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个真实圆满,阳光普照的世界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1986年那个阳光灿烂的秋日之晨,我步履轻盈地踏上南开大学图书馆门前的石阶,归还刚刚捧读一毕的《论语》。新开湖前的梧桐,浸满了纯净的秋光,将一簇簇绚烂、宁谧与安详,伸向湛蓝的高空。奉还《论语》,我觉得我是在归还一个阳光灿烂的、温暖宁馨的世界。此前读过的书、体验过的世界,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总是处于争执不休的状态,然而在《论语》中,世界是如此的稳定安详,井然有序,它伫立于广阔而深厚的基础之上,它是真实良善的,美的。它亘古如斯,不增不减,一如眼前。它饱经忧患,但天真不改,与人为善。它是秋之阳光,温柔和煦,一往情深。它是秋之溪水,潺潺流动,不染尘埃。它是落尽繁华的秋之林海,铅华洗去,万叶婆娑。它是高远无极的秋之苍穹,宇宙众生展翅翱翔的终极家园。
在我的想象中,清澈的沂水河汤汤流淌,河边安然静坐着中国文化的圣人、一位永不知疲倦的人性导师——孔子。孔子极目远眺一江永逝不息的春水、水上跳荡的阳光、河面嬉闹的童子和少年激溅起的水花,极目远眺那广大蔚蓝的苍穹,河边郁郁葱葱的森林,开满野花和青草的河岸,喃喃入河的小溪……一股本然的诗情从胸中悠然而起,发而为怡悦的短曲、美妙的歌章。学生曾点为之鼓瑟铿锵,谱为绝唱。天地悠悠,惠风和畅。那天命的微风,从舞雩台上飘摇而下,饴荡万里,吹熄了人性深处的一切情欲和痛苦,唤醒了历史深处的青春激情。
从万象纷纭中,从已然经历的两千年文明经验中,从赖己而传的远古经典中,孔子仰观俯察、深思熟虑,其圣智的光辉如太阳一般照临于万物之上,他发现了宇宙的奥秘、人性的奥秘,就在一个字上:“仁”!“仁”字一出,宇宙豁然开朗,万物焕然一新,历史的浓雾为之消散,笼罩在世界面容上的久挥不去的阴霾,顷刻间消散于无形!天因“仁”而立,显示其无私包容万物的、慈父般的胸襟;地因“仁”而开,显示其无私养育众生的、慈母般的怀抱;人在天地之间,在无穷尽的宇宙之“仁”的海洋中,挺身而为承受“仁”并回报以“仁”的赤子、情人、支撑天地、光耀宇宙的生命——人!
在人类全部文明史中,最伟大的、无人能超越的发现,就是孔子对于“仁”的发现。孔门弟子中最不出色的、不懂体察只会发问的樊迟,他的提问却启动了人类文明史和学术史上最伟大的一则对话:“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孔子以“爱人”为“仁”释义,飘拂在真理面容上的最后一袭轻纱,也被温柔地撩开了:世界啊,你微笑吧!向一切冷酷的、黑暗的、迷惘的心,展开你的稀世之美、你亘古如斯的温柔吧!漂泊于四方、受尽苦难的远游的浪子啊,回归你久违的家乡、你的亲人一直向你张开的怀抱吧!
仁爱是世界的阳光,是道路、真理和生命。没有仁爱,就没有婴儿的奶水和摇篮;没有仁爱,就没有地上的青草、坟前常开不败的花环!一切生命,在爱中被创造、在爱中成长,以爱为最大幸福、最大归宿。仁爱,就是人生的终极家园!仁爱,就是宇宙的终极真理!世界为什么存在?因为仁爱!历史向何处延伸?向着仁爱!人生怎样才有意义?与这终极的真理相依偎,行走在这终极真理的阳光下,始终在仁爱的怀抱中!这是人生的最高目标和最大幸福。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朱子之言,诚人类文明史上不可倾摇之论断。西方文明以“上帝之圣爱”为最高安慰,虽境界高妙,但验于科学发达之今日,其说纯属臆造,难服众人;东方文明之一派,如印度教、佛教,以“完全泯灭爱恋”为最大解脱,虽境界高妙,但完全违背人之常情,故行而不远;惟中国儒家思想、孔子仁爱之道,起于人伦日常,由男女之欲、夫妇之情、父母子女之爱,进而为整个社会之和谐互敬、相亲相爱,更进而为万物和谐共存、天地一体之仁的伟大境界。此道顺乎人情、应乎天心,畅万物之欲、遂天地之情,为人类营造了一个和谐美妙的家园。
孔子之道是人生正义之道。明儒陈白沙的死前遗言是:“孔子之道足矣。愿勿画蛇添足。”读遍群书,阅尽人世,三复斯言,诚哉妙哉,道在是矣!白沙子可谓一语道破天机!试想:人除了彼此相爱以外,还有别的出路吗?仁爱难道不就是人生的惟一大道吗?彼此仇恨、彼此残杀是人生自毁之道。从个人到家庭到社会到世界,除了彼此相爱、彼此合作的“仁”道是正义之道、文明之道外,还有别的正义之道、文明之道吗?损人利己、倚强凌弱是禽兽之道、野蛮之道。近代以来被世界广泛信奉的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主义,实际上是一种残忍的强权逻辑,它把因种种原因而不能“适应”者残酷地淘汰出局、弃之不顾;被淘汰者起而反抗,以牙还牙,称之为“阶级斗争”,社会无有宁日,频遭破坏。而以“仁爱”为核心的孔子之道,信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中庸》),主张“老者安之,壮者用之,少者怀之”(《论语》),“富而教之”(《论语》),认为“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礼运》),故悖孔子之道而行者,必如画蛇添足、徒增其乱而已。
孔子之道是人生超越之道。诗哲陈白沙临死前紧握弟子的手说:“出宇宙者,子也。”这是中国文化中最美的辞句:所谓“出宇宙”者,就是标举一种最伟大的人生境界、精神境界:人啊,应当傲立于天地之间,挺拔乎宇宙之外!真正伟大的人生,不会消亡和局限于一定的时空之内,而是无限地超越之,进入与宇宙同其广大、同其不朽的生命境界中,《左氏春秋》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境界也。孔子之道,首要在于立人,即树立一个自爱爱人的道德人格,以负责任的态度对待自己、他人、社会,进而达乎自立立人的“仁者”境界,博爱众生,立德立功,参赞化育,光辉天地。孔子之道,无须假设一个上帝世界为现实世界的价值源泉,更无须宣判现实世界为虚幻;相反,它认为现实世界是惟一真实的世界,现实世界的价值源泉就在人心的良知良能上,此良知乃上天独赋予人的,是宇宙人生的终极价值之源,万物不可自我否弃,而应当自我珍爱,自我提升,永葆天赋仁心,自臻于真善美的境界。
孔子仁爱之道,为人类揭示出一个真真实实、圆圆满满、阳光普照、万物和谐的世界,一个源深本固、枝叶繁茂、万象葱茏、生机盎然的世界,一个温柔敦厚、广大精微、深根宁极、自立立人的世界,一个对自己、对他人、对整个宇宙充满信心与爱情的世界。孔子之道,是宇宙人生的终极真理,历万世而不易,放四海而皆准,彻古彻今,顺天应人,与乾坤共在,同宇宙不朽,至大至深至远,至真至善至美。其他一切有关宇宙人生的本体论思想和言论,或偏于一曲,或限于一得,与孔子之道相比,如涓滴之于海洋,垒土之于高山,不可同日而语。
以孔子之道为精神核心的中华文明,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取得了举世公认的灿烂成就。尤其是其中以孔子仁爱思想和儒家道德教化为核心的精神文化传统,更保持了古典文明的精华,是中华民族强大、繁荣、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贡献于世界美好未来的伟大道德基础和精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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