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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时间:2023-10-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伞凡十有九日,不得命。看他复写上文,不换一字。下文三转,深辟其“时不可”之说。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韩 愈

【题解】

《韩昌黎文集·上宰相书》: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

《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曰:“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沉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沉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论道经邦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谀佞诪张之说,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

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于名也,盖将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焉,不必廉于自进也。

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之处隐就闲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麋鹿之与处,猨狖之与居,固自以其身不能与时从顺俯仰,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画,不由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响昧昧,惟恐闻于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枯槁沉溺魁闳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峨峨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

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

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黩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蛤。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伞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从前书叙起。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设喻一段,却作两层写。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看他复写上文,不换一字。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总上两段,势急是总前一段,情悲是总次一段。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四句四“矣”字生姿。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说。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两“将……欤”字,一“乎哉”字,跌出此句,最见精神。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时”字正与上“势”字对看。言势虽急,而时不可也。下文三转,深辟其“时不可”之说。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布衣蒙抽擢,自是公自开后门。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一段即今比拟。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礼记》“管仲遇盗,取二人焉,上以为公臣。”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一段援古自况。

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愈再拜。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敬地向相公阁下再拜进言:

前些日子我曾呈上书信和所作文章,以后一直恭候您的回信已经十九天了,没有得到回音,我心里惶恐,不敢离去,不知道怎么办。于是宁可蒙受不可预料的责备,来要求说完我的意见,并向您请教。

我听说,陷在水火中的人向人求救时,不只因为他和自己有父兄子弟般的慈爱,而后才呼喊并希望他来救援。而是希望在他附近的人,即使与自己有过什么怨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自己死掉的,就会大声而急切地呼喊,希望他发善心来救援。那个在他附近的人,听见这声音,看见这情况,也不只因为和他有父兄子弟般的慈爱,而后才奔过去救援他。即使和他有什么怨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他死掉的人,就将尽力狂奔过去,弄湿手足,烧焦毛发,救起他来,而不会躲避或推托。这样做是为什么呢?是为那情势实在危急,而那情况实在可悲啊。

我勤奋学习,并且身体力行已经多年了。我不考虑道路的艰险和平坦,一直向前走,没有停止,以至于陷在穷困饥饿的水深火热之中,又危险又急迫,我也大声地疾呼了,您也许听到和看到了吧。您是前来救助我呢?还是坐视不救呢?有人来向您说:“有人看到被水淹和被火烧的人,他有可以救的办法却终于不去救他,您认为他是个仁人君子吗?”如果认为不是,那末象我这种人,也是仁人君子应该动心的吧。

有人对我说:“你的话是对的,宰相也了解你,但是时机不许可怎么办呢?”我以为他是个不懂道理的。事实上是他的才能不值得我们贤相的推举罢了,至于所谓时机,本来就是在上位的人造成的,不是上天造成的。前五、六年时,宰相向上推荐,尚且有从平民中提拔出来的,那时和现在难道有什么不同吗?况且现在的节度使、观察使及防御、营田等小使,还可以自己选用判官,不用区分他有没有职位。何况是宰相,我们君主所尊敬的人,却说不可以吗?古时候向上推荐人才的,有的从盗贼中选取,有的从管理仓库的人员中选拔,现在我这个无官无职的人虽然卑贱,但还是足够和这些人相比的。

我的境况窘迫,言语急切,不知讲些什么好,只是希望稍微赐予一点爱怜罢了。韩愈再拜。

【末评】

前幅设喻,中幅入正文,后幅再起一议。总以“势”字、“时”字作主。到底曲折,无一直笔。所见似悲戚,而文则宕逸可诵。

【汇评】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气最条达,笔最曲折。他人条达者最难曲折,曲折者不复条达矣。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以至情相感而不动,宰相之庸恶陋劣,可谓甚矣。赵憬者,陆宣公引与共事,嫉陆之宠,以公所戢裴延龄奸事尽泄于裴,而逆为之备,固小人之尤;而贾、卢亦碌碌无可采也。以彼其人,望以“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子韩子失言哉!

林云铭《韩文起》:此单就前书中所云负才不遇处,以蹈水火为喻,写得异样穷迫,异样恳切,虽使石人闻之,亦当下泪。末复以居上位不宜推诿于时,在宰相尤可取必于君,而布衣不至有负于举三意,为异样耸动,异样劝勉,以坚其意。笔致跌宕缭绕,真千古无匹矣。

唐介轩《古文翼》:以喻意抒写正文,推陈出新,《左》、《国》之化境也。公曲尽其妙,集中每多设喻之文,出没变化,如神龙戏海,可望而不可即,斯作已见一斑。

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此为待命十九日后之第二书,时相为赵憬、贾耽、卢迈,皆庸才,万知公之理。故此书不与言道理,但与言饥寒,情词哀痛极矣。……人谓此书略不知耻,实则与俗人说话,故用俗语。通篇未尝提出“道”字,可见昌黎之用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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