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人之学:傲立于天地之间,挺拔乎宇宙之外
“吾民知学,自孔子始”(柳诒徵)。孔子之好学,不仅在于其博采众长,更在于其以“天纵之圣”、天赋之灵明,深切把握事物内在生命与精神之能力:《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曰:‘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心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由音乐之旋律,进而知作曲家其人其志、其貌其心,非圣人谁能为此!
圣人之始,端在一“学”字。全部《论语》即以“学而第一”开篇:“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时习之”,时时以学而习之为人生之大乐,则学习完全融入了生命,成为生命进程之重要一环。古人学而时习之事,非今日应试教育死局中之师生家长所行之苦事;古人学而时习之乐,更非今日实用主义教育孜孜以文凭功名为目标者所能体会。人生之初也,等同禽兽;非学何足以开人生之智慧,自拔于浑浑噩噩之禽兽群耶?《白虎通·辟雍篇》:“学之为言,觉也。”《说文》:“学,觉悟也。”换言之:学之根本,在于对宇宙人生之终极真理起一种觉悟,对宇宙人生之终极意义起一种明慧,此觉悟之学、智慧之学,今日混吃等死之人或功名利禄之徒,焉能识其美妙!
孔子之“学”,其精髓在于使人生道德化、诗意化,即以全然贴近人生的方式,指点出人性升华之道:人生而蒙昧,非学不足以识道(真理);非识道不足以有德(得);非有德性之涵养,不足以悠然超脱人生的种种迷惑而尽享人生之乐。故学问之乐,乃道德人生之乐、诗意人生之乐、生命觉悟之乐、生命智慧之乐,时时体会人生之真理、时时温习生命之智慧,人生何其充实:下离于茫昧,上达于神明,所谓“下学而上达”,纯然湛然,此广大自由之生命精神,可以超越一切生命局限,傲立于天地之间,挺拔乎宇宙之外,万物依此生命精神与美德和谐共荣,此乐何极?
能深入思考人生之意义,能深切体验人生之种种遭际,必赖学问之博大精深,然后能洞烛幽微,直面人生之种种局限而思有以超越之、振作之。故学问实为人生之灯塔,生命智慧与生命价值之津梁。徐干《中论·治学》论“学”云:“所以疏神达思,怡情理性,圣人之上务也。民之初载,其朦未知;譬如宝在乎玄室,有所求而不见;白日昭焉,群物斯辩矣:学者,心之白日也。今心必有明焉,必有悟焉,如火得风而炎炽,如水赴下而流速,斯大圣之学乎神明而发乎物类也。”
“有朋自远方来”,郑玄注曰:“同门曰朋,同志曰友”。求道的事业是孤独的,“孤独是天才的事业”,若真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远道而来,相与砥砺,吾道日广,更是人生之大乐也。杜甫诗《赠卫八处士》庶几近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以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世事茫茫,难如人意;满腹经纶,或无用于当世;人生大志,或与日消磨;此正考验人之所学所乐是否真切不虚、是否不为外物所夺,此正考验人之学问品行是否贞固如一之关键时刻:若所学只为赢得名利,则世人承认与否便成为学问、人生之标尺,如此则所学、所乐全被他人操纵,真学问与真人生全成泡影,故“人不知而不愠”乃《论语》首章首节之归趋,亦为全部《论语》或全部孔学之落脚点:超越世人评价与世俗名利之上的真学问与真人生,构成孔子所谓“君子之学”、儒家所谓“君子之教”之核心。此学此教,巍如高山,清过流泉,建树道德操守,塑造伟大文明:举世滔滔,吾乃中流砥柱,不随俗流转,不同流合污;天下昏昏,而我独清独醒,不和光同尘,不助纣为虐!秉承此学此教,仁人志士,赴汤蹈火,为真理献身,所谓“杀身成仁”、“守死善道”;秉承此学此教,往圣先贤,为民族操劳,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钱穆论曰:“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为学,自不能尽同于孔子之时。然即在今日,仍有时习,仍有朋来,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学者内心,仍亦有悦有乐有愠不愠之辨。即再逾两千五百年,亦复如是。故知孔子所开示者,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故为可贵。”[5]
盖孔子所言,全从实际人生之深刻体会中来,无一丝夸大,无一丝缩小,所谓“如实亲切”,感人至深。然孔子之理想,实广大无边,其高扬真理、高标正义,为混乱世界建立起一种道德秩序,为渺小人生建立起一种伟大意义,此秩序、此意义,历万世而不疑,放四海而皆准,真“生民以来所未有”,真“千古之大圣”,“历二千五百年而不朽”[6]也!至此,唐虞时代“五伦之教”素朴的社会性观念,上升为儒家“君子之教”深刻感人的道德信念和生命境界,此信念、此境界,由朴素的亲情伦理升华为个人人生对真理、正义之学术追求,升华为个人人生对身心修养与人格完成之道德自觉,从此,群体性的“士”、“民”的文化形象被个体性的“君子”形象所取代,中国文化向更高层次的道德自觉与个性自觉演进。
阮元《研经室集》认为《论语》首章首节“乃孔子教人语,即生平学行始末也。”盖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此为“学而时习之”阶段;待“三十而立”,门生弟子不远千里而来,此“有朋自远方来”阶段;至“五十而知天命”,则“人不知而不愠”,此君子之学之极高境界也。钱穆《论语新解》亦同。《朱子语类》犹云:“不愠不是大怒,心中略有不平之意便是愠。此非得之深,养之厚者,不能如此。”故《论语》首章首节乃学问人生循序渐进之法,进学进德之不二法门也。
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论语》论“学而篇”云:“如‘学而时习之’一章,圣人分中亦有此三种:时习则自悦,朋来则自乐,不愠则固已君子……则学者内以安其心,外以成其身,浑然具足而无所欠……且学者之于学,将以求悦乐也,将以为君子也。乃必于此而得之,则亦当自勉于‘习’,广益于‘朋’,而无以知、不知动其心,固可以开初学入德之门。乃言乎‘悦’而天理之来复者尽矣,言乎‘乐’而天理之流行者著矣,言乎‘君子’而天德之攸凝者至矣,则亦可以统作圣之功……夫子只就其所得者,约略著此数语,而加之以咏叹,使学者一日用力于学,早已有逢原之妙,终身率循于学,而不能尽所得之深。此圣人之言,所为与天同覆,与地同载,上下一致,始终合辙……此‘学’字与‘大学之道’之‘学’字同,该括广大……事无穷,道自无穷……(若)专就讲习讨论上说,只作今经生家温书解。此俗学、圣学大别白处,不容草次。”[7]可谓妙解卓特,义理深邃:由真学问而生之真悦乐,恰似灿烂之天理,流行于人心;犹如涓涓之细流,回归于江河:深也广也,天覆地载;神矣妙矣,左右逢源!君子者,学成之象,成德之谓也,独立不倚,强立不反,内心饱满,此生具足,乌有亏欠!此圣学之妙处,俗学焉能知之!
马一浮将《论语》首章、末章联成一气,论曰:“时习是功夫,朋来是效验。悦是自受用,乐是他受用,自他一体,善与人同。故悦意深微而乐意宽广,此即兼有礼乐二教义也……(不知不愠)学至于此,可谓安且成矣,故名为君子。此是易教义也。何以言之?孔子系《易》,大象明法天,用《易》之道,皆以君子表之。例如《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六十四卦中,称君子者凡五十五卦,称先王者七卦,称后者二卦……孔子晚而系《易》,尽《易》之道。今告学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言正而厉。连下三‘不’三‘无以’字,皆决定之词,与首章词气舒缓者不同。此见首章是始教,意主于善诱;此章是终教,要归于成德。记者以此殿之篇末,其意甚深。以君子始,以君子终,总摄归于《易》教也。”[8]此以“易教”说《论语》,言简意深,义理精严,尤显君子之学、孔子之教,犹如《易》象般正大严毅,辉耀人寰者也。
吾读《论语》首章首节,觉其文词背后,自有一种深沉的哲学,不妨称之为“时间—历史信念”或“社会—人生信念”:“学而时习之”是对全部文化传统的不断重温、不断重新发现与创造的过程,所谓“温故而知新”者;“有朋自远方来”是对以往友谊的重温、对以往信念的重新检验,所谓“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人不知而不愠”则是君子对自身学行的一生总结、肯定与重温,所谓“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礼记·学记》)。此三者之背后,隐然有一种“时间性的操作”:即必须通过不断的“重温”而“重新”发现学问与人生之深广意义,故《论语》看似平易,实则深广无边,非切实经历过人生之历练、学问之沉潜,不能深刻体会。此种“历史—社会哲学”不是“一味向前的”,而时时“返观”自身与历史,以求得当下的觉悟与未来的启发,此正是《易》道所谓“无往不复,天地际也”之宇宙观与“循环再生”之时间观之表现,如此,其落实在人生观上,则为一种深沉博大之历史信念:犹如庄稼之成熟,宇宙万物必在时间的运行中完成其天赋的使命(天命),学问、友谊、品行以及人生的一切,必能在历史的演进中获得最终的成就(君子)。故孔子之学以及一切真正的中国学问,必待“领异标新二月花”之春景凋谢之后,方显示出其“删繁就简三秋树”之庄严纯净:如此枝叶落尽,洞见真实,不息之生命,由深根凝结,由阔干支撑,因而一再绽放繁花,此中国文化所以能“悠久无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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