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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要”颂

时间:2023-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说文说文有一件奇怪的事:所有重要的事,都是次要的事;因为它重要,所以它次要。至于邦国自身强大与否,甚至存续与否,倒是次要之事。原来,让小朋友无法忍受的,是“次要”这个词。我竟然把“次要”加在他认为无比重要的国家头上。今天,我们不谈天下,不谈国家,就谈谈“次要”这个词。

说文

说文

有一件奇怪的事:所有重要的事,都是次要的事;因为它重要,所以它次要。

文字:杨无锐

朗读:兰川

小毛:

前些天的信里(《万国之上有谁在》),我写了一段话:

在一个拥有“天下视野”的人看来,邦国的意义,在于使文明生活得以展开,使天道正义得以彰显。至于邦国自身强大与否,甚至存续与否,倒是次要之事。

这个意思,我近来常常讲给身边的朋友,也常常因此受到朋友们的棒喝。尤其,当我说邦国的强盛存续不过是次要之事的时候。

前几天,一位小朋友忧心忡忡地找我:老师,国家的强盛怎么能是次要之事呢?还有比这更要紧的吗?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要爱我的国。

感谢他的克制和礼貌。我觉得,要是再激动一点儿,他一定会大声质问:老师,你为什么不爱国?

于是,我决定抢先一步,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其实,我也是爱国的。

这下子,小朋友真的激动了:你撒谎!要是爱国,怎么可以把国家说成次要之事!

原来,让小朋友无法忍受的,是“次要”这个词。我竟然把“次要”加在他认为无比重要的国家头上。

今天,我们不谈天下,不谈国家,就谈谈“次要”这个词。我想写一篇《“次要颂》。还从认字开始吧。

小毛,“本”“末”两个字,用不着专家帮忙,你也认得出来。

左面是“木”。木的根部添一横,就是“本”。木的顶部添一横,就是“末”。这种造字法,叫作“指事”。汉字里面,凡动用指事法的字,都带着一些抽象意味。

“木”是象形字,写出来就是一棵树的样子。在“木”的不同部位添加比划,就不是描摹自然物象了,而是表示事物之间的关系。事物不抽象,事物之间的关系,抽象。

事物之间的基本关系,就是本末之别。

想象一棵树,越往下,越接近它的“本”,真正的“本”,是深藏地下的根。相对于根,凡它之上的,都是“末”。离根越远,越接近绝对的“末”。

小毛,请继续想象那棵树。真正的“本”,深埋泥土,下及于泉,人所难见。倒是其干其枝其叶其花其实,舒展于天地之间,摇曳婆娑,争奇斗妍。这是深有意味的景象。

世间万物,属于“末”的部分总是善于彰显自我,真正的“本”,通常沉潜静默。

在古人看来,天地是本,人是末。所以人间总是喧嚣躁动,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各逞其智,各美其美。至于天地,则“有大美而不言”。子曰: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本”总是沉默晦暗。“末”总是热闹光鲜。但若抽离了沉默晦暗,所有热闹光鲜将无所附丽,失去意义。所有热闹背后,都有一个“命运攸关的沉默”。《论语》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古典时代,无论儒家道家,都吁请人们辨析本末。这是理解世界理解生活理解自己的前提。

辨析本末,就是努力领会世界的根源和理由:那个“命运攸关的沉默”。

本末之辨,和《次要颂》有什么关系呢?

小毛,现代汉语里,我们通常用“主要”“次要”转译“本”和“末”。大家想当然的认为,“本”就是“重要”,“末”就是“次要”。我认为,这是一个须要澄清的混乱。

“本”为“末”提供尺度。有了尺度,我们才可以谈论什么是重要,什么是次要。但是这个尺度本身,既不重要,也不次要,它是“重要”“次要”的终极理由。

依靠“本”,我们可以为“末”安排价值秩序:有些事物是重要的,有些事物是次要的。然而,即便最为重要的事物,相对于“本”而言,都是次要的。因为,它是有待评价的东西,而不是使评价得以展开的尺度本身。

这样说,似乎还有些晦涩。不如回顾一下我们自身的语言习惯。

日常生活中,我们常说某人某事某物重要。当我们说出“重要”这个词的时候,一定意味着有一个比此人此事此物更根本的东西,我们靠它来判断人事物的重要程度。

看看下面的句子:

吃饭重要,因为不吃饭就会死。

“不吃饭就会死”,是“吃饭重要”的理由。就是说,生命的维系,是比吃饭更根本的事。把生命当成目的,把生命的维系当成尺度,我们才能断言“吃饭重要”。每一个关于事物“重要”的判断,背后总会跟着一个或几个理由。没有理由所谓“重要”,便毫无意义。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看起来有点儿吊诡的结论:所有被视为“重要”的事物唯其“重要”,所以“次要”。它因某种理由而“重要”,与那个理由相比,它“次要”进一步讲,任何人事物,若想证明自身“重要”,必须首先承认自己的“次要”。否则,它便失去了“重要”的理由。

有没有什么事物,不需要承认自己的“次要”?有。如果某物存在,它就是自身存在的理由,并且不须要任何其他理由,它就不是“次要”的。这种性质,哲学家称为“自在自为”。对基督徒而言,唯一的自在自为之物,是上帝。对于中国圣贤而言,唯一的自在自为之物,是天道。上帝、天道,便是古代圣贤苦苦寻思领悟的世界之“本”——“命运攸关的沉默”。

小毛,依照未经反省的语言习惯,我们热爱“重要”,轻视“次要”。凡喜欢看重的东西,我们都慷慨地贴上“重要”标签。说某人某事某物“次要”,在我们看来,是一种贬斥。被人视为“次要”,对我们而言更是无比沮丧的事。

然而,一旦明了本末之辨,我们就得承认:“次要”,恰恰是经验世界里一切人、事、物的神圣属性。甘居“次要”,意味着知晓自己的局限:人,不能以神自居不可绑架天道。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开篇时小朋友的质疑了。我说邦国的强盛存续是次要之事。这激起了小朋友的不满。他不能接受的,是“次要”这个评价,他觉得这个词伤害了他的爱国情感。

可是,身为《次要颂》的作者,我却认为,“次要”是对邦国价值的最高赞誉。国家,正因它是“次要的”,才值得人去爱,去守护。

国家次要,因为它不是自己的理由。孟子说:“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所谓“国”,是让人过上安全、文明生活的工具。再怎么重要的工具,也仅仅是工具而已。

工具,可以造福,也可以为祸。当国家声称自己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是加在一切人身上的至高目的,国家就可能成为灾难之源。因为,作为人造之物,它想要篡夺神的权力。

任何不甘自居“次要”的人间事物,都可能制造人间灾难,无论它何等美丽,何等伟大。

平等是好的,因为它可以保护弱者的福祉和尊严。但若平等成为裁断一切的标尺,人间就可能陷入平等的恐怖。把平等视为至善,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学生对先生的尊重,新手对大师的敬畏。根据平等的投票,在绘画比赛上,达芬奇可能输给拿长鼻涂鸦的大象。

进步是好的,技术进步给生活带来便利,医学进步可以保障生命安全提升生活质量。但若进步成为“进步主义”,成为社会生活的最高目的,进步的恐怖也将随之而来。医学本是救人的工具。如果对人活体解剖有助于医学进步,是否可为呢?在一个狂热的进步主义者看来,这是个傻问题:没有任何道德顾虑可以阻碍进步本身!

科学是好的,靠着科学家的睿智与勤奋,人类对自然对自己的认识,达到前所未有的精确。但若从对科学的信念发展成“科学主义”,科学的恐怖也如期而至。人们可能期待科学家接管所有事务,包括他们分外之事。科学一旦越过了界限,便有很多愚蠢假科学之名大行其道。其实,我们的时代,正生活在此种愚蠢之中。

国家、平等、进步、科学……都是“次要之事”。唯其次要,才是好的,才值得我们全力热爱,不懈追求。人类历史上的大灾难,往往不是因为纯粹的恶,而是源于美好事物、伟大人物忘了自己的“次要”。

我想,文明生活的屏障之一,便是记住“次要”,捍卫“次要”,把所有次要之事放在适合它们的地方。捍卫“次要”,便是捍卫那个“命运攸关的沉默”。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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