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童蒙识字课本和故训汇编
“小学”的最初意义就是童蒙识字课本〔21〕。远在春秋战国之间就有《史籀篇》,这是秦国人教学童的书,现在已经亡佚。到了秦代及西汉,则有李斯的《仓颉篇》、赵高的《爰历篇》、胡母敬的《博学篇》、司马相如的《凡将篇》、史游的《急就篇》、李长的《元尚篇》、扬雄〔22〕的《训纂篇》等。李斯、赵高、胡母敬的书,到了汉代合称《仓颉篇》,又称“三仓”,共三千三百字。到了扬雄的《训纂篇》,连同《仓颉篇》增加到五千三百四十字。汉和帝时代(公元89—105),贾鲂又写了《滂喜篇》。后人以《仓颉篇》为上篇,《训纂篇》为中篇,《滂喜篇》为下篇。这三部书也称为“三仓”。
上面介绍的这八部书,除了《急就篇》留传下来,《仓颉篇》还有残简(见王国维所编的《流沙坠简》)以外,也都已亡佚了〔23〕。这些书有的是四字一句,两句一韵,如《仓颉篇》;有的是三字、四字或七字一句,三字句、四字句隔句押韵,七字句每句押韵,如《急就篇》。据说《凡将篇》和《训纂篇》都没有重复的字,显然是给儿童识字用的。
现在我们根据《急就篇》来谈谈这一类童蒙识字课本的内容。这一本书共二千零十六字,开头五句先讲明编书的目的:
急就奇觚与众异〔24〕,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25〕,勉力务之必有喜。
接着是一句“请道其章”,表示正文的开始。下文列举一百三十二个姓,每一个姓下面再加两个字(复姓则加一个字),成为三字句:
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
并非真有宋延年等人,只是让儿童们多认识一些字,特别是一些抽象名词、形容词、动词等(都表现在人的名字上)。一百三十二姓叙述完毕后,用两句话作为过渡:
姓名讫,请言物。
下面变为七个字一句,句句押韵,依次叙述锦绣、饮食、衣服、臣民、器物、虫鱼、服饰、音乐、形体、兵器、车马、宫室、植物、动物、疾病、药品、丧葬等。试举兵器为例:
这样就让学童们学会了许多事物的名称。这是《急就篇》的主要部分。下面过渡的话是:
诸物尽讫五官出。
所谓“五官”并不是耳目口鼻心,而是指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五官等于说百官,所以下文叙述一些官职以及跟吏治有关的事情。最后变为四字一句,只有末句仍用七个字。这是全书的结尾,歌颂汉家的“盛世”:
汉地广大,无不容盛。万方来朝,臣妾使令。边境无事,中国安宁。百姓承德,阴阳和平。风雨时节,莫不滋荣。灾蝗不起,五谷孰成。贤圣并进,博士先生。长乐无极老复丁〔27〕。
这一类的书,看来似乎并没有很大的价值,但是汉朝人并不是这样看待它们的。《汉书·扬雄传赞》说:扬雄“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可见他把《训纂》与《太玄》《法言》等量齐观,作为不朽的著作来看。主要的原因是国家重视语文教育。根据《汉书·艺文志》和《说文解字·序》,我们知道汉朝的法令规定:学童在十七岁以上,要经过考试,能“讽籀书”九千个字才可以担任官职。又试以“八体”,优良者可以做尚书史(官名)。吏民上书给皇帝,写错了字,就被揭发判罪。这样赏罚都很重,童蒙识字课本已经提升到取士的准则的地位,所谓“通小学”,那就非同小可了。《汉书·艺文志》说:“《仓颉篇》里面古字很多,一般的教师常常讲错了,汉宣帝时代(公元前73—前49),征召齐国人能‘正读’的,再让张敞传受下来。”〔28〕又说:“到了元始年间(公元1—5),征召全国通小学的人一百来个,让他们在朝廷上把他们所认得的字记下来。”〔29〕国家这样重视文字,小学家的身份自然大大地提高了。
当时学习文字,实际上具有字形、字音、字义三方面的要求,而一切以古为准。“试八体”,是要求懂得字形〔30〕;“讽书”,是要求懂得字音;“籀书”,是要求懂得字义。所谓“正读”,就是以古为准的字形、字音、字义〔31〕。这就非有专门学问不可。
自从《说文解字》问世以后,这些童蒙识字课本的参考价值是不大了。但是它们标志着中国语言学史的一个阶段,就是童蒙识字课本阶段。这个阶段的语言研究还是比较粗糙的,而且仅仅留下了二千零十六个字的著作和一些残简。
汉代崇尚经学,“训诂”由此兴起。《说文》说:“诂,训故言也。”故言就是旧言,也就是前人传下来的关于经义的解释。《汉书·艺文志》说:“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训故”就是“训诂”。汉代立《诗》《书》《礼》《易》《春秋》于学官,定为“五经”。学官就是学校。在学校里讲授经书,不是可以随便讲的。《汉书·艺文志》又说:“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尔”是“近”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读应尔雅”就是讲解应该正确。怎样算是“尔雅”呢?那就只有依照故训了。《尔雅》的书名正是由此而来的。
《尔雅》最初成书应该是在汉武帝时代以前(即公元前2世纪以前),因为汉武帝时代已经有犍为文学的《尔雅注》(今已佚)〔33〕。
现存的《尔雅》共分十九卷,即:1.释诂;2.释言;3.释训;4.释亲;5.释宫;6.释器;7.释乐;8.释天;9.释地;10.释丘;11.释山;12.释水;13.释草;14.释木;15.释虫;16.释鱼;17.释鸟;18.释兽;19.释畜。
释诂、释言、释训,这三篇的内容比较复杂:有名词,有动词,有形容词,有副词。大概其余各篇所不收的,都归入这三篇。这三篇相互间区别也不十分明显。大致说来,《释诂》是罗列古人所用的同义词,而以当代的词来解释它们,所以每条往往接连说了十几个词,最后以一个词来解释;《释言》所选择的多数是常用词,所以被释的往往只有一个单词,至多不过两三个词;《释训》着重在描写事物的情貌,所以被释的多数是叠字〔34〕。例如:
初、哉、首、基、肈、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林、烝、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
(以上《释诂》)
还、复,返也。
告、谒,请也。
逆,迎也。
增,益也。
(以上《释言》)
肃肃、翼翼,恭也。
洸洸、赳赳,武也。
(以上《释训》)
《释亲》是关于亲属的训诂。分为宗族、母党、妻党、婚姻四类。例如:
父为考,母为妣。父之考为王父,父之妣为王母。(《宗族》)
母之考为外王父,母之妣为外王母。(《母党》)
妻之父为外舅,妻之母为外姑。(《妻党》)
妇称夫之父曰舅,称夫之母曰姑。(《婚姻》)
《释宫》是关于宫室的训诂。例如:
宫谓之室,室谓之宫。
牖户之间谓之扆,其内谓之家。东西墙谓之序。
《释器》是关于器用的训诂。例如:
木豆谓之豆,竹豆谓之笾,瓦豆谓之登〔35〕。
金谓之镂,木谓之刻,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
《释乐》是关于乐器的训诂。例如:
大钟谓之镛。
和乐谓之节〔36〕。
《释天》是关于天文的训诂,它所包的范围很大,分为四时、祥、灾、岁阳、岁名、月阳、月名、风雨、星名、祭名、讲武、旌旗,共十二类。例如:
日出而风为暴,风而雨土为霾,阴而风为曀。(《风雨》)
北极谓之北辰,何鼓谓之牵牛〔37〕。(《星名》)
《释地》是关于地理的训诂,包括九州、十薮、八陵、九府、五方、野、四极,共七类。例如:
两河间曰冀州,河南曰豫州,河西曰雍州,汉南曰荆州,江南曰杨州,济河间曰兖州,济东曰徐州,燕曰幽州,齐曰营州〔38〕。(《九州》)
下湿曰隰,大野曰平,广平曰原,高平曰陆。(《野》)
《释丘》是比较特殊的一篇。丘是自然形成的高地(非人为的)。这篇分为丘与厓岸两类。例如:
丘上有丘为宛丘。(《丘》)
重厓,岸。岸上,浒。(《厓岸》)
《释山》是关于山的训诂。例如:
山小而高,岑。
山脊,冈。
《释水》是关于水的训诂,包括水泉、水中、河曲、九河四类。例如:
水注川曰谿,注谿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注浍曰渎。(《水泉》)
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小渚曰沚,小沚曰坻。(《水中》)
《释草》主要是关于草本植物的训诂。例如:
荷,芙渠。其茎,茄;其叶,蕸;其本,密;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39〕。
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
《释木》是关于木本植物的训诂。例如:
灌木,丛木。
榆白,粉。
《释虫》是关于虫类的训诂。例如:
有足谓之虫,无足谓之豸。
《释鱼》是关于鱼类的训诂,其中包括爬行动物。例如:
蝾螈,蜥蜴;蜥蜴,蝘蜓;蝘蜓,守宫也。
蟒,王蛇。蝮虺,博三寸,首大如擘。
《释鸟》是关于鸟类的训诂。例如:
舒雁,鹅。舒凫,鹜〔41〕。
凫雁丑,其足蹼,其踵企〔42〕。
鹿:牡,麚;牝,麀;其子麛。(《寓属》)
罴如熊,黄白文。(《寓属》)
《释畜》是关于家畜的训诂。其中分为马属、牛属、羊属、狗属、鸡属、六畜六类。例如:
羊:牡,羒;牝,牂。(《羊属》)
牛七尺为犉。(《六畜》)
为了证明《尔雅》是一种故训汇编,我们试举一个例子来加以分析:
这些字的训诂都可以从古人的传注中得到证明。例如:
1)俨。《离骚》:“汤禹俨而求合兮。”王逸注:“俨,敬也。”
2)恪。《诗·商颂·那》:“执事有恪。”毛传:“恪,敬也。”
3)祗。《诗·商颂·长发》:“上帝是祗。”郑笺:“祗,敬也。”
4)翼。《诗·小雅·六月》:“有严有翼。”毛传:“翼,敬也。”
6)恭。《汉书·贾谊传》:“恭承嘉惠兮。”师古注:“恭,敬也。”〔44〕
7)钦。《书·尧典》:“钦若昊天。”《史记》作“敬顺昊天”。
8)寅。《逸周书·祭公篇》:“寅哉,寅哉。”孔晁注:“寅,敬也。”
9)熯。《诗·小雅·楚茨》:“我孔熯矣。”毛传:“熯,敬也。”
有人以为毛亨、郑玄根据《尔雅》作《诗经》的传笺,有人反对这一说,以为《尔雅》书成在毛公之后(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引曹淬中《放斋诗说》),毛传不可能是根据《尔雅》的。这个问题不很重要,故训是口口相传下来的,不管是毛公或者是《尔雅》的作者,都不是自己创造训诂,而只能是把故训继承下来。当然,《尔雅》非一手所成,其中也有超出故训之外的地方;但是,保存故训仍然应该认为是本书的主要特点。
《尔雅》的体例是以当代常用词的常用意义来作解释,王国维说它是“释雅以俗,释古以今”〔45〕。这样才能起训诂的作用。假使以僻词僻义作为解释,那就不合适了。
《尔雅》故训的纂集,对后代继承文化遗产做出很大的贡献。词义有它的时代性,我们不应该拿后代的词义去解释先秦的作品。而经生们口口相传的词义一般是可靠的,不但可以解释经典,而且可以解释先秦一切作品。我们应该从文献观点上肯定它的价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盖亦《方言》《急就》之流,特说经之家多资以证古义,故从其所重,列之经部耳。”以《尔雅》和《方言》《急就》相提并论,是不合适的。《方言》是方言和普通话的比较研究,跟《尔雅》性质不同;《急就篇》则是童蒙识字课本,其价值当在《尔雅》之下。当然,归入经部也不见得合适,但是“说经之家多资以证古义”,正足以说明此书在当时价值之高。
从故训汇编的标准看,《尔雅》的作者已经很好地完成了这一任务。但是,我们要善于读它,不能当做一部字典来读它。如果按照字典的要求来看,《尔雅》就有下面的三个缺点:
(一)当解释的字是一个多义词的时候,用的是哪一种意义,不明确。例如《尔雅·释言》说:“贻,遗也。”而《说文解字》说:“遗,亡也。”假使我们拿“亡”的意义去解释“贻”字,那就完全错了。郭璞于“贻,遗也”注云:“相归遗”,问题才算弄清楚了,原来“贻”是“赠送东西”的意思。这是古代字书的通病。用单词说明单词不是个好办法(除非解释的词是一个单义词)。现代词典常常是定义式的解释,也就是用一个词组说明一个单词。
(二)简单地汇集故训,容易令人误会,以为摆在一起的都是同义词,可以互相转注。例如“恪”和“钦”都是“敬也”,但是它们并不同义。“恪”是形容词,表示严肃敬慎的意义,可以用作状语,如《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敬共朝夕,恪居官次。”“钦”是动词,表示“敬顺”的意义,所以《史记》把“钦若昊天”说成“敬顺昊天”。咱们如果说:“恪,钦也”,或“钦,恪也”,那就不对了。特别严重的是像下面的一种情况:两组毫不相干的词摆在一起,用一个多义词来兼承。《尔雅·释诂》:“台、朕、赉、畀、卜、阳,予也。”“赉”、“畀”、“卜”都是“赐予”(“赐与”)的意思,而“台”、“朕”、“阳”都是“我”的意思。只因“予”字兼有“赐与”和“我”两个意义,就把这六个词摆在一起了。假使我们说“朕”和“畀”是同义词,那就陷于荒谬了。
上述三种情况都是相当普遍地存在的。这样就让曲解古书的人们能利用这一类材料来助成臆说。这是《尔雅》的缺点所带来的不良影响,也是不能不指出的。
《尔雅》以后,有魏张揖的《广雅》和托名孔鲋的《小尔雅》。
《广雅》书成于魏太和年间(公元227—232)。这部书的性质跟《尔雅》是一样的。其所以命名《广雅》,就是要推广《尔雅》,补充《尔雅》所未备的训诂。因此,它在分类上跟《尔雅》完全相同。只有某些种类的范围稍有不同,如《释亲》包括形体,《释水》包括舟船,这是《尔雅》所没有的。
《汉书·艺文志》载有《小雅》一篇。此书早已亡佚。现存的《小尔雅》是把《孔丛子》第十一篇抽出单行的。《孔丛子》是伪书,因此《小尔雅》也是伪书。这里不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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