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生教授是终生好奇的孩子

终生教授是终生好奇的孩子

问：学者所从事的研究领域在“广”和“专”之间应该如何平衡？

答：这要看你现在所处的地位。如果你有“终身教授”的身份或类似的铁饭碗，我建议你跟着自己的兴趣走，千万不要给自己设限。如果你特别想知道某个问题的答案，你就该让自己去探索。能做大贡献的学者首先是一个好奇的孩子。探索的道路指向哪里，就走到哪里。不要为了广而广，或为了深而深，而是为了探索某个问题而不断扩展、不断深入。首先要考虑这个问题是否引起你的兴趣，它是否关系到重要的社会利益，是否有社会价值，或至少是潜在的价值，有可能在遥远的将来被证明有社会价值。一旦认定某个问题对自己的吸引力和它的(可见或潜在的)社会价值，接下来就要带着一种好奇心、一种彻底的认真精神去探索，去寻根刨底，百折不挠，万难不悔。

我首先是一个学者，其次才是一个传播学者，或广告学者，或新闻学者，或其他哪个具体领域的学者。我对选举感兴趣，对政治传播感兴趣，对广告感兴趣，对翻译理论感兴趣，还有很多问题想搞清楚，我带着这些问题去探索。在探索的过程中，我可能走到语言学里去了，可能走到政治学里去了，或者走到社会学里去了。所有这些名词，这个“学”那个“学”的名号，都是人们外加的，学问、知识和规律本身并不天然从属于任何学科。我查书看文章的时候根本不看它属于哪个学科，只要它讨论了我关注的问题，我就去看。只是在写文章的时候，我才考虑从哪个学科哪个圈子的角度去写，因为学术期刊和你的读者对象是分领域、分圈子的。

不过，我也对年轻教授和学生说，在拿到终身教授前你要遵循那个制度化的轨道，遵循“学术八股”，选那些能够很快出成果的题目来做，保证拿到终身教授的身份。只有在拿到了这个身份以后你才可以随心所欲，探索自己最想探索的，但未必马上能发表，未必能很快被社会承认的问题。

还有，不管你的兴趣多么广泛，在做某个问题的时候还是需要专心一段时间甚至很长一段时间。

问：您如何评价美国大学的终身教授制度？

答：大多数大学都把终身教授的评选标准定为三条，即教学、研究和服务。在实际操作中，绝大多数中青年教授只要花一点心思总能把教学做到令学生满意，而服务则范围极广，几乎什么事都可以算上，于是，研究就成了实际上的主要标准，在研究大学中尤其是这样。于是，评选终身教授的实际功能，就是挑选出那些既有意愿又有能力做研究的人。通常一个助理教授有5年左右的时间来证明自己，到期成果不够就必须走人。5年时间不算长，很难作出惊天动地的伟大创造。为了评上终身教授，助理教授们就只能遵循美国的学术八股，选择一些短平快的题目，在传统思维的框架内搞一点小创造，力争在四五年内积攒足够的文章或专著。

评上终身教授之后，学者们往往会对自己后半辈子的走向做一个重新审视和再选择，于是终身教授的表现又分四种，第一种是继续努力工作，继续有大量成果，而且新的业绩能够得到同行立即承认的。另外三种人是目前看不出业绩的人：第二种人热爱研究，继续努力工作，但他开始考虑较大的问题，选择风险较大的题目，于是他的成果得不到立即承认，需要一段时间才会得到承认;第三种人同样热爱研究，努力工作，同样挑选他认为最有价值的而有风险的题目来做，但他的运气特别糟糕，其成果在有生之年得不到承认，甚至将来永远得不到承认;第四种人一旦评上终身教授就不想做事了，特别是不想做研究了。这些人其实不喜欢做研究，但很聪明，强逼自己念几年有口无心的经，发表一些研究成果，为的是终身教授的铁饭碗。一旦给了他铁饭碗，他乐得悠而游哉，成为所谓“死木头”，即“dead wood”。

终身教授制度的目的是保护第二种和第三种人。美国社会和大学当局早就认识到，要想得到创新的、有价值的理论、思想或发明，就必须允许探索，鼓励探索。所谓探索就蕴含着失败的可能，不允许失败实际上就是禁止探索。所谓终身教授，说白了就是一个铁饭碗，让你大胆试验，大胆创新，不要有后顾之忧，即使失败了，没有任何成果，或者别人不理解不承认你的成果，你工资照拿，照样当你的教授、副教授。可是，这个铁饭碗同时也保护了第四种人，即那些既不做小研究，也不做大探索的死木头，他一旦拿到了终身教授的身份，你就很难解雇他了。于是，隔三岔五，就会有人提出要取消终身教授制度，以清除死木头。但是美国社会和学校当局的主流还是坚定地认为，为了鼓励探索创新，就难免要付出的代价，死木头的存在就是这个代价。养几个只教书不研究的教授，甚至连教书都不认真的教授，换取其他教授大胆探索创新，换取许许多多的新理论、新知识、新技术、新发明，这是值得的。

当然，终身教授的制度只能保证你的职务和工资，却不能保证你的同事和学生对你的尊敬，不做研究的死木头们得不到别人的尊敬，日子并不好过，于是大多数终身教授还是努力工作，有的是因为他热爱研究，热爱教学，也有的仅仅是为了赢得那份尊敬，更多的是两种动机兼而有之。上述第二种和第三种终身教授，自认已经或将要作出空前伟大的发现，但得不到同行和社会承认，他们就必须忍受别人的冷漠甚至不尊重以及稍低一些的工资。就像中国一些作家说的那样，要耐得住寂寞。反正制度已经保证了他们的铁饭碗，他们没有理由抱怨，也没有理由退缩转向，去追逐流行，去搞那些短平快的题目。社会有分工，学界也有分工，应当让那些还没有“终身”资格的助理教授们去做那些立竿见影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