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学者眼中的新闻报道

宗教学者眼中的新闻报道
——何光沪教授访谈录

受访者简介：

何光沪，1950年生于贵阳，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宗教系教授。主要从事宗教学、宗教哲学、基督教神学等领域的研究。著有《多元化的上帝观》、《有心无题》、《神圣的根》、《天人之际》等，译有《宗教哲学》、《现代基督教思想》、《基督教神学原理》、《全球伦理》、《系统神学》等，编有“宗教与世界”丛书、《蒂里希选集》等。

采访时间：2004年7月24日

采访地点：中国人民大学

采访人：许燕

新闻要真实和全面

记：本次采访是针对我们的211课题，主要关于我们现在新闻报道存在的几大问题。我们非常希望学者能对新闻报道提出自己的意见，对新闻现状进行反思，以推动新闻学的研究。每个学者都有自己关注的角度，所以您就讲您特别有心得、特别想讲的部分吧。

何：你提到过我的文章，关于“反美示威和新闻联播”。那个时候起的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最大的意见，就是我常常问的“什么是真？”新闻要真，光讲事实是不够的。广播员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都是事实。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太过复杂，每一个事情都有很多面，甚至上千面。比如一个人就像一颗钻石一样是千面的，一个小面只能反映这个人的一点。所以，一个新闻报道的真，最需要的和最不可缺少的，就是全面。如果不能像钻石和人那样有着千面万面的话，那么至少要有两面。

在我看来，依法治国是最重要的。以德治国是过时的口号，是“教导人”的思路。法是最低限度的，它是底线道德，是对人的最低要求。所以超过最低要求就马上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比如说不能杀人，不能偷东西。那是对人的底线道德的要求，底线道德就应该变成法律。

记：那么道德呢？

何：道德可以有很高的，像圣人那样的要求。不能要求每个老百姓都像圣人，都像雷锋。因为这个道德要求绝对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否则就不叫高了。但新闻报道可以倡导好的东西。要倡导好的东西，应该有教育功能。我刚才讲这些东西不是要否定教育功能和正面倡导。

记：能否举一个正面倡导的例子？

何：既然我是研究宗教的，我就可以有个很好的例子。美国有个报纸叫《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是一个前些年很出名的大报，历史很悠久。它的创办者是19世纪中期的一位女士叫埃迪夫人，她经历特殊，丈夫去世了，自己又得了什么病。然后她就对疾病、对人的身体有了一个特别的看法，就是要用信仰治病。她认为疾病是虚幻的东西，人的精神力量可以维持健康。这个报纸我们现在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世俗报纸，没有什么宗教气息，看不出任何基督教的信息。但她有一个原则，认为应该多报道好事情，少报道坏事情。因为她认为坏事情报道多了，会让人对罪恶感到麻木，会习惯罪恶。老报道正面的事情，这是她的报道方针。

我是赞成她的这个说法的。因为看别人的坏事多了，的确会让我们的小孩受到影响，对暴力进行模仿。我的意思是，我们的确还是应该多报道正面的东西，多报道鼓舞人心的东西、优秀的东西、高尚的东西。

记：那么负面报道要不要呢？

何：你提得好。我们不要绝对地去看上面说的事情。比方说，正面的东西，有些人看正面问题看得很多，但是他并没有心思去模仿或者效仿。有些人觉得高不可攀，还有些人觉得好的东西看太多了也可能很麻木。反过来，有些人看到一些负面的罪恶的事情，他会产生痛恨，这样的例子和体会也是很多的。《李尔王》里面的女儿是负面角色，《奥赛罗》里面的伊阿古有一个邪恶的面目，但是大家看了以后不会去学，是不是？人们会讨厌那个女儿、讨厌那个坏人。

所以我们刚才说的话也不能绝对。不要认为我们光讲好的，社会就好了。不能只唱高调。儒家讲待人以宽，用现代的语言，就是你对人只能用法律来要求，不能用道德要求人。

新闻的本质要求真，这就涉及另外一面了，就是人民的知情权。如果字字句句都是真，但却不讲出另外一面的事实的话，这个新闻就有可能是极大的谎言。你至少要讲出第二面，这才是对人民负责。如果是深度报道，就应该有第三面、第四面、第五面。美国的报道，很小的事情它会挖掘得很深。比方说校园枪击案，它把小孩的家庭教育成长过程都报道出来，对人有很大的教育作用。最害怕一面之词的报道，那样常常造成极大的误导。

记：误导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何：昨天晚上湖南水灾的报道，没提一句死伤多少人。凤凰卫视也报道这件事，它马上说死了多少人。为什么很多人说凤凰卫视好看？很简单。因为相比较而言，信息多，还有报道及时。老百姓从那里可以知道事情的多方面。

评论也一样，一定要用相反的观点说出来。我在海外时很忙碌，只能看非常简短的节目。比如说伊拉克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有开打，联合国正在查它的内部。当时的一个新闻节目，每一次英国政府、美国政府和情报部门说什么它要报道。同时，它一定要反过来说，萨达姆政府，萨达姆又是怎么说的。萨达姆的新闻官，还有联合国的调查小组，对伊拉克有利的说法，它全部摆了出来，所以起码你一看就看到两方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你再深入看，两方面中哪一面更有说服力。

记：新闻客观性的原则里面就有一条，要求两方面都报道。

何：对。BBC和英国政府在很多事情上就是完全对立的，包括凯利事件，还有对布莱尔、对国防部的很多说法。

我自己再退一步说，宣传同新闻要有点分工。有些文章，有些方面，有些事情，大力宣传大力表彰，我是真心拥护的。刚才我举的那个《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的例子，我倾向基督教，我也赞成他们表彰好事，少说些阴暗面。但是在宣传方面、在教育人方面，也应该有一些活泼的生动的辩论，或者说也应该让反面的观点充分地说出来，然后双方都讲道理。当然我们应该尽量地宣传好人好事，宣传高尚的正面的东西、鼓舞人心的东西，但如果只说一面，恰好达不到良好的效果，只会让你厌恶反感。这是宣传艺术的问题。惩恶扬善这传统文化优秀的一面，我们肯定它有必要存在，但是它应该讲究艺术。最大的艺术，不是写漂亮的文章，运用漂亮的词藻，而是让对立面说。要辩论，要采用符合意识形态、符合思想规律的方式。我承认每个人都想说服对方、说服别人，但是说服的方法就是要尊重对方。

把这个撇开不论，政府还有一个职责，是要保障人民的权利，其中包括知情权。知情权是任何生物要生存的起码的一个条件。换句尖锐点的话说，没有知情权就没有生存权。不要把生存权和知情权对立起来，社会政治文化权力，是同生存权力联系在一起的。这次非典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还有很多煤矿企业，它们的煤矿工人的权利得不到保障，经常发生事故，矽肺病得不到治疗，甚至隐瞒他们的病情。这就是知情权受侵犯，而知情权直接就是生存权，政府有责任保护这个权利，这是政府更重要的一个职责，而且是起码的职责。在这个问题上，应该保证新闻的真实性原则、客观性原则。这同教育的功能是有区别的。

记：您最初讲的报道强调更多地讲一些好的方面，那您觉得这个跟新闻的两面的报道、公正客观的报道，有没有冲突呢？

何：我可以补充再讲一点这个话题。我们说要用好的东西来教育人，高层次的东西来影响人。按照前几天有个报道的说法说，即使人的基因里面有暴力倾向，在良好的教育条件下，他也不会犯暴力罪行。同样有暴力基因的两个小孩，都有暴力倾向，但如果一个在好的环境下教育，一个在坏的环境下教育，那么一个暴力倾向会很厉害，有一个几乎就被医治下去。所以教育是很重要的。

我想进一步说的问题是，的确有个教育人、娱乐人的功能，但是传媒也还有传播信息的功能。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谈我们的传媒问题。

记：这是传媒最根本的一个功能。只有先是传播信息，才有可能是教育、娱乐功能。

何：对，传播信息。你讲得太好了，可以帮助我思考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赞成教育和宣传功能，但是传媒怎么样传播信息？信息的公正，起码要有正反两面，包括我们的新闻要求真，尊重真相，那么我们就要尊重真相的阴暗的一面、黑暗的一面，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尖锐的矛盾。我们这里有一个很好的思路来解决这个矛盾，就是强调它有不同的功能。传播信息，这个功能至少不能抹杀掉，它是一个最基本的功能，是传媒的本质功能，应该放在第一位。

记：现在新闻界正在逐渐强调这个理念。

何：“非典”是个很好的例子，还有这几天的水灾也是。水灾这种事情除了报道政府所做的事情外，还应该报道最基本的信息，比方说报道哪个地方哪些病可能会流行，严重到什么程度。这些涉及生存权的问题。假如我有亲戚在灾区，我知道某种传染病会爆发，我就会寄药给他们。

从“政治新闻”到“爱人”

记：您自己最关注哪一类的新闻报道？喜欢哪个新闻频道，哪个栏目？

何：对当前发生的重大事件，我自然最关注它。这同我的专业宗教研究、同我的人生哲学有关系。我最关心的是活生生的人，这也就是耶稣基督教所讲的，要爱你的邻人。所谓邻人，不是邻居，而是你旁边的人。具体的人，活的人。所以我就会关注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刚才讲的重大的事情。

如果讲爱看呢，新闻我喜欢看政治方面的内容。政治以及同政治有关的，比如说重要的经济新闻或者军事新闻，与它有关的经济文化教育，统统与咱们的生活有关系。社会，比如看看家庭婚姻问题啊、孩子教育问题、艾滋病问题。

记：您那么关注政治新闻，您又是搞宗教的，我想您还有自己的信仰，那么这些新闻对您的信仰的选择会不会有影响？

何：对我来说，我为什么形成以政治为中心来关注的观点，与某一种信仰有关系。这样信仰，它的最核心内容就是爱人。基督教讲，所有先知的戒律有很多，但是可以归结为一句话：爱上帝就是爱人。这是一切戒律的核心、纲领。为什么我会把它归结为爱人？因为上帝，你爱不爱，爱到什么程度，只有你自己知道，只有上帝知道，别人是无法证实的。你能表现出来让别人看见的，就是爱人。所以我说我要关心社会的生活问题，文化、教育这些同老百姓时刻、直接间接相关的报道，因而我喜欢看以政治问题为核心、涉及生存根源的一些社会消息。

对现在的新闻工作者表示敬意

记：您的专业和信念本身就是关注伦理的，您觉得对记者的职业操守来说有什么要求？

何：首先我要对现在的新闻工作者表示最大的敬意，因为他们有些人的工作环境相当的复杂、艰难，特别是一些报道社会新闻的记者付出的代价不一定比战地记者要小，而且他们的整体素质在提高。这才是现在我们的报纸比以前好看的原因。

要是结合我的专业来讲的话，对我们的记者，我就要讲到两个标准，一个是高标准，一个是低标准。最高的标准是对人道德上的操守上的标准，不外乎是宗教标准。最高是圣人和圣徒的标准，虽然我认为那个标准不能用来要求人，但是我们国家很多记者差不多就能达到这个境界，真的是无私无畏。刚才说的那是希望，是我的一个信念，相信新闻工作者中会有符合最高标准的人。要说要求呢，我觉得只有一个，就是最低要求。低不等于是层次低，低可能是最本质、最核心、最要害、最本真的东西。这就是求真。

记：您觉得新闻有绝对的真实吗？

何：没有。正因为这样，所以要尽量求真，所以要多面，要追求真实，要呈现多种说法以使报道更接近“真”。

记：您怎么看待有偿新闻？

何：你提到有偿新闻，我觉得就做人来说，私心总是有的，但是做人至少要公正。如果送礼物给我，我因此就把事情给扭曲了，那我就不公道了。对新闻职业而言，这是个道德问题。如果你付出很多劳动，人家给你一个纪念品，那是可以的，但必须是合适的。美国有个很严肃的规定，就是20美元，那就是合适的。20美元以上的都必须交公或者曝光。他与关系户必须有个合适的度。

记：您平时都看哪些报纸？哪些电视？

何：我看报纸，主要是《参考消息》。我从70年代在乡下当农民的时候就开始看，现在已经养成习惯，每天都要看，不看就不舒服，比喝茶还要成习惯，以至于我的儿女嘲笑我说：“《参考消息》是我爸的第二圣经。”《参考消息》能涉及各个部分，还能传递另外一面的信息。

电视我基本不看。偶尔看看新闻。要说喜欢，愿意看点的话，就是刚才说到的凤凰卫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