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的尴尬

二、媒体的尴尬

W·兰斯·班尼特对新闻媒体的表现深表担忧。在他看来，新闻界对于新闻控制的反应非常复杂。一方面，新闻媒体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政治和经济的压力;另一方面，新闻媒体也不甘受政治之手的控制，它们有时候会反过来报复政治的傲慢与偏见。即使成功操纵新闻的政治家也可能会突然发现媒体正在撕咬喂食给它们的手。为什么新闻媒体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W·兰斯·班尼特认为其原因在于:

(1)新闻业的经济学考量。这是现今美国媒体的主要病灶所在。经济的压力使得记者和新闻机构常常牺牲新闻的深度和多样性来获取圈内人士的观点、丑闻、耸人听闻的消息等。由于大众传媒时代的新闻机构受到日益控制它们的大财团的利润压力，它们普遍的趋势是寻求最方便采写、也最容易吸引读者的稿子。由于压缩开支，每天硬新闻定额不断减少，新闻越来越向生活方式方面的特稿和实用新闻靠拢，如健康、消费、天气、时装和旅游资讯等。新闻越来越依赖于公关、政府发言人和传媒顾问提供的精心包装的新闻素材和新闻事件。新闻内容常常直接为商业价值所限，所以新闻主管和市场顾问考虑的主要问题是，什么样的新闻能卖得出去，而不是如何教育人们理解具有挑战性的事情。在投资高质量的新闻时，新闻机构必须牺牲部分丰厚的利润。大部分新闻机构本来已经被公司的预算的削减所困扰，在这种压力下，就更没有心思在报道政府行为之外再做什么努力了。几乎每一个主要的新闻机构都裁减了国际报道队伍，只有很少几家还能保持必要的联系网络，以便报道这类复杂的转瞬即逝的事件。在美国，只有CNN还有一支可靠的国际采编队伍，即便如此，当它的母公司时代华纳与美国在线合并以后，这一队伍也在不断缩减。公司高层要求CNN增加利润，并且比时代华纳前一次合并时提的要求还高。

对于大部分美国人来说，市场驱动下的、商业化的新闻，可能是自由的缩影，但是这种体系所产生的报道范围狭窄的问题值得关注。把美国与欧洲的一些国家进行比较，其结果是:美国记者在报道过程中受到的限制最少，但是在如何报道一个假定的新闻事件上，美国记者的选择范围最为狭窄。

(2)媒体自身的问题。众所周知，新闻媒体在长期的职业实践中已经积累了一套专业性的规则和制度，形成了一系列丰富的专业理念、规则和方法，这些东西后来渐渐被归到新闻专业主义的旗帜之下，成为新闻媒体捍卫职业共同体利益的集体性旗帜。我们经常看到媒体打出专业主义的旗号来对抗政治的无理干预。但是，W·兰斯·班尼特却看到了这专业主义背后的内虚和尴尬。就拿专业主义中的核心理念“客观性”来说，W·兰斯·班尼特认为，正因为新闻职业的准则要求避免倾向性的出现，反而最终导致了一边倒的倾向性。一方面，新闻的职业准则，对于新闻独立和客观报道提出了要求，为新闻报道的狭隘和从官方角度报道新闻，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环境;而另一方面，这种职业准则又制造出一种新闻独立和客观报道的假象，让人觉得这种新闻是呈现事实报道的最好方式。也就是说，新闻的职业准则把一个扭曲的政治观引进了新闻，而且还把它称为广泛和真实。职业准则要求新闻必须做到客观、公正，但是这要求只会把记者推向新闻操纵者的怀里，那些精明的新闻制造者们针对新闻行业的所谓客观性，设计出一系列貌似客观的事实，现成地喂给记者，使记者正中了他们设下的圈套。班尼特对新闻媒体“客观性”规则的分析与霍尔等人的观点相似:“要保证媒介叙述总是基于来自‘可靠’消息来源的‘客观的’和‘权威的’陈述，这就意味着，媒介消息来源不断地转向那些重要社会机构的可靠代理人——议员谈论政治话题，雇主和工会领导谈劳资问题，等等。”“这些机构代理人之所以‘可靠’，不只是因为他们所在机构的力量和地位，还缘于‘代理人’的地位:他们既代表‘人民’，又代表有组织的利益集团。”⁽⁵⁾新闻生产的实践压力和公正客观的专业要求一旦结合，便使媒介结构性地、有系统地过分接近那些强有力的、在机构中有特权地位的人。于是，媒介会诚心诚意地、全面地趋向于符号化地复制社会的制度性秩序中的权力结构⁽⁶⁾。由于对新闻来源的依赖，那些新闻制造者实际上控制着记者所需要的信息，新闻媒介对信息来源的依赖，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给社会权力集团以控制媒体的契机。此时的“客观性”内部就包含着复杂的权力关系在其中了。

但是，媒体并没有完全按照政治家以及他们的顾问们设计的套路进行报道。由于受到经济压力的影响，硬新闻的空间越来越小，媒体记者的报道兴趣越来越集中到“软”新闻上。新闻消费者的调查和观众收视率的数据证实了严肃的、有关政治和国际问题的硬新闻不太受欢迎，最受欢迎的新闻题材是那些在生活方式和消费领域对他们有影响的话题，如犯罪、名人、明星绯闻、健康与娱乐。在新闻兴趣方面的调查中，政治新闻和国际新闻的得票率是最低的(除了突发性的国际危机，如“9·11”那样的恐怖袭击事件)。在18～29岁的年轻人中，只有10%的人对政治新闻和国际新闻感兴趣。与之对应，他们对犯罪新闻的兴趣高达40%。由于经济利益驱动和对受众市场调查的错误解读，即使是政府新闻现在也变得越来越“软”，充斥着性丑闻、对政治家煽情的指控和对于官员中浪费与腐败现象的指责。对市场的关注使记者的新闻价值观转向那些更富有戏剧性、信息更清晰、情节更简单的报道。新闻经常是太局部化，太肤浅了，只关注危机、丑闻、个人戏剧和政治团体和他们的权力之争。这种只想找到最好的新闻故事，而不是帮助公众对整个事件有最好的了解的倾向导致了主流媒体信息的雷同。对于轰动效应的追求强化了记者与政治家为敌的趋势:他们通过种种蛛丝马迹、传闻或者政治家对手廉价的指控来进行报道。这就出现了这样十分滑稽的现象:为了控制记者的报道，政治家及其媒体顾问，处心积虑地进行媒体公关，目的在于通过给“野兽喂食”来控制对方，但是结果并不能尽遂人愿，那些记者会反过来撕咬“喂食”的手。新闻制造者希望控制、利用媒体记者，但是媒体记者有时候会反咬一口。双方在斗智斗勇，控制与反控制在紧张地较量，构成了美国新闻政治中独特的社会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