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科学技术的“异化”问题
从词源上说,“异化”的英文词alienation源于拉丁文alienatio,本义为分离、疏远。在神学和经院哲学中,拉丁文alienatio主要揭示两层意思:一是指人在默祷中使精神脱离肉体,而与上帝合一;二是指圣灵在肉体化时,由于顾全人性而使神性丧失,以及罪人与上帝的疏远。异化作为一个哲学概念,它所反映的实质内容是事物发展过程中分裂出自己的对立面,形成一种外在的、异己的力量。
科学技术具有两面性,正如控制论提出者维纳(NorbertWiener)指出的,“新工业革命是把双刃剑,它可以用来为人类造福,但是仅当人类生存的时间足够长时,我们才有可能进入这个为人类造福的时期。新工业革命也可以毁灭人类,如果我们不去理智地利用它,它就有可能很快地发展到这个地步的。”[14]而新工业革命就是近代科学技术的一个后果,因此,换成科学技术也是同样适用的。社会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科学技术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明发展的强大动力;但是,在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对于科学技术的应用也会危害自然、社会和人类自身,从而产生破坏性的消极后果,这就是所谓科学技术的“异化”。
其实,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科学技术的异化现象——技术同人的对立——就存在了。马克思曾明确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和科学为一方与现代贫困和衰颓为另一方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无庸争辩的事实。”[15]的确,科学的资本主义应用具有两重性:一方面,科学的资本主义应用,既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又促进了科学事业的发展。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才第一次使自然科学为直接的生产过程服务,同时,生产的发展反过来又为从理论上征服自然提供了手段。另一方面,科学的资本主义应用,也导致了科学技术的异化,最明显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技术与工人的对立。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描绘的,在机器上实现了的科学,在创造了大量财富的同时,又制造了大量的贫困。
现代西方学者对科学技术异化现象所展开的各种批判,可以说也是相当深刻的。例如马尔库塞就进一步揭示了科学技术在当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异化,即当代资本主义怎样利用科学技术对社会进行控制。在他看来,现代科学技术是发达工业社会的一种新的控制形式。一方面,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发达工业社会成功地消除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的差异,但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仅没有使人们得到解放,反而使人性更加压抑;另一方面,技术带来的物质丰富,又大大消解了人们的反抗意识。这种异化就是把人的一切行为都按技术上最合理、最经济的规则来安排,完全抹杀了人的个性,使人成了“单向度的人”。当然,马尔库塞所揭示的科学技术异化现象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的条件下产生的,他所理解的科学技术具有明确的政治意向性和意识形态的功能,以及已经变成破坏性的政治的工具等等,所有这些都同当代发达工业社会的资本主义性质密切相关。所以,不能撇开当代资本主义这个社会历史条件,而将科学技术的异化归咎于科学技术本身,更不能将科学技术在当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异化看作是科学技术的本质。海德格尔则是从哲学的高度对技术的本质进行了更严厉也更深刻地批判。他将现代科学的本质归结为现代技术的本质,又将现代技术的本质归结为“座架”(gestell),这种座架是对人和自然的“限定”和“强求”。在“座架”的支配下,人通过技术活动挑战自然,将自然展现为持存物。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人并没有由此获得自由和自身性,相反,人其实已经先于自然变成了持存物。海德格尔告诫人们,应警惕现代技术对人类的危害,不要在技术提供的舒适世界中丧失人的本性和价值而沦为技术的奴隶。当然,海德格尔的理论误区也是同马尔库塞一样,在于撇开当代资本主义这个社会历史条件来抽象地批判科学技术的异化。
尽管西方学者的这些批判存在偏颇,但他们所揭示的科学技术异化现象及其对人、自然和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还是应当予以高度关注。我们现在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就其物质内容而言,相当部分已经是科学技术发展的现实结果,除了众所周知的积极方面外,的确也同时带来了诸如核利用失控、资源透支、环境污染、生态失衡等一系列全球性问题。如果我们不能严肃地正视这些问题,认真反思发生异化的深刻原因,并加以有效的控制,则势必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
在现代科技革命条件下,如何看待及克服科学技术的异化,是当代人类面临的非常紧迫的理论和现实问题。西方少数学者把科学技术异化归咎于科学技术性质本身,认为科学技术是一种邪恶的力量,以至主张人类只有回归到传统的农业和手工业时代,才能彻底摆脱科学技术的异化。显然,这种观点是不符合科学技术本性的。科学技术并不是邪恶的力量,只是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下,它才可能被邪恶的力量所利用。爱因斯坦说过:“科学是一种强有力的工具,怎样用它,究竟是给人类带来幸福还是带来灾难,全取决于人自己,而不取决于工具。刀子在人类生活上是有用的,但它也能用来杀人。”[16]从历史上看,科学技术的最新成果往往首先被用在军事上,然后才逐渐转向民用。人类竟然会把自己的智慧的产物用作武器为战争服务,并不是科学技术的本性,也未必是科学家的初衷,而是社会需要和政治斗争的使然。因此,必须把科学技术本身同科学技术的社会应用及其社会后果区别开来。把科学技术应用所带来的消极后果或负效应一概归咎于科学活动乃至科学家本身,是缺乏分析的,也是不公正的。事实上,科学技术的每一种异化现象及其对人、自然与社会的负效用背后,都有其更加深刻的社会与思想原因。
那么,科学技术的异化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们认为,应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挖掘科学技术异化的根源。第一,人类思想观念的原因。长期以来,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人类一直持有这样的思想观念,即认为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自然界对人来说是一种异己的力量,人类要么做自然界的奴隶,要么做自然界的主人。因此,人类走向幸福的唯一选择就是“征服”自然,做自然界的主人。近代科学的迅猛发展大大加快了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的步伐,随着人类在改造、征服与支配自然的进程中取得节节胜利,人类对自己的力量也作出过高的估计,俨然以大自然的“征服者”自居:人可以绝对征服和奴役自然,尽情享受自然的丰盛供物而不必担心大自然的“制裁”和“报复”。20世纪50年代以来,人类利用科学技术恣意掠夺自然的行为愈演愈烈,以至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结果导致了生态失衡、环境恶化、资源匮乏等一系列全球性问题接踵而来。第二,科学技术发展水平的原因。任何时代的科学技术,都是人类实践活动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都是人类对于反映自然的相对真理的把握和应用。人类为了自身发展的需要,在这种认识的指导下可以创造出具有预期属性的人工自然,但却不可能完全预测这种人工自然所产生的后续效应。所以,科学技术应用的积极后果和消极后果、正面效应和负面效应往往是并存的。我们不可能追求不会带来任何消极后果或负面效应的绝对“好”的技术,而只能在不断实践中,增强其正面效应,减少其负面效应,充分利用其积极作用,设法限制和克服其消极作用。因此,只要科学技术在发展,因受其自身发展水平的局限,就不可避免地要带来消极后果或负面效应。第三,社会经济制度方面的原因。科学技术作为人类的一种社会实践活动,是在社会限定的条件下进行的。科学技术带来的社会后果,肯定要受到科学技术以外的诸种社会条件和社会关系的影响。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科学成果往往被资本家集团所利用,为了追求高额利润,他们对技术手段的利用是不顾后果的,而如果缺乏有效的限制和监管,那些负面效应就会泛滥开来。还有,在有些地方,由于缺乏有力的法律制约与自觉的道德约束,滥用科学技术成果的行为没有得到应有的谴责和制裁;人们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也存在着某些追求炫耀性、奢侈性高消费的误区等等,这些也对科学技术的异化现象产生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知道了科学技术产生异化的根源,就为我们克服这种异化提供了基本途径。首先,必须从观念上改变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传统认识,建立人与自然是有机统一体的思想,这是克服科学技术异化的思想基础。因为没有这种观念上的进步,即使人类在实践上拥有再先进的科学技术,也不会使其朝着人和自然协调发展的方向发挥其功能,相反,还可能加剧科学技术的异化。为此,应向全社会深入宣传生态文明观,普及生态学知识,增强公众的环保意识,使人们自觉地抵制滥用科学技术成果的行为。其次,要限制和克服科学技术异化现象,还要靠科学技术的力量。我们不能因为科学技术有消极作用就因噎废食,而不发展应用它。实际上,只有通过发展科学技术,才能完善人类的认识能力和实践能力,才能更好地预测科学技术应用的社会后果,把科学技术的负效应控制到最低程度。近些年来,生态学、环境科学、新材料、新能源技术在克服科学技术异化方面显示出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第三,建立和完善科技评估机制,搞好科学预测工作。全面系统地对科学技术项目之社会后果的利弊进行评估和预测是十分重要的,它有助于科学技术沿着有益于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有益于自然可持续演变的方向发展。科技界、经济界和政府应高度重视科学技术评估和预测工作,以促进科技事业的健康发展。第四,加强法制建设,用法律手段来规范科学技术的研究、应用和开发。目前世界上许多国家对于高技术的研究(如克隆技术、干细胞技术等)都有非常严格的法律限制,为的是严格控制、限制科学活动的某些有害的社会后果,确保科学技术的发展符合人类的长远利益。最后,要全面克服科学技术的异化现象,还必须对整个社会的生产方式进行变革。“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17]不合理的社会经济制度是产生包括科学技术异化在内的种种异化现象的本质根源,所以要彻底消除异化,还有待于资本主义制度的灭亡和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制度。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406页。
[2]〔美〕M·W·瓦托夫斯基:《科学思想的概念基础》,求实出版社1982年版,第29页。
[3]〔美〕罗伯特·金·默顿:《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9页。
[4]《爱因斯坦文集》第3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94页。
[5]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无用知识的有用性》,《科学对社会的影响》1999年第1期。
[6]〔法〕彭加勒:《科学的价值》,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第313页。
[7]《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85页。
[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7页。
[9]马克思:《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206页、第212页。
[10]〔英〕J·D·贝尔纳:《科学的社会功能》,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45页。
[11]成中英:《科学真理与人类价值》,台湾三民书局1979年版,第22—23页。
[12]李醒民:《科学价值概论》,《光明日报》2007年2月6日第11版。
[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8页。
[14]〔美〕N·维纳:《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和社会》,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32页。
[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5页。
[16]《爱因斯坦文集》第3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56页。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26—9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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