却又希望它存在的美好往昔。
“古”的情形如何,不可尽知,最重要的是:它不是“今”,不是现在。它是一个对现在的“否定性参照”。
“古道立场”的要义,就是把过去与完美结合起来,共同为现实世界提供“否定性参照”。
完美世界,存在于过去还是存在于未来?现代读者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只要不想绝望而死,人,总得告诉自己明天会比今天好,至少,不会太坏。毕竟,我们得把日子过下去。于是,“明天会更好”成了最好的慰藉和祝词,无论对人对己。
但是,当一个人或一群人把未来当成偶像,坚信有个无比光明的世界等在前面,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奔它而去,一切都不同了。
坚信前方有个无比光明的世界,人们才会前赴后继地奋斗、牺牲,并且毫不怀疑,所有的奋斗牺牲,都是通往理想国的代价。与终极的幸福比起来,多惨烈的代价,都微不足道。
坚信前方有个无比光明的世界,往往连带相信:总会有个英雄,掌握了未来的秘密,能够引领我们披荆斩棘,直到终点。路上的一切,都可以摧毁、丢弃,包括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可能就是天堂路上的碍脚荆棘。英雄这么觉得。
坚信前方有个无比光明的世界,还与这样一种信念相连:新的好过旧的,我们处在前所未有的制高点。历史既已被我们踩在脚下,我们便有资格充当历史的判官和嘲笑者。
近现代历史上,太多惨剧闹剧,为了建造天堂,而把人间变成地狱。几乎所有这些惨剧,都从一个关于美丽新世界的允诺开始。
眼里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人,乐观,乐观得危险。他对关于美丽新世界的允诺,毫无抵抗力。遇到振臂高呼的引路人,他会毫不犹豫地追随而去。时机来临得着权柄,他也不会介意亲自上阵,大干一番。
这种危险的乐观,需要制动力。最好的制动力,是对古昔的怀念与敬畏。“古道立场”的价值正在于此。
怀念古,是不是要恢复汉魏衣冠,谨守唐宋饮食?当然可以,但也当然不必吃什么,穿什么,属于个人选择。我认为,在形式上拘泥,那叫泥古不化。
敬畏道,是不是要满口周诰殷盘,佶屈聱牙?当然可以,但也当然不必。读什么,说什么,属于个人选择。我认为,拒绝新知,是心智的固陋。
“古道立场”,不是让人泥古而不化,固陋而不耻。前面说过,“古道”只是现实的“否定性参照”。它不会告诉现实世界的人该当如何,只是提醒人们永远记得自己并不完美,因此可能犯错。
“古道立场”把完美世界放在一个永远无法复现的往昔。于是,现代进程就变成永不完美而仰望完美的现代人自我救赎的进程。因为仰望完美,所以他们珍视一切带着古昔消息的精神遗存。因为永不完美,所以他们不会狂妄到认为掌握了美丽新世界的奥秘。他们深知深信自己的局限,努力在这局限里活出最好的样子。
“古道立场”并不拒绝进步,但也绝不崇拜进步。它能做的,就是时刻提醒世人,别在进步的癔症中错把自己当成神。
四
小毛,关于“古道立场”我说了很多。同样,绝没有把它推销给你的意思。我只是说,古人所持的“古道立场”和现代人所相信的“进步论”一样,是思考世界的一种可能性。
我建议,把这两种立场同时视为思考世界的可能方式。它们的区别,并非科学与谬误之别。进步论者,相信自己的信念来自科学,因此常常不假思索地斥古道立场为谬误。其实,后者未必比前者更不科学。或者说,前者并不比他自认为的那样更科学。
现代人自信拥有科学的世界图景。人们相信这幅图景,非因其真,乃是因其自称科学。进步论就是其中之一。对20世纪的现代村民而言,进步论不是某种特定的哲学,而是各种时髦哲学赖以塑造自己的基本骨架。无论哪种“主义”,一个安置在遥远未来的尘世天堂,几乎是标配。认定“天堂”,跟定“主义”,是众多现代心灵的基本姿态。没有对“进化”的深信不疑,这个姿态保持不了多久。而人们之所以对“进化”深信不疑,据说基于科学的证词。果真如此吗?1941年,路易斯发表题为《荣耀之重》的布道。他把各种形态的“进化论”称为加在人们身上将近百年的“世俗魅惑”(evil enchantment of worldliness):
几乎所有的现代哲学,都处心积虑地说服我们,人类之美好(good of man)可以在尘世找到。值得一提的是,进步论或创造进化论之类哲学,本身反倒见证了这一真理,即我们的真实目标其实在别处。当他们想要说服你,尘世就是你的家,请注意他们是如何着手的。他们一开始,试图说服你,尘世可以变为天堂,因而诱你在尘世心生放逐之感。接着,他们告诉你,这一幸事(fortunate event)在遥远之未来,因而诱你心生认识,故园(fatherland)不在斯世斯地。最后,为防止你对自有永有者(the transtemporal)心生幢憬,这样就会唤醒你并进而坏了他们的事,他们随手操起修辞,确保你不回过头来想:即便他们所许诺的所有全部幸福都会降临尘世之人,每一代人依然因终有一死而失去它,包括最后一代人,因而全部故事终将归于虚无,甚至连个故事都不是。这一派胡言,体现在萧伯纳先生笔下莉莉丝(Lilith)临终演讲中,亦体现在柏格森的这一观点,即生命冲动(élan vital)能够跨过所有障碍,甚至跨越死亡——仿佛我们能够相信,这一星球上的任何社会进步或生物进化,将延迟太阳之老化或推翻热力学第二定律。
如果“进化论”援科学以为靠山,那么,迄今为止人们从科学那里学到的最确凿不移的知识是:人必死,地球必然毁灭,太阳终将衰老——热力学第二定律一劳永逸地否定了“永动机”。各色“进化论”,把天堂安置在必朽的尘世。不如此,就不能挑动人们的持久亢奋,好像人类社会是一部能够无限膨胀的永动机。可惜,这幅一路亢奋奔向天堂的世界图景,必须把最要紧的科学证词排除在外。因为,一旦考虑到人之必朽,宇宙之必朽,所有的进化故事就显得可笑:驻守在遥远未来的,不是天堂,是毁灭和虚无。
原来,以“科学”自重的“进化论”,必须绕开某些它们不喜欢的科学,才能让自己显得科学。如果它们不像看上去那样的科学,那么它们是什么?路易斯说最好把它们当成并不高明的修辞。为了防止人们望向苍穹,它们努力把人的视线引向未来。为了防止人们看清未来,它们努力把未来描述成一张与任何个体无关的空头支票。
五
小毛,我还要最后强调一遍:绝无向你兜售所谓古道立场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为你提供一种不同的思考世界的方式。多几种思考方式,才不会把自己的偶然得来的信念当作独家拥有的真理。
其实,无论哪种立场,都可以为人们如何参与公共生活提供勇气和理由。而当一位明星,在雾霾遮天的时候教导大家关起门窗在自己的心灵里制造清新的幻觉,她是在怂恿人们退出公共生活。这种怂恿,既无“古道立场”,也没有现代式的理想主义。这是典型的乡愿。用孔子的话说:德之贼。
德之贼,总是巧妙而又优雅地与自己的时代同流合污。当然,一个把自己时代的流行信念当成真理的人,也是在不知不觉间与时代同流合污。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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