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弟子——著名国画家俞致贞学艺记
一片绿叶,一首抒情诗
萝卜青翠肥嫩;柿子椒红艳喜人;那黄瓜该是刚从棚架摘下的吧,要不,它怎么还带着米黄色的花瓣;兰花伸出剑一般的绿叶,正和春风、飞蝶逗耍;一池荷叶,拥着初绽的花蕊,把清香飘向好远好远;芭蕉叶真像琵琶一样,站在它面前,就让人听到雨打芭蕉的清响;呵,就连紫竹院一隅的白杨,在冬日里还显得这般精神,绿叶虽已凋零,交错的枝干却昂着头高高地伸向蓝空……
我太喜欢这些画了,我常常到这间画室来,在这些画的意境里陶冶自己的情感和灵魂。每张画上都有绿叶,形状各异,画法不同,它记录着画家生活的足迹。开始,我以为这是画家人生路上的逗点,慢慢地我明白了,那不是逗点,那是一个个音符、一首首抒情诗,唱着田园的歌、生活的歌,抒发画家对绿叶、对大地的一往情深。
五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们家搬进了这幢新楼。不久,东邻的房子也住进了人。那是一对年过花甲的夫妇。男的身体壮实,声音爽朗,很有点侠士古风;女的身材纤弱,面带微笑,流露出典型东方妇女的慈祥。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闯进了邻居的画室,就像走进一个艺术的殿堂。呵,这么多的画,这么多的精品、神品!原来他们是一对画家夫妻,都是享誉画坛的国画家。男的叫刘力上,女的叫俞致贞。他俩还都是著名国画大师张大千的入室弟子。
幼苗,植根在古老的都城
70年前。北京。古老的宫殿,悠久的文化,平静的四合院,喧嚣的市井平民和古道上的老树昏鸦……
在西城的一隅。夜晚。一个小小的家庭,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呱呱坠地。
祖父笑了。爸爸笑了。妈妈刚刚经历了一场阵痛,现在舒心的微笑也挂上了眉梢。
祖父是个书法家。爸爸喜欢画画,眼下正在一家银行任职。俞致贞,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就好像一棵幼苗,植根在古老都城的土地上。
她第一次睁开眼睛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多古色古香的书,这样多千姿百态的画。她牙牙学语的时候,妈妈教她认字,祖父和父亲教她拿笔。她虽然是妈妈的第二个女儿,然而在这个比较开明的家庭里,仍然享受着充分的母爱和父爱。
爸爸有不少会画画的亲友,逢年过节总来串门。每次,俞致贞都要挤到大人们的椅子边,静静地听着大人们交谈。她喜欢听画画儿的事。有时候,她还把自己画的小花、小猫给大人们看,让大家高兴一阵。
在小学里,她画画总是受到老师的表扬。每到寒暑假,俞致贞还学爸爸那样,与会画画的亲戚来往。爸爸有个好友,姐弟都会画写意花卉,而且弟弟是齐白石的学生。俞致贞常常求大人带她到这个朋友家学画,什么花啊草啊,总之,能画的东西,她画了一遍又一遍。她画得多,也进步快,家里人常常同她逗乐,叫她“女秀才”。
老师把她引进门
旧时候,北京中山公园经常举行画展,有中国画会的画展,也有湖社的画展。山水、人物、花鸟,各种画都争奇斗艳。每次遇上画展,俞致贞都不放过参观的机会。
“七·七”事变前夕,故宫里有个古物陈列所。此时火药味已经飘进了北京城,时局动乱,形势紧急。要是北京沦陷,这古物陈列所所藏古画就难保不被日寇掠去。这时,在京的一些爱国画家,如于非闇、汪慎生等人,向所长提出了一个办国画研究馆的建议,打算招收一些有绘画基础的人来临摹,一方面可得副本,一方面也可以培养一些有志学习传统绘画的青年。
所长同意了这个建议,拨了款在西华门里宝蕴楼后边设立了国画研究馆。并由于非闇等人主持招考学习绘画的青年。
俞致贞听到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她也去报个名儿,碰碰运气!结果,居然让她考上了。从此,她起早贪黑地在故宫里临摹古画。除了临摹以外,研究馆还请黄宾虹辅导绘画理论,请于非闇、张大千辅导国画技法。
师古法不如师造化
古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入门老帅于非闇在教俞致贞作画时,一再强调“师古法不如师造化”,他为俞致贞每天安排了一个科学的课程表:
半天在故宫临摹古画;半天去宫里或公园或野外写生。
春天里,于非闇带俞致贞等学生到故宫御花园、颐和园去画辛夷、玉兰、牡丹等等,所有名花都收入笔底。夏天里,他又带学生们去画荷花;秋天去画菊花;冬天在花房里画茶花、水仙。
俞致贞还多了一个心眼儿:她自幼跟母亲学种花,庭院中春夏秋冬各种花卉开不断,光盆莲就有七八个品种。冬天室内有梅花、水仙和碧桃。俞致贞一回到家里,就注意了解和观察这些花的生长规律,并为这些花画出漂亮的“肖像”。
在故宫国画研究馆临摹三年以后,俞致贞被留下来当助教。这时,她已二十岁,到了自立之年。可是助教工资很微薄,根本不够维持自己的生活,就连买纸笔也像俗话说的那样“飞机上吹喇叭——空响(想)”!
于非闇发现了她进退两难的处境。他不愿意看到俞致贞学艺半途而废,就四处奔波,为她介绍了两个家馆:一个是教小学生,一个是教家庭妇女,教他们学半天的画画。每天,她上午在研究馆上班,下午就得跑来跑去地教家馆,把时间都花在路上了。
班要上,家馆要教,还得跟于非闇老师学艺。这时,她虽然不需要天天跟着老师,可于老师要求严格,每星期都要学生交几张画来评讲。俞致贞没办法,只好向夜晚要时间了。正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画格扇心
俞致贞学画有长进,在亲朋好友中慢慢有了名声。来求画、画扇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俞致贞对于这些事从来乐得承担,有求必应。因为求画的人往往要亲自送纸和扇面来,这不正是个借纸学书的好机会吗?
有一天,一位画山水的女同学来找俞致贞,说她家要糊棚了,让俞致贞给画些格扇心。北京人住平房有讲究,大门大户人家住屋都有隔断,在隔扇上要裱糊上画。这些画一般都不是名人的。俞致贞有点疑惑了,问:
“画画儿?糊棚?”
“是糊棚。求你了。”女同学撒娇了。
“好。”俞致贞虽然答应了下来,可心里头就像压块石头似的好沉。
她只好勉为其难,用一个星期的晚上时间把画赶了出来。可是,该交给于老师的作业却耽误了。无奈,她只好从给女同学的画稿中抽出几张,拿去交卷。
于非闇看了俞致贞的画卷后,脸色难看极了,问:“你是怎么搞的,画得这么粗心?”
俞致贞说明了真实情况。
于非闇开导说:“作画要有耐心,千万马虎不得。你不乐意给人家画棚,可以推辞嘛。答应人家了,就要画好。”
俞致贞从老师那儿学到治学的严谨态度,年过花甲之后,她宝刀不老,画技更加精益求精。
转拜张大千为师
俞致贞的第一个老师于非闇在画画上有创新,在带徒弟方面也比较开明。
于非闇循循善诱地教导学生,他从着色讲到工笔画的特点,对学生说:“咱们画工笔花鸟,不只工细就行,还要师造化。师造化并不像一般理解的那样,只要写写生就好了,而是要在写生中进行比较,然后塑造出有高韵的形象来。”
于非闇作花鸟画讲究个“动”字。有一回,他在故宫向俞致贞等学生讲宋人李迪鹰捉雉鸡图。他说:
“你看那鹰快从空中冲下捕雉鸡了。雉鸡一看慌了,望风而逃,脚步都有点儿乱。它逃哪儿去呢?逃到纸边那儿了。”说得俞致贞笑了起来。
他接着说:“画花鸟,要注意捕捉它们最生动、最有精神、最有感人力量的一刹那。也就是要画‘动’物。不仅要画得像,还得画得美,这才叫妙造自然呢。你把花都画成发蔫的样子,谁还愿意看呢?”
俞致贞一点一滴地跟于非闇学画,转眼就12年了。有一次,于非闇对她说:“我画什么,你学什么,可谓亦步亦趋。你怎么创造不出自己的风格来呢?”接着他又开导她说:“我看你还是走的地方太少,看的东西也不多。今后要多拜师访友,开拓思路。”
恰巧,抗战时期,有一年,张大千受困于北京。于非闇是张大千的好朋友,就动起脑子来了。于非闇让俞致贞转拜张大千为师。他亲自备了两筐墨作为贽敬礼,带着俞致贞去见张大千。张大千慨然应允。俞致贞向张大千行过师徒之礼,便成了张大千的入室弟子。入室弟子,就是老师的得意门生。
不久,俞致贞就跟张大千和他的三夫人去四川了。临行前,于非闇一再叮嘱她说:
“张大千先生家在成都,是五代画家黄筌的故乡。你到南方要写生南方的名花珍禽,再把古人的技法来源理解一番,对研究宋元花鸟有好处。你跟张先生学表现方法,可以开阔自己的视野,使技法有所变化。”
俞致贞牢牢地记住了老师的话。她到了张大千的故乡,开始了学艺的新生活,她的人生道路也出现了转折。在张大千画室“大风堂”里,她认识了另一名入室弟子刘力上。两人同窗共研,逐渐产生了感情。
天外还有天
在成都,俞致贞视野开阔了,深感天外还有天。
张大千有个借来的花园,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俞致贞在花园里看到了北方见不到的名花异草。比如芙蓉,过去她只在画上看过,在书中读过,并未亲见。成都俗称蓉城,连芙蓉都长成大树,树干要四人合抱,枝繁叶茂花美,乐得她流连忘返。
在成都郊区,张大千的一个画室就在一个寺庙里头。庭院中古木参天,浓荫如盖,招引着各种各样的鸟,有的鸟还在树上、屋檐下筑了窝。相思鸟、画眉、八哥,还有鹡翎、四喜鸟飞来飞去,热闹非常。
有一回,俞致贞听说师兄刘力上的友人从花会上买回一只桐花凤,养在鸟笼中。这可让俞致贞高兴透了。她早听说,黄筌曾画过这种珍禽,就请刘兄带她去看。她坐在鸟笼边,一面欣赏,一面把桐花凤的形体和神态写生下来。
桐花凤特别美,身体小巧,但羽毛却呈五色,故称之为凤。它尾羽长长的,在晴空下闪耀着绮丽的色彩。
俞致贞还经常被张大千领到青城山、峨嵋山去观察山野风光。生活为她奉献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在南国的广阔天地里,她进一步理解了国画现实主义传统手法。
第一次看张大千作画
俞致贞经历了两位个性完全不同的老师。于非闇口才好,能侃侃而谈;张大千不爱多说,偏偏喜欢动手挥毫。有一天上午,张大千对徒弟们说:
“今天,你们都别画了。都到我这里来,我给表演一张没骨山水。”
他画的是《山同关蒲雪》。
这张篇幅不大的画,他整整表演了一天,他只表演,让你看,去体会,并不多说。
徒弟们有时问他为什么不多解释呢?
张大千这才亮出了自己的想法:艺术这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要去领悟。领会后,自己再动脑子想想,如何学到用笔中的奥妙所在,诸如怎样用笔、用墨、用色等等。
张大千除了表演作画外,还时常把自己的藏画拿出来让学生看,叫大家去领会。张大千的家,就是一个古画收藏馆。比如他用高价买回的《韩熙载夜宴图》、董源的《蒲湘图》等,均为无价之宝。
他指导学生作画,只言片语,比如他说你用谁家的笔法最好,接着就给你看真迹。
有一次俞致贞画茶花。张大千就找出一幅宋人画的茶花来,说:“你看看人家是怎样表现的?你今天在野外看的也是这样的吗?你想办法把传统的技法用到自己的画上。”
张大千形象的教学方法和偏重实际的指导,使俞致贞越学越活了。
青城山写生
大凡画家都重视写生,张大千也不例外。因为只有在写生的基础上才能进行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创作。
俞致贞一到张大千画室,就发现张老师画花很是别致。有时他并不马上动手画,而是自己到花园,把花摘回画室。然后把花瓣都给掰开,解剖着看:这花是几层的,哪层大,哪层小,花蕊又是怎么样的。心中有数以后,才动手作画。
“青城天下幽,峨嵋天下秀。”青城山是张大千带学生写生的基地。
这山可说是个天然花园,四时繁花不断,长年百鸟啼鸣。名花、异草、珍禽,使你眼花缭乱。
上山之后,张大千就亲自给学生们找写生的角度。这个角度好,让他来画,那个角度也不错,给她去描……俞致贞的面前,一束树叶挡住了视线,张大千叫开了:
“小伙子,来帮一下忙,把前面的树叶挪开。”
回到住地以后,张大千亲自检查学生的作业。一张一张地看着和评点着:
“嗯,这幅画得不错,可以创作一个直幅!”
“噢,这幅还得整理,素材嘛,只有整理好了,才能变为有用之才。”
“以后你作那张画时,可以适用这种笔法。”他让学生看藏画的真迹。
三言两语,干脆利落,不用多长时间,就把野外写生给总结了。
他教给学生的,不是点石成金的手指头,而是点石成金的方法……
张大千出国远游了。俞致贞在四川成都度过四五年学艺生活以后,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老师于非闇的身边。她已经有所长成。她在故乡迎接解放,立志把艺术献给人民。
她的师兄刘力上却留在四川蓉城。他俩在张大千“大风堂”画室播下的爱情种子,一直到新生活来临后才获得收成……
(写于199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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