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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视觉消费

时间:2023-04-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偶像剧:身体的视觉消费——《流星花园》话语解读张建珍 吴海清2002年我国台湾偶像剧《流星花园》在内地被禁事件曾一度轰动并在网络上引起广泛争议,围绕这部青春偶像剧以及它在内地起伏转折的命运所引发的一切,已经构成了一个媒体事件。事实上,《流星花园》是根据需求满足制造出来的消费性文本。

偶像剧:身体的视觉消费——《流星花园》话语解读

张建珍 吴海清

2002年我国台湾偶像剧《流星花园》在内地被禁事件曾一度轰动并在网络上引起广泛争议,围绕这部青春偶像剧以及它在内地起伏转折的命运所引发的一切,已经构成了一个媒体事件。这一事件至少存在两个层面的文本,一个电视文本,一个文本之外的文本——社会性文本。而对于这两个文本,不同的观众或话语者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误认。当喜欢和不喜欢《流星花园》的人激烈地争论着《流星花园》到底是垃圾还是艺术精品时,实质上,误认已经产生了,因为人们还是在根据传统美学话语来认识、评价《流星花园》,而忽视了当今消费主义话语独特的逻辑和问题。事实上,《流星花园》是根据需求满足制造出来的消费性文本。分析偶像剧作为一个消费性文本的特征,以及围绕电视文本而形成的社会性文本的特征,也许有助于廓清人们对偶像剧的认识,消除一些误认,从而建立一个平等良好的交流空间。

一、电视文本:一场视觉消费盛宴

《流星花园》是由台湾“华视”和该片部分主创人员共同投资的一部电视剧,由台湾四位长相俊朗的少男组合F4担纲主演。由于在台湾电视剧制作史上由漫画改编的作品一般都不太成功,所以,由日本漫画家神尾叶子的作品《Flower 4》改编的《流星花园》一开始并不被投资方看好,但是,观众对它的巨大热情以及由此带来的巨额盈利前景,改变了资本的决策。《流星花园》成为明星生产机器,主演F4的四个男孩一夜成名,不仅给他们的经济公司带来源源不断的利润,而且F4也成为广告商和国际资本眼中的红人,运动鞋、手机、饮料、电子产品,由F4代言的广告遍地开花,F4的写真集更是呈汹涌之势。可以说,《流星花园》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电视剧制造偶像的话语过程,而是各种资本(出版、影视、广告、国际商业等)在逐利的逻辑驱使下,所导演的一场更大规模的社会与媒体制造偶像的运动。

因此,《流星花园》是商业消费主义逻辑支配下的典型产品,它是在精心揣摩受众的市场需求后按照需求制造出来的商品。从演员的选择到剧情的设置、镜头的运用、场景的安排、影像的美学设计无不体现了这一点。作为一个消费性的文本,和所有的商品一样,《流星花园》首先是要令人愉悦的,它满足的是人内心的欲望,弥补的是现实生活中人的缺失。但这一缺失—满足的模式并不是如传统文学艺术那样试图拯救生存于绝望的深渊中的人的模式,它是现代消费社会的商品模式,是要用梦幻般的商品景观构建出一个物的世界,是如波德里亚所说的将物品升华为“氛围”的游戏[1]。这种氛围就是《流星花园》为我们营造的童话一般的氛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童话一般的校园,几个帅气富有如童话中王子般的人物,一个纯情执著一波三折最终克服门第差异的完美的爱情故事。尽管它的模式还是如此的简单,但是,当这一简单的模式被商品逻辑重新演绎时,它向人们讲述的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情感故事,而是在“丑小鸭”的故事中上演了消费主义的传奇。在《流星花园》中,这一传奇(氛围)是通过以下几个元素来实现的。

1.身体与偶像

《流星花园》最吸引观众的是四个英俊的男性主人公的身体,而不是思想、德性、功业等,“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有一种比其他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它比负载了全部内涵的汽车还要负载了更沉重的内涵,这便是身体”[2]。和大众文化中通常都把女性身体作为卖点不同的是,这一次是男性身体的集体亮相,而且是一次纯粹观赏性的亮相。英俊的外表,靓丽的外形,四个花样男子成为《流星花园》最大的卖点,这也是《流星花园》吸引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最主要的原因。

让我们先看看《流星花园》片头中F4的出场:静谧的林阴道上,几辆疾驰而过的跑车,车停处,一个身着橘红色上衣、迈着街头舞步的美少年从景物深处走来,接着,另外三个如花少年一一从车里走出,四人会合于车前,摆了个姿势。这是典型的广告中使用的“香车美人”的姿态,只不过,美女变成了美男。在这里,《流星花园》运用了舞台亮相的方式,使F4作为一个完全的观赏对象出现在观众面前。接着,配合着《流星花园》主题曲《情非得已》和片头字幕的是长达20秒的高速摄影镜头中海边嬉戏、奔跑的F4的身影,这里完全运用了MTV的制作手法,高光下明亮的背景,使画面呈现出一种虚幻的诗意,几近白色的背景突出的是水雾中那青春健美的身体。更加富有意味的是,片头对剧中人物出场的处理,杉菜的扮演者徐熙媛的出场采用了她的头部特写,但只让她占了画面的右半边,遮掉的左半边打了她的名字,着意在对明星的强调(因为在《流星花园》没出名之前,她是整个剧中最大的“腕”),接着是F4成员逐一登场,之后是剧中的其他角色。非常有意思的是,除了F4,其他所有的角色包括杉菜都是剧情中的角色,他们或者在和别人交谈,或者在打电话,拿东西等等,他们的表情言行并不直接指向观众。但F4不同,他们仿佛是被拉到一个外景地在拍写真集,翩然走过的道明寺,拉着小提琴的花泽类,打台球的西门,阳光般灿烂的美作,他们的表情、眼神是直接指向观众的,他们对观众形成了一种挑逗。片头作为一部片子风格和基调的概括,可以说直接把这一意图暗示给了观众。

故事开始后,F4在女主角杉菜震惊的注视中上场了,这又是一个持续了30多秒的上场仪式,通过不停切换的景别的变化,远景、中景、近景和特写把人物顾盼生辉的风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里,感动人的不是人物性格和故事这些携带着社会与历史信息的要素,而是非历史性的人的身体、动作和装饰。F4以时装模特登台表演的方式自远而近地走入杉菜的视野,这是一个从眼神、唇齿、表情到身材、体格、姿势、衣饰的尽情展示过程,每一个细节都在凸显其可观性。叙事者用MTV式的镜头语言抓住人物诱人(而不是感人)的表情,特写镜头更是将花泽类大而无辜的眼神、道明寺爆炸而夸张的发型、西门神秘而迷人的太阳镜、美作灿烂而羞涩的笑靥显现得一清二楚,这一组合把偶像魅力集成化,能禁得起任何挑剔时尚的人的审视。正如一位新浪网友所说:

“F4纵有千般不好,但由里至外奔泻而出的亮丽帅气与青春魅力,会让你无话可说,这就是所谓的青春逼人。花样的女子撩人心弦,花样的男子同样让人无可抗拒,对美的东西你无法不喜欢,不是吗?那么看自己喜欢的男孩子表演的节目也不需要理由吧!”(新浪网友:贼恩佛)

这位网友可以说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许多人喜欢《流星花园》的原因,那就是“漂亮”,而这“漂亮”所指的正是漂亮的身体。

事实上,身体正是整个《流星花园》的核心符码,它是故事的叙述对象之一。不同于一般爱情故事总是发生在私人空间中,除了不多的几个细节之外,《流星花园》情节大多是发生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发生在校园、酒吧、茶座、豪宅、游轮这些可以公开观赏的空间中,这是一个有观众欣赏的空间,这是一个可以使人的身体得到尽情表演的时空。在这样的环境中,F4的一举一动几乎都以模特表演的风格进行,这种表演风格不仅是用来显示F4与周围人群的差异,更重要的是创造了一个可以脱离故事进程的空间,使他们获得独立表现的舞台,从而可以尽情地展示身体的魅力。在这些场所,F4总处于被凝视的位置,镜头常常通过多种方式来强化身体的在场。道明寺挺拔的身材、结实平滑的肌肉,花泽类温柔忧郁的表情、无辜的眼神,阳光动感的美作,温文尔雅的迷人的西门,F4的集体出场向观众展示着四种不同类型的身体形象,但这些并不是故事的有机成分,而是脱离故事的展示,故事进程中的其他人则是天然的观众,同时他们也是电视机前观众的眼睛。身体由私人性的东西演变成公共观赏性的存在,正如刘晓枫所说:“身体在……表演中的出场是供观看的,为了满足观看,身体必须尽可能地展示体态和体感,用身体的质态填满直观的欲望,而直观的欲望又恰恰基于身体的欲望……直观在古代带有思辨的规定性,这种规定性被解除了,剩下单纯的感性直观,成为现代人的基本感觉样式:人们在此在只需观看而无需再沉思冥想。”[3]

2.商品与消费

偶像要有高于世界的能力并需获得人们的承认。作为消费世界中的偶像,F4的魅力既不是来自商品创造者的神话,也不是来自反抗物化的悲剧,而在于他们作为消费主义宠儿,既被完全物化又商品化的行为方式,他们可以自由地拥有和支配商品,但他们又可以完全无视现实社会的种种规则,甚至向这些规则挑战,他们是消费社会的坏孩子,这为现实中既依赖于物质又被物质压得透不过气的人们创造了一个想象性的自由空间。

现代城市社会是一个完全由商品建构出来的世界。商品包装了人们的身体,同时也改变了人们感受、接触世界的方式。它使身体既变得更加适合于凝视的眼神,又使人和人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因为商品化的改造而变得与众不同,具有独特的品位,并进而获得在世界结构中的上层地位。《流星花园》中,时装、名车、豪宅、游轮、娱乐等消费行为构成了F4生活的主要内容,品牌和品位成为他们身份的标志,使他们站在了时尚的潮头。“往往偶像剧的明星都是带有时尚性与时代感的,特别在现代社会里,时代感又和消费性紧密相连。”[4]

时尚包装了F4,F4的越轨行为也赋予他们一种所谓“个性”的魅力。他们拒绝所有规范化的生活方式:不学习,成天游荡在校园和各种消费场所;随意破坏各种规则,使整个学校惶惶不可终日;口出脏言,无视贵胄子弟应有的礼仪;不满家庭安排好的前程,拼命地抓住现在;突破门第界限,“无可救药”地爱上平民之女;动则挥老拳,展示所谓男子汉的气魄。这种被人们视为坏孩子的表现满足了人们在平庸时代冒险的快感和在被规则包围的社会中违反规则的冲动,它填充了消费时代人的萎靡和匮乏。在这样一个从身体到精神、从感觉到社会、从生到死都被制度规范的世界,在这样一个无时无刻不处在物的压力和监视中的时代,英雄梦早已落在人类世界的地平线之外,浪漫的情怀也早已被都市的喧嚣修理得面目全非,剩下的只有平庸的满足、自怨自怜的感伤和纠缠不清的怨言。F4坏孩子的行为方式无疑给在制度挤压下、处在社会化和自我同一性危机中的人以越轨的快感,以想象性的安慰。事实上,《流星花园》的观众大多也是以梦幻般的态度来凝视、讨论F4的。

然而,充满悖论的是,这种“坏”依然是一种消费对象,而不是改变世界的行为,更不是黑格尔所说的推动历史的动力——恶。这是一种貌似潇洒的个性促销游戏,游戏的背后并不是个性的张扬,而是对社会规范和消费规则的皈依和顺从。这世界要的并不是道德化的杉菜,也不是魔鬼撒旦,而是可以从容游戏世界的有点坏坏的消费英雄。

3.消费花园中的童话爱情

和所有王子与灰姑娘的爱情故事一样,《流星花园》演绎的依然是一个抛弃一切世俗偏见的执著爱情。这样的爱情具有天生的童话色彩,《流星花园》则把这种童话色彩推向了极致。它将商业社会对人生的设计、资本的权威、世俗的纷纭搁置起来,让一群如花似玉的男女在这里上演着纯情的故事。“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伴随着这首清新优美的主题歌的是流星划过的蓝色夜空下,杉菜和F4仰望天空的背影,这个动画制作的画面奠定和突出了整部剧的童话基调,它是迷人而感伤的,也如童话一样美丽,这正是现代人情感所需求的。在一个日益枯燥实用的社会中,爱情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以渴求,美丽的爱情只能在虚构的童话世界中实现,它成为心灵缺失的现代人的一道爱情鸡汤。

“这种对爱情友情的渴求,你说简单也好,虚幻也好,却都是每个人内心切切实实的渴望,任你用怎样的借口掩饰都无济于事。出于少受伤害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家都已习惯了压抑对爱的渴望,流行起所谓的都市病——爱无能。F4曾经作为我的一棵救命稻草,让我在纷杂中重又找到一丝光明。当我鼓起力量站起来后,我深知那棵草其实一直都攥在自己手中。不忘记《流星花园》,不忘记道明寺,不忘记爱情的美丽,不忘记生命的灿烂!”(新浪网友:贼恩佛)

也许,偶像剧正是这样满足了现代人对爱情的渴求。于是,我们在《流星花园》中看到了一个抽空了一切社会关系的缥缈的爱情,一个无关乎柴米油盐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在这里,只有纯粹的爱情,和一个如同童话中灰姑娘的后母一样的角色——道明寺的母亲道明枫,而这个后母也如同童话中的后母一样,她也是作为爱情坚贞道路上的绊脚石出现的,也就是说,她的出现是为了证明爱情的坚贞。她并不是她所代表的阶级的否定力量。在这里,现实的等级差别是爱情游戏中最终可以克服的力量,社会的冲突也只是一味清淡的调料。在《流星花园》中,无论是F4还是青和,他们的父亲都没有出场,而杉菜的父亲则是一个被去势的男人,作为典型的社会化存在象征的父亲的缺席,无疑使《流星花园》的世界避开了与社会的正面冲突。这种非社会化空间使所有的生存冲突和社会等级都成为非本质的、临时的、完全可以改变的,只有纯洁、美丽、真挚、自由才是这个世界的本真特点,也只有真诚才是人性的本质。道明寺的回归、西门的良心发现,无疑都是杉菜和小优执著于单纯的成就。也只有在这样单纯而充满阳光的非社会化的世界中,杉菜的努力才能有所结果,才会有平民道德拯救贵族堕落、淑女感化浪子的传奇故事。而这也是处于纷纭烦扰的现实中的现代人所期望的情感故事,摆脱各种现实的纷争,一头扎进浪漫的童话爱情中,伤感着别人的伤感,浪漫着别人的浪漫。明天,生活还将继续。

“在看到道明寺一次次受到伤害时,我问自己,面对爱情来临时,我是否会听从内心的呼唤,只是为了爱而爱,不去顾忌他是否爱我、是否有阻碍、是否伤得再也站不起来?我退缩了。我想我不能。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无法不去考虑周围人的眼光和我将来的生活,甚至我会自私地想,这样做我会不会付出太多,到底值不值得。在爱的面前,我不会是个勇敢的人。所以我觉得我很无力,很自私。所以我更加喜爱道明寺。他让我相信,这世上依然有如此真挚地为爱情付出的人。他让我看到美好。青春、笑容、友谊、爱情、阳光男孩、可爱女孩一切都是这么美好。我爱这样的生活。”(新浪网友:lilizlf)

就杉菜和道明寺的爱情来看,物质基础是作为一个不被讲述的、潜在的背景存在着的,而被讲述的是杉菜的“人穷志不短”,不屈不挠、不畏权势、不被金钱所诱惑成为杉菜身上最为可贵的品质,但这种品质并没有成为本剧吸引观众的主要因素,观众甚至认为杉菜对道明寺的拒绝不近情理。本剧吸引人之处在于不论什么情形之下都要坚持下去的爱情。在此,物不被讲述,但是,物无处不在,物是那浪漫爱情的基础。别墅、游轮、海滩、酒吧、舞会、party,《流星花园》的爱情是和这些场所和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F4的魅力也同他们的家族背景、使用的物品休戚相关。《流星花园》一方面通过主观镜头的运用,如剧中人物以惊羡的眼神打量这类物,将注意力逗留在物上,另一方面,竭力强化这类环境中人物富足、从容、自如的状态。是物赋予了人物以魅力,物使得人物成为时尚的代言人,使得爱情具有了可观赏性。物使“超白金学院”戴上了乌托邦的光环,物使得爱情超凡脱俗。这也是F4成为《流星花园》中的偶像,而杉菜被观众忽略的重要原因。

作为一个消费性的文本,《流星花园》以它无孔不入的形象为商品时代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尽可能丰富的爱情想象,它为社会提供了一种补偿性功能,它提供给异化现实中的人们一种自由和快乐的假象,以此来掩盖这些事物在现实中的真正缺失。如同对商品的占有一样,观众观看偶像剧的过程也是一种占有的过程,它是对偶像和自我情感经验的占有,在观看的过程中,观众经常会有心领神会的感觉,它是对自我情感经验的一个回忆、印证和想象。这成为偶像剧造就观众愉悦的重要原因。当然,没有哪一个观众在观看电视的时候要一定明确他喜欢什么,绝大多数人只是被吸引到其中。正如“不喜欢《达拉斯》的原因比为什么有些人迷上它更令人困惑不解”一样,不喜欢《流星花园》也是一个更加饶有趣味的问题。

二、社会性文本:众声喧哗中的《流星花园》

2002年春天,正当各地的观众如痴如醉地沉浸于由四个大男孩掀起的F4风暴中时,3月8日,国家广电总局发出电文:“由哈尔滨电视台引进的《流星花园》易误导青少年,暂停播出。”于是,正在各地热播的这部青春偶像剧很快便从电视荧屏上销声匿迹。然而,事情并不止于此,《流星花园》停播的消息一传出,立即在网络上炸开了锅,在停播令消息发布后10小时内,网友评论已达1 000余条,叫好之声和反对之声不绝于耳。由于讨论的声势浩大,几乎把不同观众对《流星花园》的不同看法全方位立体地呈现出来,而正反双方展开的辩论以及在辩论中双方的较量和影响所呈现的意识形态意义,透过不同年龄段、不同性别、不同社会位置的观众对偶像剧的认识所体现出来的对待流行文化的态度,所有这一切,都使得《流星花园》不再是一个封闭的电视文本,而成为一个由电视、网络、平面媒体和官方、不同的观众构成的媒体事件,从而在更大范围之内形成一个社会性的文本,并成为我们时代文化转型的一个样本。

从网上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出,反对《流星花园》的理由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宣扬金钱至上,崇尚拜金主义;过度渲染暴力和早恋;扭曲的道德观,肯定不劳而获的生活方式;制造虚假偶像,造成青少年对偶像的盲目崇拜等。

这些反对意见往往具有如下几个特点:第一,它是定罪式的,上来之后就不容争辩地罗列《流星花园》的罪状,而且定罪的过程不是根据逻辑的全面论证,而是为我所用,断章取义,带有很强的站在某一立场的感情色彩;第二,它认定了《流星花园》对现实中的青少年产生了巨大影响,而且是不良影响;第三,在批评过程中,他们采用的大多是道德批判的原则;第四,批评者几乎很少从个人的感受出发,而是自然而然地站在了一个教育者的位置上,以一个教育者的姿态发言。“漂亮的F4、虚假的偶像与《流星花园》七宗罪”,“可怕的偶像剧和它带来的冲击令社会深思”,“青春偶像剧该降温了”,等等,是这一类批评常用的题目,质问与呼吁是批评者们经常使用的语气,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大声疾呼“救救孩子”几乎是所有这一类批评者的态度。

《流星花园》纯属无聊,广电总局禁播是非常正确的,宣传的东西对未成年的孩子造成不良影响,让孩子以为外面的世界是用金钱铺成的,其实优越的物质条件是靠自己奋斗得来的,大人有鉴赏力,孩子未必把握得住。另外,整个剧本的内容、故事、情节,太没水准,真不知导演怎么想的。(某网友评论)

不仅成年人发出这样的呼吁,甚至两个高年级的学生也发出了同样的呼喊:

一位姓孙的高三女生告诉记者,自己最早看《流星花园》的时候,就觉得该禁播这部电视。“第一,剧中只是对金钱膜拜,现在学生崇拜自我创业,才不靠什么家世呢;第二,所谓流行其实是显摆炫耀,说几句英语就觉得很酷,其实很老土;第三,有崇日倾向,剧中人物的名字也不改,有很多日本的东西,对祖国的意识会淡漠;第四,对小孩子影响太大,让他们觉得不靠努力学习,一切就都可以得到,不学习可以有工作,不锻炼也有势力‘打架’……”

一名大二学生说:“我感觉《流星花园》对大学生没什么影响,但对中学生而言就有影响了。我个人觉得停播有道理,但并不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应该做的是全社会都来关注未成年人教育,家长、老师互相配合,正确引导他们。”

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成年人认为《流星花园》对未成年的孩子会造成不良影响,大学生认为会对中学生有影响,中学生则认为会对小孩子造成影响,每个人在评判《流星花园》的不良影响时都把自己排除在了受影响的行列之外,每个人都认定自己所处的群体是有鉴别力的,而比他们更低一层的就是缺少鉴别力、易受影响的。这是一种层层向下的压迫性的机制,在这个机制中,根本性的对抗是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也即青少年的对抗,上面提到的两个学生显然是把自己当作具有鉴别力的成年的理性主体来看待的。在这里,官方意识形态解读、家长解读,以及个别所谓理性的学生的解读形成了一种同谋关系。在这种解读中,隐含了一系列的预设,这些预设以道德和科学的话语来理解并建构社会关系,以此来确立和维护权威的统治。这些预设包括:

理性主体对于非理性存在的优越性与主导性。在反对者的意见中,所有的反对者都认为自己是理性的,是有鉴别能力的,而易受《流星花园》影响的那些未成年主体则是非理性的。我们姑且不论这种判断有多大程度的准确性,我们要质疑的是,难道理性主体就一定优越于非理性主体吗?只因为是理性的,就可以指责非理性的吗?而在这种指责中,又有多大程度的理性成分呢?

这些理性主体们解读《流星花园》时是按照二元对立的逻辑展开的,理性与非理性、道德与不道德、正常与反常,只有前者才是合理的与应当肯定的,而后者则是一种危险,应当从社会肌体和人们的认知视野中清除出去。在这些批评中,我们看不到批评者个人观看《流星花园》的感受,也看不到批评者眼中孩子们的观看感受,我们只看到了一种评判和认定,在这些评判中,个人感受是被排除在外的,或者说至少是不全面的。我们注意到,这些理性主体们在评判《流星花园》时都提到了“鉴别力”,既然可以鉴别,那就说明《流星花园》还是有可看的内容的。但是,反对者中几乎没有人以一种科学的、真正理性的态度来对《流星花园》做出分析,哪怕是坦陈自己的感受都没有。他们义正词严、理直气壮地站在所谓有鉴别力的成年人的权威者的位置上,指责着比他们弱小的群体,他们说的不是自己的话,他们说的是长期以来一种意识形态规定下的语言,看看上边我们提到的那些反对意见,就能发现它们简直具有如出一辙的相似性,评判性的语气,高高在上的姿态,挽救失足少年般的责任感,断章取义、二元对立的逻辑,表面上的理性事实上的非理性,浓厚的非个人性、非主体性的语言,等等。而更让人痛心的是,那些自认为懂事的高年级学生,包括一些大学生,在确立主体意识的成长阶段,本应该是从自我意识出发,最有自己直接的体察力和判断力的阶段,却是一副媳妇熬成婆的姿态,急于到已然规定好的位置上发起言来,不去体察事物,缺少了对一个事物用心灵去体察之后再作出判断的基本素质。号称自己是有鉴别力的理性主体,殊不知,理性的根本价值就在于把别人当作是跟自己一样的人。

真实性话语对于虚构性话语的优先性与批判权力。在对《流星花园》的指责中,伴随着道德谴责的是对里面人物身份和剧情提出的异议,人物不可信、剧情荒唐是这一类指责的主要内容。所谓的不可信、荒唐,应该是和现实对照的结果,也就是说,观众认为它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和发生的。在批评者那儿,《流星花园》作为虚构作品的真实性受到怀疑和挑战,而这一点,长期以来是我们衡量一部文艺作品成败的关键。也就是说,由于《流星花园》缺少起码的虚构的真实性,它失去了对现实的反映作用和指导意义。

然而,事情的有意思之处在于,对于迷恋《流星花园》的观众来说,“不真实”却恰恰成为他们迷恋这个剧的原因:

其实真的只是一个童话,但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在我用一件黑色羽绒服裹起我22岁年轻的生命并以为就此可以一生的时候,是《流星花园》用亮丽的色泽、青春的气息、完美的故事告诉我生命可以是这样多姿多彩,即便只是如杂草杉菜般普通的女孩也可以用简单的服饰、纯粹的坚持打造出一个美丽的天空。我沉寂的心在那一刻苏醒了。(新浪网友:贼恩佛)

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喜欢道明寺呢?的确他是很垃圾,而且演技也很烂,但是他对杉菜的那种爱,让人觉得虽然很执著,但又很傻的。其实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男子……每当看到道明寺傻傻地偷着乐,可能只不过因为杉菜对他稍稍好了一点,就觉得很可笑。就如看《红楼梦》时,会将自己当成林黛玉一样,看这种肥皂剧的时候,也会认为自己就是女主角,其实现实中的他才不会这么拼了命地来追你呢!都什么时代了,大家现实得很,一看形势不对,立刻就撤了。谁的青春能够耽误得起?正因为如此,才在电视里寻找那种感动,在别人的故事里满足自己的小资情怀与自恋。(新浪网友:菁菁河边草)

面对同一个显然缺少真实性的文本,为什么会有痴迷和痛恨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呢?在此,传统的衡量艺术作品的真实性原则面对《流星花园》时面临着尴尬。因为,这并不是一部以反映现实的面目出现的电视剧,可以说,从演员的选择到情节的设置,到影像语言的运用,《流星花园》都不是一部以追求真实为目的电视剧。它甚至有意拉开和现实生活的距离,使这一虚构的爱情故事仿佛发生在远离人间烟火的仙境。对于迷恋《流星花园》的观众来说,他们显然懂得这种虚构性话语,正是由于它的童话性质,它的脱离现实的梦想性质,才更使他们心甘情愿沉溺于其中。因此,以成年人为主导的权威话语运用真实性原则批评《流星花园》情节的荒唐和年轻人的盲从时,这一批评就好像打在海绵上的拳头,用力很大,打上去之后却是所有的力道都被吸收了,双方基本上是在自说自话。

现实主义作品的真实性原则似乎并不适用于《流星花园》,这一原则和理性原则、道德原则一样,是在《流星花园》被停播后不同话语的对抗中呈现出来的,也就是说,它们是被作为话语斗争的武器使用的。主流话语借用真实性话语获得权威的建构,即借科学的真实的话语获得真理的权力进而以客观的面目对现象进行裁判,同时借道德话语获得一种公正性并进而以普遍者的形象来抑制他者的存在权力。而对于喜欢《流星花园》的观众来说,他们在观看过程中并没有考虑它真实与否,现实世界的那些道德原则是远离他们的,他们几乎完全把自己投入到了影像文本中,并在其中完成一种自我想象和认同。上面提到的那些网友意见所表现出的矛盾性以及对《流星花园》真实性的认识,实质上是在被停播之后的网络讨论中呈现出来的。

在此,《流星花园》构成了两个层面的文本。一个层面是由停播引发的以网络媒体为主的争论,其话语规则是以主导话语权力为中心的二元对立的阐释,在这一阐释中,以官方和众多父母为代表的主导话语设立了一系列的预设,如道德优先原则、理性主体对于非理性存在的主导性、真实性话语对于虚构性话语的批判权力等,这些原则一直是权威话语解读的常用策略,是权威者试图将社会整合到一种由主流话语操纵的统一性中的老生常谈。另一方面,在这样一种话语权力机制中,作为对主导话语解释《流星花园》的拒绝,为了回击成年人对《流星花园》进行的道德性阐释,一些青少年观众把《流星花园》解释为一个反抗等级制度、家族意识、门第观念甚至性别歧视的文本,而对于主导话语有关《流星花园》真实性问题的诘问,喜欢《流星花园》的观众则显得语焉不详,他们承认《流星花园》故事在现实中的不可能性,但这一承认并不能由此使他们不喜欢《流星花园》。

实质上,在这样一个由权威主导的话语机制中,对《流星花园》的解读充满了误解。真实性原则的有效性在此遭遇到了挑战,根本原因在于《流星花园》首先是一个消费性文本,而不是一个青少年文本。但是,以官方和众多父母为代表的主导话语并没有把《流星花园》看作一个纯粹的消费性文本。偶像剧的表面特征使人觉得它是青年的文化,它首先是作为一个人们认知中的青年文化文本突然进入了主流文化的视野,并成为某一阶段文化现象领域的主导文本;其次,它还是这样一个有误导倾向的、不符合主流社会话语的青年文本。这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几乎是不能容忍的,人们可以容忍身着古装的现代人在屏幕上胡言乱语、戏说历史,也可以容忍一桩桩命案在屏幕上血肉横飞、快意恩仇,那是因为这些是属于成年人的,它们因为服从于娱乐的目的而被有限度地宽容。但是,当一个以青年为主体的文本占据了文化的主要位置时(即使这种占领只是暂时的),它首先引起的反应就是反感或审视,那就像一个本不应该坐上主席台位置的人偏偏要坐上去会遭到驱逐一样。因此,《流星花园》这样一种巨大的声势使主导话语首先把《流星花园》看作是一部以青少年为主要收视对象的文本,这是一种误认。这种误认使他们看待《流星花园》时首先站在了主导话语权力的引导者的位置上,并从一个道德性文本的角度来阐释它。更为糟糕的是,在这样一种引导与被引导的关系中,并没有建立一个相互尊重的平等的主体关系,长期存在的是一种压迫性的“听话”模式。因此,在这样的文化模式中,《流星花园》被禁几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流星花园》被禁后引发的激烈讨论,正是长期以来文化传统中主流文化和青少年文化之间一直存在的矛盾借助于网络媒体的一次集中爆发。在成人主体和青少年主体关于《流星花园》的对抗和交锋中,我们文化传统中一直存在的对青少年文化的主流话语规定和青少年表达之间那条巨大的裂缝被凸显出来了,那就是在以父权制为中心的道德权威体制中,青少年一直被认为是被动的、缺乏主体性的、需要被引导的。他们一厢情愿地赋予青少年文化以纯情、美好、健康、清新等特质,而有关青少年个体意识和个体欲望的表达却被忽略了。而在青少年文化中,个性、主体性恐怕是最为重要的关键词。这一直是我们文化中存在的巨大的矛盾,只因为青少年文化在整个文化格局中处于弱势地位,它们就被无声无息地忽略掉了。

主流文化和青少年文化之间的矛盾是由《流星花园》停播所引发的直接的、表面的矛盾,而这一矛盾事实上是建立在对《流星花园》误认的基础上的。在误认的表面下,各种亚文化话语暗流涌动,如青年表达、身体表达、边缘群体表达、女性表达等,有关这些,我们可以从那些喜欢《流星花园》的评论中看出来,那些评论由于更具有个人性而显得更加丰富多彩。而这些评论是和《流星花园》作为一个消费性的影像文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三、结语

作为一个电视文本,《流星花园》可以说是以消费文化占支配地位的文化再生产模式中的突出产品。其中消费主义的文化逻辑已从20世纪90年代对精英话语的冲击发展到对主流价值话语和日常生活伦理的直接挑战,改变着中国当代文化地图。消费主义话语打破了主导话语对话语空间的支配性地位,带来了各种亚文化话语,如青年、女性、边缘群体等话语的表达和释放,激化了各种话语之间的冲突,尤其是加剧了资本话语和权力话语之间的裂缝,导致消费主义话语对各种话语整编权力的提高,使中国文化场中的各种力量重新建构,这点在争夺对《流星花园》的解读权时暴露了出来。因此,《流星花园》的停播及由此引发的大规模讨论,可以视为中国话语权力分化的征候。有关《流星花园》的争论基本上是在网络空间中进行的,围绕着纯情与金钱、真实与无聊、理性与非理性、权力与叛逆等主题展开。尽管讨论热烈而且范围广泛,但这场争论并非理性、平等的话语交流空间的一次尝试性建构,它也不是对偶像剧《流星花园》的一次客观认识,它是主流话语和各种亚文化话语遭遇消费主义话语时原有话语标准模糊而导致的话语冲突,它无意中回应了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召唤,在这里“有着尖锐矛盾的社会群体、利益集团——诸如‘官方’与‘民间’、中心与边缘、权力机构与社会抗衡力量,在某种新的祝贺与重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相互借重与‘和谐’共生的现象”。所幸的是,在这种冲突和共生中,各种话语表达正浮出水面,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

【注释】

[1]〔法〕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仝志刚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页。

[2]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仝志刚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39页。

[3]刘晓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332页。

[4]尹鸿:《内地偶像剧的苍白天空》,载《南方周末》2002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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