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语言学又称静态语言学,这是对某一具体语言的静态描写,而不管它的历史演变。按照这个定义,扬雄的《方言》,也可以认为是描写语言学,但是,《方言》只限于部分词汇的零星记录,人们还不能从此看出当时语言的全貌,特别是语音方面缺乏叙述。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基本上反映了元代大都语音情况,但是作者不是从语言学观点,而是从词曲学观点来看问题。清初樊腾凤的《五方元音》记录了17世纪北京的语音系统〔50〕,黄谦的《汇音妙悟》(1800)记录了18世纪福建泉州的语音系统,像这类的书不算太少,但是记录的人不是经过语言学训练的人,甚至不是经过等韵学训练的人(如《五方元音》以“凤羊”切“方”),而且他们的书也只是为了扫盲的目的,不是为了语言学的目的。因此,真正描写语言学的产生,是在普通语言学传入中国以后。
中国学者们之所以一向不重视描写语言学,是受了复古主义的影响。小学是经学的附庸,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像顾亭林那样梦想着:“天之未丧斯文,必有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但是,清儒对于唐韵也认为非正,哪里还甘心研究清代的语音呢?章炳麟等人之所以研究方言,无非想证明方言中存在着一些“古”的东西,那仍然是历史语言学观点,不是描写语言学观点。直到普通语言学传到中国,学者们的眼光才有了转变,能对现代语言进行静态的研究。在研究方法上也用的是崭新的一套。譬如说,记音的方法不再是用反切的旧方法,而是利用音标了。在解放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工作中,由于赵元任、李方桂等人的提倡,曾经有一个时期把力量完全放在方言调查上。少数民族语言的调查也逐渐有人在做了。
在此之前,有些外国传教士也曾为了传教的目的,甚至为了侵略的目的,调查过我国的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他们多数没有经过严格的语言学训练,他们的著作,可信程度是不高的。高本汉自己所调查的方言,可信程度较高,但是偏于黄河流域,即以黄河流域而论,他只调查了几处,也还是不够的。
赵元任的《现代吴语的研究》(1928),是中国描写语言学的较早的重要著作。他实地调查了江苏、浙江两省的三十三处方言。他的调查以语音为主,同时还调查了三十处七十五个词的词汇,二十二处五十六个用的助语词。此外还附录了“北风跟太阳”的故事。
语音部分分为四章:(一)吴语声母;(二)吴语韵母;(三)吴语声调;(四)声韵调总讨论。前三章所列的声母表、韵母表、声调表,主要是表现了《广韵》、“国音”(按指普通话)、吴音三方面的对应,特别着重在古音系统与现代吴音系统的对应。表中以“国音”排在吴语三十三处方言的上面,而声、韵、调都按照下面的三个标准来分类:
(1)今吴音声母,今吴音韵母,今吴音声调类。这一栏又分为两行:第一行是吴音的最大公约数,第二行是吴音的最小公倍数。
(2)古母,《广韵》韵,古四声。古母依照三十六字母的名称,但照穿床审各分二类。《广韵》依照二百零六韵,古四声也依照《广韵》。
其次,在每一类都举了一些例字。每一表后面都有详细的讨论,最后还来一个声韵调总讨论。
这种做法,是比较富于科学性的。特别是分合条件一栏很重要,有了这一栏,才能说明语音演变的规律性。后来人们所作的方言调查报告,虽然不再标明“分合条件”,但是凡是拿《广韵》的音系来对比的,都注意到古今音的对应规律。这书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现代吴语的研究》出版后,对后来的方言调查起了很大的影响。《广韵》对比的办法一直到解放前没有人改变过。甚至“北风跟太阳”的故事也被广泛应用着(罗常培《厦门音系》与赵氏自己的《钟祥方言记》都用了)。
赵元任的第二部调查方言的著作是《南京音系》(科学杂志13卷8期),第三部调查方言的著作是《中山方音》。
赵元任第四部调查方言的著作是《钟祥方言记》(1936年写成,1939年出版)〔51〕。这书分为三章:第一章是语音的分析,记录了钟祥方言的十七个声母,三十六个韵母和四个声调,并加以描写性的说明;第二章是本地音韵,分析了声母跟韵母的关系(主要是声母跟四呼的关系),介母跟韵母的关系,声母跟声调的关系,声母、韵母、声调之间的关系,还有单音字全表和同音字汇;第三章是比较音韵,先是跟同音比较,其次是跟广韵比较。《钟祥方言记》比起《现代吴语的研究》来,在方法上有了明显的进步。第一,著者把“语音”和“音韵”分开了:“语音”只是客观的描写,“音韵”则是声、韵、调相互间的关系;第二,著作拿前两章来作纯粹静态的研究,基本上不涉及历史〔52〕。这样,描写语言学的性质就较浓厚。
罗常培关于方言调查的著作有《厦门音系》(1931)和《临川音系》(1936)。《厦门音系》第一章是绪论,第二章是语音的分析,第三章是本地的音韵,第四章是比较的音韵,第五章是特殊词汇,第六章是标音举例。从第二章到第四章,完全是《钟祥方言记》的架子〔53〕。但是罗氏的治学态度是谨严的,其中也有不少的创造性。例如《临川音系》声调的分析利用了实验语音学。讲本地音韵时,先撰“临川韵镜”,再谈“临川方音的通性”,也能别开生面。
董同和关于方言调查的著作有《华阳凉水井客家话记音》(1948年,《集刊》第十九本81—210页)。此书的特点是以记录成段的话为主,颇有参考的价值。
前历史语言研究所一共进行了六次方言调查。已经发表的只有《湖北方言调查报告》。这是第六次调查的报告,调查时间是1936年,直到1948年才出版。这是一次相当大规模的方言调查,参加者是赵元任、丁声树、杨时逢、吴宗济、董同龢。总共有六十四个调查点,每一点都写一个报告,所以篇幅很大。最后还有一个综合报告。在综合报告中,有:(甲)综合材料;(乙)湖北特点及概况;(丙)湖北方言地图。其中以方言地图为最重要,这是中国的第一部有方言地图的著作。
解放前的方言调查,有两个共同的缺点。第一是侧重在语音方面,对词汇、语法重视不够;第二是夹杂着历史语言学的东西,不是纯粹的描写语言学。这两点可以说是受了高本汉《方言字典》的影响。高本汉为了研究古音,他那样做是对的。我们调查方言不是为了研究古音(至少不是主要目的),就不一定要拿古音来比较,徒然涂上一层复古主义的色彩。历史语言学味道最浓的是《现代吴语的研究》和《湖北方言调查报告》,因为没有什么地方是纯然静态描写的。其次是《厦门音系》,书中虽有描写语言学的独立章节,但是仍然着重在跟《广韵》对比,而且没有跟“国音”对比,显得厚古薄今。在《钟祥方言记》与《临川音系》里,历史语言学的味道虽然冲淡了,对于《广韵》仍然不舍得割爱〔54〕。实际上,完全不提及《广韵》也可以进行很有科学价值的方言研究工作,1960年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为昌黎县志所编的《昌黎方言志》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方言调查需要很多的准备工作。前历史语言研究所在进行方言调查之前,先准备了一个调查用字表。人们不需要调查几万字的读音,只调查一些有代表性的字,就可以举一反三,闻一知十。赵元任等在进行湖北方言调查时,所用的调查用字表包括六百七十八个单字。选字的标准当然从音系出发,而音系又跟《广韵》有关。在今天我们虽然不需要人人熟悉《广韵》才进行方言调查,但是准备调查用字表的人则必须熟悉《广韵》。这又是辩证的看法:搞描写语言学的人在著作中应该尽可能不涉及历史语言学,但是他们必须具备历史语言学的知识,然后描写语言学才搞得好。
灌制音档,也是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调查步骤之一。灌制音档有许多好处:可以带回研究机关来仔细推敲,又可以请专家来听听,核对自己的记录是否正确。
中国人自己所做的少数民族语言调查工作,开始于李方桂所写的《龙州土语》(1935年调查,1940年出版)和《武鸣僮语》(1935年调查,其中音系部分曾载于《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二本,其余部分尚未正式出版)。但是这两部书都偏重于语音方面和故事方面,没有能对少数民族语言作全面的描述。他的《莫话记略》(1943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甲种之二十,石印本)第一章是导论,第二章是音韵,第三章是故事,仍然没有涉及语法等方面。李氏在序里说:“因为这书主要的目的是供给材料,所以比较、历史、文法上的各种研究都另文讨论。”可见他自己也承认这还不是全面的研究。但是,李氏曾受过严格的语言调查的训练,他的著作是有很大的参考价值的。
关于少数民族语言的调查研究,主要是研究它们的音韵和语法,其实音韵也可以归入语法的范围。解放以前,依照这个原则去做的,有罗常培的《贡山俅语初探》(1942年铅印本),马学良的《撒尼彝语研究》(1946年写成,1951年出版),高华年的《彝语语法研究》(指纳苏语,1943年调查,1958年出版),金鹏的《嘉戎语研究》等〔55〕。袁家骅的《阿细民歌及其语言》(1946年油印版,1953年出版),虽然以民歌为主,其中也有一个专章叙述音系与语法。
实验语音学也可算是属于描写语言学的范围。中国第一个搞实验语音学的人是刘复。他的《四声实验录》讲了实验声调的方法〔56〕,讲了与声调有关的乐理〔57〕,记录了十二种方言(北京、南京、武昌、长沙、成都、福州、广州、潮州、江阴、江山、旌德、腾越)的声调。这书在理论方面虽然相当高明,但是在实践方面做得很差。许多声调曲线都不能反映真实情况(如北京的声调曲线就不应该是那样)。在调类方面,也有些错误(如长沙平声有两种,而说只有一种;广州入声有三种,而说只有两种,甚至说成都的“东”字可以读成入声!)。刘复作实验时身在国外〔58〕,也许由于找不到合适的发音人,以至产生这些缺点。他归国后,在北京大学创立语音乐律实验室,发明声调推断尺,积极提倡实验语音学。中国实验语音学是由他建立了一定的基础的。继刘氏的《四声实验录》而作的,有王力的《博白方音实验录》(法文本)。王力利用假颚和浪纹计实验了博白的元音和辅音,再用浪纹计实验了博白的声调。但是他的书影响不大。
描写语言学在某些方面是接近自然科学的。调查方音需要一双有训练的耳朵,如果听音不准确,记录的可靠程度就不高。实验语音学正是调查语言的好工具,但是如果实验的经验不丰富,实验的方法不熟练,仍然是会失败的。解放以前,中国的描写语言学并不是十分令人满意的。但是,由于赵元任、李方桂、罗常培等人都有很好的语言学修养,刘复则有较好的语音乐律实验的经验,描写语言学可说是有了良好的开端了。
最后,我们在这里附带谈一谈中国解放前的普通语言学。解放前,中国的语言学者对于普通语言学,是通过外文原本来学习的。抗战时期,西南联合大学曾经指定Palmes的《语言学引论》作为主要参考书。方光焘、王力、岑麒祥等人曾经在大学里教过“语言学”,编过讲义,但是都没有写成书。
沈步洲写过一部《言语学概论》,质量不高,流传不广。倒反是胡以鲁的《国语学草创》里面介绍了不少普通语言学的知识〔59〕,可惜译名过时了,现在的人不容易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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