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明传播的均衡秩序
民族生命犹如江河,其源远,则流长,虽百折千回,终不改故道,而欢然入海;又如一株葱茏之巨树,其源深、其本固,则其枝叶必繁茂葱翠,花果如亭如盖,虽经冬历夏,承万千风雨,犹郁郁青青,巍然挺拔,顶天立地,为大美之观也。
人类文明之兴衰荣枯,关键在此大本大源。孔门高徒、亲炙弟子有若曰:“本立而道生。”本即文明赖以凝成之物质、生态、自然、精神之深刻基础与本源,即世界观,道则是文明传播的基本价值准则与价值信仰,其在文明实践与历史进程中逐步形成的价值体系与观念体系,融合而为一牢固统系,称“道统”。道为一个社会或一种文明所共同尊信之价值观念,统为据此价值观念所形成之道德秩序与精神传统。道统乃文明之深刻本源与根基。本源深厚稳固,秩序井井有条,则文明虽历尽磨难,仍能一再复兴;若本浮源浅、秩序混乱,则虽繁荣一时,终难持久,必归于消亡也。
譬如古希腊文明,其哲学有自然哲学与道德哲学之冲突,其宗教有奥林匹斯正教与奥尔菲秘教之冲突,文学上则有象征灿烂理性的日神崇拜与象征本能冲动的酒神崇拜之间的悲剧性冲突,其道危,其统乱,虽一度空前繁荣,终因内战而覆亡;古罗马帝国,以奴役弱小族群为立国根本,虽军功赫赫,但其道不仁,其统不义,故其文明未达成熟即告覆灭;中古基督教文明虽历千年之久,但其宗教统治之末流,压抑人性、残损文化,其道蒙昧,其统野蛮,终必引起反抗;近代西方文明则对治于宗教压抑,反叛过甚,一味从个体主义出发,一味自我扩张而违反自然、人文整体之道,其流弊为徇人欲而灭天理,张个体而害自然,其道险,其统乱,人人受利益催逼而丧心病狂,疯狂逐物之余精神不胜迷惘,社会日益陷入百病丛生、不可持续之重重危机中而难以自拔也。
余幼年颇惊讶于西方近代意志主义、存在主义哲学认人生为“悲剧”,若人生为悲剧,则生生何益?若生生无益,则宇宙万物又有何益?岂不为一大虚空?故西方文化必以宗教为最后归宿,没有上帝,西方的一切都无根据。而“存在”不过是“上帝”的别名。不幸上帝终与尘世相隔膜,故西方上帝信仰虽历千年之久,终归于式微。而“存在”无“上帝”之实,则仅余“物质”之空名,西方文明遂堕落为势利的文明。上帝远遁,物质享受终不敌死亡之阴影,西方人遂成为自身文明之弃婴,只能终日号啕于文化的黑夜中。托马斯·曼尝有妙言:“理性注视着人类正在陷入的深渊,却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一深渊。”最近200年来被西方或西方化的知识分子狂热崇拜的人类理性,面对自己建构出来的这个危机重重、破绽百出的世界,又将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中国人早就知道:宇宙人生之道,远远超出人类理性之上,是理性不能把握和操纵的神秘生命,即自然。自然不是上帝,也不是本能,而是万物生命之伟大整体。中国人称此为“天”或“天命”。“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孔子之伟大,就在于他以洞彻一切的目光,看穿了一切个体私利之不能久长,而将个体之价值安立于顺从天命(自然)之不息川流中,安立于万物一体之广博仁爱中。故中国文化本质上是诗性的,它是纪德对“诗情”所下定义的绝妙写照——“所谓诗情,不过是人在神面前自动就范的心绪。”田间劳作的农夫最懂得神明的伟大:时雨过处,春苗茁壮;熏风过处,麦浪金黄——自然不是神又是什么呢!而儒家思想,就是中国五千年历史、十万万人心的播种者、锄草者、施肥者、收获者:种下仁义,锄去邪欲,施予礼乐,收获最灿烂的文明、最温煦体贴的人情!
儒家思想,诚中华文明之大道,中国文化博大深厚、不可倾摇之道统。其至大至中,合乎宇宙生命之本性,洋溢万物和谐之神辉,其源深本固,故枝繁叶茂,生生不息。自人类创立文明以来,中华文明即巍然屹立于东方,虽经无数内忧外患之摧折,仍绵延挺立至今,一切野蛮粗暴之势力、一切萎靡不振之邪说,终不能消磨中华民族奋进不息之浩然正气!此无他,皆儒家道统、儒家教化之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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